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年失婚
作为一个有过十四年婚恋历史、怀胎十月生下桃子、无米也得硬做的“煮妇”，阿琴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够得上“伟大”两个字。
在动物世界里，雄性动物喜欢通过决斗来争夺配偶，往往赢的那一方能够获得所爱。而人却喜欢逆着来，女人往往会因为同情而选择落败的一方。有人说，这是人类相比动物进步的地方，阿琴对这个观点嗤之以鼻。就这点来说，她觉得还真是人不如畜。
现在的女人，特别是中国女人，活得就是累。不但要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服侍老公、侍奉公婆、教育孩子，最后还要和老公一起站在就业第一线，披荆斩棘，“AA”分账。而让阿琴郁闷的是，她这连“AA”的边也没靠上，压根儿就是全包。
阿琴看了眼手上的锅铲和那双生着厚厚老茧的双手，这还是一双女人的手吗？她叹了口气，动作利落地将身旁的一堆海鲜甩下铁锅，翻炒了几下，锅帮蹿出阵阵火苗，不一会儿就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一道菜。
五星级大酒店的门口，一条长长的大红鞭炮盘绕在门前，点燃的芯子冒出烟雾，不一会儿就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同时，一大簇五颜六色象征幸福的气球被放飞天空。
酒店的宴客大厅内，一个大大的“囍”字贴在正中央的墙上。新郎笑呵呵地看着身边的新娘，挽起她的手，接受着大家对他们的祝福。
此时，大酒店后厨里，人们忙碌地进进出出，食材下锅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搬东西的、洗菜的、切菜的、炒菜的，看起来一片混乱，其实井然有序。
“端菜。”阿琴转身，将装好菜的盘子递给身边的送菜员。她脸上大汗淋漓，但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漂亮。岁月似乎特别厚待她，虽然已经踩在三十几岁的尾巴上，却比同龄人看起来都年轻。
今天阿琴比平时紧张，不是因为担心这么大的宴会后厨会出问题，而是担心她的女儿桃子，今天是女儿小升初考试的日子。就在阿琴准备炒下一个菜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阿琴掏出手机看了看，是她的妈妈——梦蓝。“妈！”
阿琴刚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梦蓝就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我说杨树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昨天晚上说得好好的，今天来陪桃子考试，到现在人影儿都没见着！这都最后一科了，都快考完了！”梦蓝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缓了口气接着说：“这考场大门外除了当妈的就是当爸的，人家都那么重视孩子的事儿！你忙我可以理解，他杨树不是领导又不是大款，那破单位整天能闲出火疖子来，怎么就不能来陪孩子考试啊？”阿琴正想回话，这边娘娘腔的酒店经理汤姆就开始催她：“阿琴呀，要抓紧时间了，婚礼仪式已经开始了，马上就要上菜了呢。”她只好匆忙安抚了梦蓝几句，急急地挂了电话。她把菜倒进锅里，刺啦一声，油烟冒起，挡住了阿琴的脸，她开始专心炒菜。可是不到十分钟，手机又响了起来，阿琴慌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掏出手机一看，又是梦蓝的来电，阿琴不禁皱起眉头来。“妈，你干吗呀？没完没了的！我忙着呢！”阿琴边炒菜边问。
梦蓝的声音听起来颤巍巍的：“不许挂电话！我告诉你，桃子出事儿了……”听到这话，阿琴吓了一跳，手上的铲子立马就掉进了锅里。
“桃子怎么啦？”梦蓝看了看躺在担架上虚弱的桃子说：“她考试没考完就晕过去了，被老师抬出来了！”“啊？严重吗？现在好了没有？”
“说是中暑了，现在醒是醒了，可是脸色惨白，还哭哭啼啼的。你如果出不来的话，一定要找到她爸，我打杨树手机他关机。你赶紧来接我们啊！”梦蓝现在急得就跟只没头的苍蝇似的，六神无主，“真是太不像话了！你嫁的是什么男人啊？孩子十几岁了，都考初中了，一点儿忙都没帮过，我这个当姥姥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梦蓝是个演员，一年接不到两部戏，所以阿琴从没把这个妈当明星，但梦蓝一直自诩为艺术家。活到她这个岁数，还能保持年轻的体型和心态，始终扎根在艺术的土壤里，那可不是一般老太太能干的事儿。她心里对杨树很不满，觉得自己平时戏都拍不过来了，还要三天两头帮着照顾桃子，杨树这家伙倒好，直接撒手不管。
阿琴叹了口气走回厨房，想请假经理死活不准，她只好拨了杨树的号码，手机里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阿琴深深地吸了口气，数着1234567……努力让自己不发火，再次拨打。
