1.留在这里
陈先生的父亲昏迷了三天,医生说情况十分危险。在今天陈先生过去的时候,父亲终于转醒过来。
陈先生的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握着陈先生的手,和小惠的手,然后将两只手放在了一起。
陈先生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到他的叮嘱,可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怕,他又会因为那些外界的压力而再一次委屈自己。
从小到大,他都早已经数不清为了别人委屈过自己多少次。现在回想起来,陈先生也会嘲笑自己。他也不是什么大圣人,所以对他来说,过多地委屈自己,只不过是代表着软弱而已,并没有什么别的伟大的意义所在。
这也是陈先生之所以会打电话给穆穆倪,着急想让她搬出来的原因。
他需要一些事情、一些人、一些东西来坚定他的心。
这些天来,陈先生独自一个人去看过了许多房子,也弄好了家具。
那间房子,只差穆穆倪移驾光临。
所以当穆穆倪拖着行李去到约定见面的地方时,陈先生的眼里多少有些惊喜的意思,他高兴地说:“你来了啊。”
“嗯。”穆穆倪点了点头。
“决定和我一起?”陈先生笑着问。
“你不是这样说的吗?”
“可是我还没告诉你原因呢。”
“嗯,现在说?”
“你觉得呢?”
“我倒是没有什么所谓啦……”穆穆倪说着,她确实是觉得没有什么所谓,其实陈先生给不给她理由,她都无所谓。
即使是现在回头看过,她对陈先生的所知依然不多,但他的过去和未来,其实穆穆倪都从未猜测过。但当那天坐着飞机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她就已经确定了,只要是他,那么一切都是可以的。
“我还是跟你说一下吧。”陈先生说着,叹了口气。很奇怪的是他就连叹气的时候,都是微笑着的,身上依然有着穆穆倪迷恋的那种气氛。
于是接下来陈先生说了女友和他的事情,穆穆倪静静地听着。
她有些奇怪,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自己曾经想要成为的女性——恬静、聪慧、果敢。
倒是陈先生,他在诉说着关于自己的过往,所有牵扯到的事情,他都从根本开始,一一向穆穆倪解释清楚。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就连一份爱都一直在承受着多少人的期待,他越说越激动。
那激烈的感觉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陈先生越陈述越觉得,他似乎半生都白过了。
他越是审视自己的过往,便越发肯定,从此以后要为自己活,而不是再迁就着别人。
他就这么对另一个人倾诉着,到了最后,他对穆穆倪说:“其实我叫你出来的时候也想过你不愿意,因为毕竟太突然了。那个时候,我是在想,如果你愿意出来和我在一起,那会成为我最好的动力。”
“那现在呢?”穆穆倪笑着反问他。
陈先生看着她说:“现在我觉得,即使没有你,我也会想办法为了自己而活。其实主要是我自己。现在的我,向你说出来那些后,我觉得我不再需要什么借口了。我就是想要为自己而活,就像我想要和你在一起,这是一样的渴望。”
陈先生说他给父亲留了一封信,说如果他的父亲以后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能安静下来和他平心静气地谈谈,便会联系他的。
“如果他不认同呢?”穆穆倪看着陈先生问道。
“那我也会走自己的道路。总有一些路,要自己走完的。”他没有抬头,只是握紧了拳头,这样回答。
穆穆倪笑了一下,看着陈先生这个样子,她觉得心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她终于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为他解决心里的烦忧了,而不是总令他看起来,像是永远在维持着防备的态度。
至少她现在可以在心里上照顾到他一些了。
“你不是租好了房子吗?那我们现在过去吧。”穆穆倪微笑着说。她没有说的是,其实即使陈先生不重新租房子,和他住在从前的那个地方,她也是不会介意的。
她希望能找个时间,然后好好地和他说这个事情。
陈先生“嗯”了一声,但是当他抬头时,却是一脸错愕的表情。
穆穆倪也被陈先生的表情弄得愣了一下。
然后穆穆倪回头时,却看到柏之摩站在她的身后。
站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柏之摩撞见,穆穆倪显然有些尴尬。
她也不是没想过,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抛下高加索山,只是当陈先生问她愿不愿意搬出来和他一起的时候,她就觉得没了别的选择。
她选择独自一个人出来,没跟高加索山的人,没跟校长提过任何一句关于这件事的话。
她不知道为何柏之摩会突然来到这里。
但更重要的是,现在看着柏之摩突然出现,显然穆穆倪心底里有些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柏之摩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
