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那样的人，总是在别人面前念着自己一点点的荣耀，吹嘘得虚假无比。越是遇到可能出糗的状况，越是害怕出糗，然后便是一顿胡说乱说，什么样的浮夸都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当然也知道，这样的行为，不过是背后被人笑得更厉害而已。
谁会看不清那样的虚假？
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只能成为别人的笑柄。他甚至知道，自己会这样的原因，会穿着浮夸的外衣，只是因为他在外衣里面的身躯太卑微太渺小。而他的本身，越是卑微越是渺小，他便希望将那件外衣穿得越大，身体的条件反射以为那样便不会被看真身，但事实是，到了某种时候，人们看着他身上的外衣，便会开始猜测他身上有多少疤痕。
但即使知道原因，知道结果，那又怎么样？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那颗心，早以卑微得不受控制。
在遇到长孙蝶男的母亲之前，他甚至还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想从那样的卑微里重生出来。
可是他要如何重生？
老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紫红瘀青，矮、丑、蠢，一无是处。
他和两年前一样没变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配得起他心中的女神。
令老张意外的是长孙蝶男居然真的为他带来了钱，缓解了他的危机。
而甚至以后，长孙蝶男每个月固定为他赚取一些钱，支持着他还不被高利贷吞没。
老张在那个时候，才开始有些重新审视长孙蝶男。
这种状态又持续了两年。
老张在这两年内，看到了长孙蝶男妈妈的变化，无论再怎么美丽的人，都会老去的。他要还掉高利贷的钱，还要赚到足够的钱，那样才有资本照顾长孙蝶男的家。
那个时候，老张突然想到了这样的事，所以那次他唆使着长孙蝶男去赚多点钱，他说他的妈妈不开心可能是因为钱的事情，只要有钱，他妈妈便会重新看待他。而长孙蝶男也真的信了，他开始用之前赚来的钱，以老张的名义收购一些小公司，再分拆出售，然后将这个生意越做越大。
到最后长孙蝶男拿着他的那些钱，给他妈妈看的时候，他妈妈笑着对他说：“我真高兴，你终于能照顾自己了。”
也就是在那天，老张还清了高利贷，拿着他的那些钱，去找长孙蝶男的妈妈。他拿着那些钱，对她说：“我爱你，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所以和我一生活吧。”
而他心中的女神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你以为这就是爱？”
“不然呢？”老张愣了一下。
长孙蝶男的母亲却从楼上纵身跳了下去，她仿如在告诉他——这才是爱。
老张飞快地跑了下去，看着地上那具还流着温热的血的尸体，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以为遇到了她是爱，但她对他的轻蔑，却早已无以复加。
之后的几个月，老张都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而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几个月后，长孙蝶男来找他。
长孙蝶男对他说：“你是不是该对我坦白了？”
“坦白什么？”老张有些愕然。
“你说坦白什么？”长孙蝶男的愤怒显然已到达了顶点。
在母亲死后，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然后他去调查了老张的事情。
他站在老张的面前，对他怒吼着说：“坦白什么？是啊，和我父亲一样的身世和经历，出身富有的家族，因为女人被赶出来，独自开始自力更生创业。你愉快吗？请问那个出身小乡镇的穷家庭的你呢？年轻的时候，就和镇上的一个有丈夫的老女人不清不楚，在结婚当天，还和她在一起。新娘和宾客在镇上到处找你，最后在那个老女人的家里找到的你呢？嗯？你还记得你妻子的样貌吗？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吗？她当时已怀了你的孩子不是吗？还是说，那个前半生的你根本就不是你？一个好色坯子？一个没脸在自己的家乡待下去的骗子！假扮我的父亲？你整容？你生出来就是这副猪头猪脸的尊容！你整容？你不用整容你都可以去演《动物世界》的纪录片了！”
最后一句话，长孙蝶男几乎是咆哮出来的，老张却愣了，他说：“你都知道了？”
长孙蝶男冷笑了起来，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些年来，他当之为父亲的这个人，他能感受到亲情和友情的这个人，居然从头到尾、彻头彻尾的都是谎言。
长孙蝶男说不出话，他只是气得浑身发抖。
“还有！”长孙蝶男说着，突然抓住了老张的衣领，小小年纪的他做这样的行为是有些古怪，但这个时候，他俩都不会注意到这些问题。
长孙蝶男怒吼道：“最重要的！我妈死之前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她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说。”老张看着长孙蝶男，淡淡地说道。
既然一切都被拆穿了，那他更不想说了，他想保存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要杀了你！”长孙蝶男怒吼道。
时至今日，即使时光回到这医院里的这张病床，老张也依旧记得，长孙蝶男声嘶力竭喊出那句话的样子。
而再不久之后，当初的长孙蝶男便进了精神疗养院。老张去过几次，但是长孙蝶男根本不愿意见他。
老张和医生谈过关于长孙蝶男的事情，得知长孙蝶男自己创造了一个虚幻的又像家人又像朋友的人，还杀了另一个虚幻的人。老张觉得，那多少和他有些关系。
只是当时，他即使用尽了全力，也没敢和医生说出，没敢和任何人说出，关于他和长孙蝶男的任何事。
甚至他连去道歉都不敢。
他只是在得知长孙蝶男去了另一个学校之后，转让了原来的店，去了长孙蝶男新的学校开店。
老张恨过自己，可能时至今日，他依然在恨自己。他本就是个懦弱自卑无能的男人，即使他自己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他如果能明白，自己为什么到头来，发现他对那个他最对不起的女人，那个差点就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原来是有感情存在的。
可是即使他耗尽半生积蓄，也仍换不到半片原谅的眉目。
在弥留之际，他忍不住回想自己的一生，可那是怎么样的一生啊……
他到现在都不敢去面对长孙蝶男，他就为了自己的尊严，为了不要被人知道他的表白被拒绝，他几乎毁了长孙蝶男。
老张说完他的一切之后，整个人静了下来，就是那么静，静得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穆穆倪不知道说什么好，柏之摩坐在她的旁边，也没有言语。
穆穆倪忽然间想起了她曾经的失意和痛苦。可是和整个的人生比起来，那是怎么样的失意和痛苦，根本追都不堪再追。
一直到入夜的时候，穆穆倪和柏之摩走了。他们偶尔还会有些事，晚上老张也大多由护士照顾。
即使是夜晚，医院里仍有护士走路或是细声交谈的声音，还有窗外风的声音、树的声音，混杂着医院里淡淡的消毒药水味，还有阴冷凄清的味道。
老张躺在床上，他今晚睡不着，却将这一切感受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甚至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欢快过。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生似乎活在魔障当中，他害怕所有可怕的事情，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可是当他今天，将所有的事情说出来之后，他的听众可能不是最好的听众，却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而那些魔障，那些痛苦和恐惧，原来当他下决心去面对的时候，却发现那根本不是魔障。只是自己心里一直过不去的坎。
现在他过去了，至少这一夜，他过得异常安稳。
他安详地想起了长孙蝶男的父亲。或许别人不了解长孙蝶男的父亲的感情以及他的爱，但其实老张了解，虽然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在遇到真正的爱之前，在遇到长孙蝶男的妈妈之前，老张也不相信，也不理解所谓的爱情。他只是一个浪荡的人，不知道爱有什么意义。可是他为了那个女人，为了那所谓的爱，他可以冲进火里，他会自惭形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