“大姐，帮我个忙……”
事实又一次向阿琴证明，有时候结婚是很不划算的。
最终这事儿还得交给北川。北川是阿琴的大姐，正确地说，是同父异母的姐姐。这年头，同父异母，同母异父，异母异父的都不在少数，生活远比电视剧狗血得多。
她不知道拨了多少次电话，杨树的电话就是没人接。最后没辙，一通电话打到他单位，却听到他已经辞职的消息，而且还是两个月前的事！阿琴只觉一阵天昏地暗。
当初她高考名落孙山，就一直憋着股气，直到她嫁给杨树这个博士，这口气才缓过来。梦蓝就说过她太争强好胜，嫁谁不好，偏偏嫁个书呆子。本也不指望啥，就盼着杨树能给桃子弄个重点学校的家属名额，哪知道这家伙一声不吭把学校的工作给辞了。现在倒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待实验室。
北川在接到阿琴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开车赶到了学校，漂亮利落地把车倒进了路边拥挤的停车位。她今天穿着一身改良汉服，显得古朴又另类，帅气干练的短发衬着一张神采飞扬的脸，透着一股子文气，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性格、一般职业的女人。虽然年岁已经上了五十，但强大的气场还是让路边的行人忍不住纷纷侧目。
北川看着不远处跟个没头苍蝇一样无助的梦蓝，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她和梦蓝认识几十年了，如果说人和人之间都可以用缘分二字概括的话，她和阿琴是善缘，和梦蓝却是孽缘！唉，谁让梦蓝是阿琴的亲妈，而她是阿琴的亲姐呢？该管还是得管。
有时候，北川甚至觉得自己比阿琴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了解梦蓝。在她看来，这个女人永远都只能做麻烦制造者，而不是一个问题解决者。
梦蓝看见北川有些惊讶，一脸不悦地问：“你怎么来了？”北川看都不看梦蓝，直接无视她，蹲在桃子面前问：“桃子怎么样？”“大姨，我头晕。”十二岁的孩子皱着眉头，露出无辜可怜的表情。北川想了想，转头四处看了看，然后起身朝一家超市走去。梦蓝不满地瞪了一眼北川，心想：阿琴怎么把她找来了？没找到杨树也不能把她弄来啊！一见她，连我都觉得要中暑了！过了不一会儿，北川拿了一袋子东西匆匆忙忙走回来。她从袋子里掏出裹着冰块的毛巾，轻轻放到桃子额头上。桃子惊呼：“凉！”北川笑了笑，抚摸着桃子嫩嫩的小脸儿说：“冰块儿，降温的，一会儿你就好了。”桃子听话地点点头。“大姨，我觉得舒服多了。”不一会儿，桃子的脸上就开始有了红晕，她拿下毛巾，起身坐了起来。“来，喝点儿酸梅汤。”北川又从包里拿出酸梅汤，打开盖子，送到桃子嘴边儿。桃子咕咚咕咚喝了足有半瓶。北川看着桃子，问：“没事儿了吧？”
“好了。”桃子看起来活蹦乱跳的，跟刚才完全判若两人。梦蓝有些惊讶地看着桃子，一脸质疑地问：“真好啦？真不晕啦？这么快就好啦？”
北川冷冷地斜了梦蓝一眼，不屑地说：“小孩子哪里会装病？就这么点事儿，至于慌里慌张地到处打电话大呼小叫的吗？一点儿生活常识都没有！”
梦蓝听到北川批评她，立刻就不乐意了，她指着桃子说：“孩子被老师用担架抬出来了，我能不害怕吗？害怕才慌了神儿的！”
“慌什么呀？当年从我妈手里抢走我爸时怎么不慌？怎么那么镇静啊？”北川又把这事拿出来讽刺梦蓝，基本每回见面她都必提此事。不然，她还真不知道和她说些啥。
说起她们俩之间的渊源来，其实阿琴这个夹心饼最有发言权。当年阿琴的爸爸是国内知名的编剧，他和北川的母亲不是通过自由恋爱结合的，所以在和阿琴的妈妈好上之后，他就和北川的母亲协议离婚了。谁料，没几年北川的母亲就病重离世了。自此，北川和梦蓝便结下了天大的梁子，不死不休。北川更是因为父母这段错误的婚姻而终身未嫁。阿琴对她们的关系也是无可奈何，所幸有她和桃子在中间调和，不然指不定哪天就得闹出人命来。
梦蓝被北川戳中痛处，跟只奓了毛的鸡一样，冲北川大声吼起来：“你什么意思啊？你来找茬的是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些急了。梦蓝特别忌讳别人说她是“小三”这事儿，而北川偏偏每次都故意在她面前提起。
这种继母和丈夫前妻女儿的关系放在电视剧里本来应该代表各种虐待、羞辱、折磨，但放在梦蓝和北川身上，活脱脱给整成了反转剧。
北川盯着梦蓝，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我就纳了闷儿了，我认识你快四十年了，就没发现你哪儿好，哪儿招人喜欢，我爸当年怎么就被你迷惑了呢？”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北川觉得，梦蓝一个人就能搭台子唱好几出了，连双簧都用不到。梦蓝斜了北川一眼，说：“那是因为你爸有眼光，你有眼无珠。”北川若有所思：“是吗？或许吧！不过男人好像都喜欢你这样的，妖里妖气、扭捏作态的。”“你，你这个没有男人喜欢的怪物……”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桃子突然站了起来：“你们别吵了！我已经好了，我要继续考试！”这时，一阵铃声响了起来，所有家长都向校门口拥去，考试结束了。桃子听到铃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升初考试就这么考砸了。