穆穆倪认得出来那个背包,那是当时柏之摩离家出走,去“寻找爱的真谛”时用的,硕大的一个背包,几乎和他的人差不多高了。
穆穆倪转头看着柏之摩,他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说:“我其实不大想现在出来的,不过有点看不下去了。”
“你怎么跟来了?”穆穆倪用不大好的语气问道。
柏之摩吞了一下口水说:“你也不用太……其实你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然后……嗯,我本来想继续跟下去的,但现在不大想了。我还是跟你说一下吧。”
他说着蹲下来,拿下了背上的背包,打开之后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穆穆倪看,沐浴乳、床单、枕头,里面什么都有。
他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穆穆倪看,然后又一样一样地放回去,他一直笑着说:“这个是沐浴乳,有七种香味的,这个是草莓味,那个是玫瑰味。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要去哪里,但是我帮你收拾了东西。你看,这个沐浴乳有驱蚊功能的,如果你去亚马逊可以用。还有那个是滋润的,即使你去撒哈拉也不怕啦。被单和枕头呢,我是从你床上收的,这东西很重要,因为一换掉可能会睡不着。睡不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特别是在旅途中……”
柏之摩滔滔不绝地说着,穆穆倪看着他那个巨大无比的背包,那些东西好像是拿不尽的一般。
最后穆穆倪打断了他的话,她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柏之摩愣了一下,然后说:“理论上来说我是不想来这里的,我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你来了这里,而这里也不是你最后的目的地。所以其实我们不应该来这里。”
穆穆倪听完之后,突然笑了一下,柏之摩果然还是那个他。
变的,可能只是我自己吧。穆穆倪在心里这样想着,她笑着看着柏之摩。
柏之摩说:“本来我是想帮你送到你的目的地的,可是你现在和这个男人卿卿我我的,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柏之摩说着,泪水忽然就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他说:“我明白你心里对他的坚持,就像我对爱的真谛的坚持一样,我想我们是相同的。所以我没有阻止你,不论怎么样……”
柏之摩哭着,停了一下,回了回气,又对穆穆倪说:“不论怎么样,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帮你收拾这么大一个包裹了。你都不小一个人了,你要出去外面寻找爱的真谛你又不会照顾自己,这样怎么行呢?穆穆倪,你以后要多多向伟大的我学习,一个人在外面也能好好地活着。因为可能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对你了,再也没有人会帮你收拾包裹了。”
穆穆倪看着柏之摩眼泪流了满脸,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得多伤感,但是他的那些泪水,似乎止都不止不住。
然后柏之摩抹了一下脸,他有些不解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眼泪怎么像自来水似的……我有这么伤心吗?”他抬头又盯着穆穆倪看。
“我不知道。”穆穆倪看着他回答。
陈先生在她身后走近了一步,他轻轻地握住了穆穆倪的手,他知道她现在有些伤感。
穆穆倪没想到的是,柏之摩会这样认为,他居然愿意将她拱手让给陈先生,这不得不说是出乎了穆穆倪的预料。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柏之摩停了一下,他看着穆穆倪说,“好像要大哭一场才会痛快些一样。”说完之后,他果然就站在路边,像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了起来。
穆穆倪又有些无语,柏之摩果然在什么时候都不能让人省心。但是现在她似乎也习惯了这个人,习惯他那颗永远像孩童般纯粹的心。
他就在路边,号啕大哭着说:“我其实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你跟他走,我讨厌他,可是我又觉得我没有办法。我以前从不相信,伟大的柏之摩会没有办法,但至少我现在没有办法,可能以后我还是会有办法的。还有,以前和你说过的改造蚊子的计划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对不起。不是我不守承诺,而是我现在一想到那个东西就会觉得心痛难受,更不要说去研究它了,对不起!”
柏之摩大哭了起来。穆穆倪看了他一会儿,她的眼眶有些湿,然后她转头问陈先生说:“那个大背包你拿得起来吗?”
陈先生试了一下重量说还好。
“那就拿起来吧,我们走吧。”
说完之后,她转过头,眼泪就从脸颊上滚了下来。
柏之摩兀自在路边痛哭,所有的行人频频侧目,但他丝毫不知收敛。
他还是一如从前,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但穆穆倪现在不知为何,和柏之摩一起经过的那些从前,居然令她的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
陈先生拿走了那个背包,走过柏之摩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突然想起了一首老歌,那歌里是这样唱的:
你的背包/背到现在还没烂/却成为我身体另一半/千金不换/它已熟悉我的汗/它是我肩膀上的指环
陈先生突然想着,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这个背包会成为穆穆倪生命中加冕的指环。
穆穆倪关上车门,她说:“我们走吧。”
陈先生回头看着柏之摩,他站在路边上,哭得凄楚。
有时候陈先生特别羡慕柏之摩,他有时也想痛哭一番,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压抑太久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而到了现在租的房子门口的时候,陈先生下了车,但是穆穆倪依旧坐在车里。
“怎么了?”他问道。
“我有点想回去了。”穆穆倪说着,捂住了鼻子和嘴。她的太阳镜下,脸上满是泪水,原来她的泪一路上从未停过。
陈先生站在车门口,看着她。
忽然间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横扫这座城市,它似乎在宣布着这个世界要进入严冬。
连陈先生眼神中的温柔都被吹散。
“对不起。”穆穆倪说道,她的声音哽咽了,她说,“我可能还是更想留在那边,可能我比自己所想象的,更离不开他。你不会懂的。”
陈先生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微笑着说:“亲爱的,其实我懂的,我送你回去。”
他说着,俯身过来亲吻了穆穆倪的额头。
穆穆倪抱住了他的腰,放声痛哭了起来。
原来在之前,她还开心自己可以成为他心灵上的支柱,但现在她明白,更多的还是需要他来安慰她。
而他也真的只是微笑着劝慰她,跟她说没事了别哭了,好像他才是那个突然间反悔的人,好像他才是那个背叛的人。
因此穆穆倪哭得更大声了,因为他就是这样的温柔和成熟,才会让她迷恋得无以复加。
而今天,她却要回去找另一个男生了。
一路上陈先生都在安慰穆穆倪,开着车子送她回到了高加索山。
穆穆倪远远地就看到,柏之摩居然还坐在高加索山门口哭鼻子,长孙蝶男在旁边,估计是在安慰他。
“别哭了!”穆穆倪一下子就怒吼了一声。柏之摩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说:“你忘了带东西了吗?”
“我回来了。”穆穆倪撇了撇嘴说,“不走了。”
柏之摩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就激动地跳了起来,一下子抱住了长孙蝶男。
差点被激动的柏之摩勒死的长孙蝶男大吼道:“她回来你抱我干吗啊!你这货是脑缺钙还是脑缺脑啊你!”
柏之摩却不理长孙蝶男,乐得自顾自地大笑了起来。
穆穆倪看着他,也不禁有些高兴。有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像柏之摩这么简单,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
陈先生也走了过来,长孙蝶男看着他,眼神里依然有些敌意。但陈先生也只是对穆穆倪和柏之摩说:“我先回去了,给你们带来困扰了,真是抱歉。”
“快点回去吧。”柏之摩说,“我不会和智商一般的人计较的。”
“你好好说话会死啊……”穆穆倪说着,她看着陈先生说,“其实我才是要说对不起的那个人。”
“没关系,以后开心点。”陈先生笑眯眯地对她说,然后就转身走了。他留给她的那个背影,还是像几年前一样,温暖、坚毅、可靠、温柔。
从高加索山离开后,陈先生独自一个人回去了新租的房子里。
他点着烟,因为沙发还没买,便坐在地板上,旁边放着一杯白开水。
他本来想,等穆穆倪来了之后,再带她去二手市场淘些还没添置好的家具的。他觉得,布置一个家是两个人的事,总有些家私要由她来选。而曾经他也以为,就快要成功了。
但不得不说,结局是让他意外的。
而他现在想着,自己可能已经背弃了一切,家人、小惠、穆穆倪,以前熟悉的一切可能都会不在了。
而他现在开始要为了自己而活?不要留恋不要再去思考从前的那些?
陈先生是这样想的,但他的脑子里,总会有另一个自己跳出来,说他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不负责任,他要回去才行,回去以前的生活。
而另一个他,却在脑子里说,他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活?为什么要让小惠得逞?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去成全别人?
那天晚上的时候,陈先生因为觉得困惑,他便搭了地铁出去走走,没有开车。
他在地铁上看到一个老太太走进来,便站起身让座。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说了声谢谢。
但是看起来情绪一直不是很对的陈先生,突然说:“为什么要让座给她?”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但也不小,身边的人都看着他。陈先生却又继续说:“为什么要对别人那么好?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