阿琴回到家后安慰了桃子好久，桃子一头扎进她怀里，诉说各种委屈，还天真地问阿琴，作为教师子女，自己是不是可以保送爸爸就职的学校的附属中学。
阿琴沉默了，摸了摸桃子的头。这可如何是好？阿琴实在说不出口，这重点中学是没指望了，谁让她有个不争气的爸呢？她心疼桃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然希望给她最好的。没法回答，她只能先把孩子哄睡了。
阿琴一头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两眼发直，瞪着头顶的天花板。窗外的风吹过，她感觉心里拔凉拔凉的。她就想不通，男人女人，真是一个来自火星，一个来自金星吗？他们要的和给的永远不在同一个认知水平上。这女人嫁男人到底是图个什么？过去妈就常常问她：“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他杨树哪样都给不了你！你说你嫁给他图什么呀？”阿琴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梦蓝的这个问题，因为她心里堵得慌，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理由，讨厌一个人却只需要一个理由。现在，阿琴觉得，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婚姻上：嫁给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理由，离开一个人却只需要一个理由。也许，是时候该重新思考她和杨树的关系了。其实，阿琴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这段婚姻虽然称不上有多幸福，但也不算差，她爱桃子，爱杨树，也爱这个家。不过现在，她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爱着的这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她付出青春、时间、金钱和爱。在工作上，阿琴是强势的。她可以努力地做到很多女人做不到的事，而背后支持她的动力来源，也仅仅是“家”这个字。不过，她毕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不管在工作上做得再好，也想要在每天累的时候能有个人在她身边关心她，哪怕只是问一声“累吗”，而不是让她用工作之外的余力去照顾一个永远长不大的“老男孩”。门“吱”的一声开了，罪魁祸首杨树回来了。阿琴如受惊的蛇般弹了起来。她知道，今晚也许会发生什么。杨树一进来包都没放就直接道歉：“真是对不起，今天本来是要陪桃子去考试的，可还没等走呢，就……”他想和阿琴解释一下今天实验室出现的意外情况，不料嘴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阿琴冰冷的声音响起。“杨树，一年有多少天？”这话问得突兀，杨树一愣：“365天，也可能366天。”“我们俩在一起有多少天？你陪孩子有多少天？”杨树答不上来，只好又说对不起。阿琴心灰意冷，她不想听“对不起”，这些年她已经听得太多了。男人总是觉得我既然已经认错了，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只是简单一句“我错了，对不起”就可以解决的话，那警察都可以失业，监狱也可以关门了。法都不能容情，何况是面对一个付出了十二年青春的女人呢？“十二年，我跟你结婚已经十二年了，你尽没尽到一个丈夫的职责，尽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
“我生桃子的时候你在哪儿？桃子小时候生病住院了你在哪儿？桃子从幼儿园到小学毕业，你接送过吗？我工作上遇到困难了，心情不好了，身体不舒服了，你又在哪儿？”阿琴连珠炮似的吼出了心里的怨愤，她要一个解释。
在杨树心中，他觉得这种指控真是莫须有。这些年他虽然没有时间陪她们，但是也没去干别的坏事啊。男人和女人在家里的分工本来就是不一样的，男人就应该以事业为重，忙工作也是男人对家庭尽责的一种体现。
“我陪你们的时间的确不多，但是我忙的目的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吗？阿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让桃子受更好的教育。这十几年，你的确很辛苦，以后我一定让你们都幸福，我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辞职就是你给我的惊喜，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