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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迎春归去,冷暖豪门(6)

毋望心道,那是自欺欺人罢了,自己忘了,别人未必忘得掉,与其让她们背后指指点点,不如敞开了说倒好。于是道,“洪武年间抄家流放的岂止我们一家,我与我爹妈共担了罪责,并不是什么没脸的事,况且我这些年过得也甚好,与叔婶兄弟在一处,虽不富贵却也平安无忧。”

慎笃眨着大眼道,“你发配后不曾为奴吗?”

“没有,才到那儿就有我叔叔的旧友搭救,使了银子将我们赎出来了,那时人命真是低贱,我们四个人通共才值十五两。”毋望将肘搭在窗沿上,侧脸靠着,慢慢道,“那人又给了些银子,供我们买了几间屋子,我们在一个叫馒头村的地方落了脚,我还在那里学会了织网子,抓雀儿,想想也极有趣。”

她说得随意,慎笃却觉得心中悲凉,低声道,“只怨我那时年纪小,我若大点儿,但凡有法子,一定早些接你回来。”

毋望抬头对他笑了笑,调侃道,“你若来了,我可不还要给你收拾残局!你有这样的心便是好的了,我也感念你,往后你多多照应吧。当补了这几年的空。”说着又想起今儿在老太太那儿看见的吕氏来,问道,“三哥哥,你母亲怎么换人了?头里那一位呢?”

慎笃站起来,也踱到窗边靠着,映着那湖光水色,倒也英俊儒雅。随手从盆栽里捡了颗石子投进湖里,嘴里喃喃道,“从前的嫡母病死了,我爹前几年又娶了一个,我也不管谁做正房,反正我是庶出,我生母好好活着便好,只不过我有时也气恼,不明白他为何不将我娘扶正,亲儿子人前只能叫亲妈姨娘,那种滋味他也知道,我常觉得我父亲心肠硬,当年老姨奶奶过去也没见他流几滴眼泪。”

毋望心道他躲在别处哭你哪里知道!不论好坏总是自己的亲娘,枉你空长了这么大的脑袋了!只是要将妾扶正得另说,这世上哪里来的贵妾,贫苦人家的女儿要扶正当真困难重重,娘家无钱无权,进了宅门又值什么,还是人家的奴才罢了。

两人俱不声不响,过了一会子慎笃道,“妹妹可知芳龄许了人家了?”

谢芳龄是大老爷房里穆姨娘生的,是四爷慎儒的同胞姐姐,今年应该与毋望同岁,关于谢家的女孩儿们毋望印象并不深,因从前年岁小,谢家对女孩教养又极严苛,每日只在闺房里读书习字做女红,来了客也不露面,头里毋望还常跑去看她们,后来觉得没趣儿,到了那里也干坐着,说话又咬文嚼字的,便更感不自在,渐渐只和几个哥哥玩,姊妹们也不太来往了,现在猛的听说许了人家,顿觉意外,便道,“什么样的人家?”

慎笃转到书桌前坐下,手里拿了玉石葫芦的水呈把顽,一面道,“夫家姓张,公公是大老爷的旧识,听着是当年外放的时候结识的,还有些恩情,官做得不大,从五品,家世倒也清白,只这姑爷名声不好,连着死了两个老婆,都是不明不白的。”

“芳龄是去做填房吗?”毋望道。

慎笃看上去有些萎靡,低声道,“可不就是填房!一个庶女,哪里有正房嫡妻做!”

毋望心里也闷闷不乐,问道,“大老爷不知道那姑爷尽死老婆吗?怎么还让让芳龄去?”

慎笃哼了一声,“你道大老爷乐意吗,架不住人家脸皮厚,三番四次的来求,又拿了当年的恩情说事,半哄半骗的,要了庚帖合了八字,说是上上大吉的,也不知真假,那穆姨娘哭得死去活来不肯答应,说芳龄好好的女孩到了那家非给糟践死不可,大老爷也左右为难,大太太倒是极赞同的,因她娘家与那张家隐约连着姻,又说张家如何的书香门第,如何的知书达理,芳龄福大八字硬,定能压制住那张公子,大老爷又念及以前受的恩惠,糊里糊涂就答应了。”

〇三二 至亲合家欢

眼看晌午将至,吴氏命人将饭菜备齐,搬到花架下的石桌上去,自己抽身去看毋望他们,那兄妹两个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慎行竟还未回来,便差了丫头到沁芳园里去看,又细听了他们的话头,原来是在说南院芳龄的婚事。毋望回头见了她,忙起来拉她坐下,又往外看了看道,“二哥哥还没回来吗?”

吴氏道,“已经使了人去看了,九成是老太太高兴,一时忘了时辰吧,咱们再等一会子,等丫头来回了,若他在老太太那儿吃,我们便自己吃吧。”又转头对慎笃道,“我也差了人回你母亲了,你中上在这儿吃,难得在一起,好生聚聚才是。你才刚是打聚丰园过来的?那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慎笃道,“听大哥哥同我父亲说,明早就送到义庄去,停了四十九日再落葬,在山脚下看了个地方,先使了人把墓室修好,回头往里头一放就算完了。”

吴氏叹了口气道,“瞧这凄凉劲儿,在家里只停一天就忙不迭地发送出去,早知如此下场,当初何苦来哉呢!”

听这弦外之音似乎另有隐情,毋望迷茫地看着吴氏,吴氏见她猫儿一样的眼神便笑了,温声道,“春君也想知道原由?”

确实很想知道!毋望老实点了点头,“舅母说吧。”

吴氏道,“那贞姨娘活着时不是个本分人,每日里一哭二闹要吃要穿的,把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头里你大哥哥是极疼她的,她想怎么从来没有二话,可惜她不知足,一味的同你大嫂子掐,你大嫂子是聪明人,狠毒不在脸上,时候长了你大哥哥也看开了,反倒亲近自己的正经媳妇,结果贞姨娘这里可了不得了,差点没把聚丰园拆了!有一回也不知受了哪个奴才的调唆,大冷的天站在雨里等你大哥哥,回来就病了,作下了这病根,时好时坏的,直拖了两年多,今儿寅时便咽了气,你说可不是自作孽吗,留下个小子,没了亲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又是个有命无运的女人,毋望也不知怎样说才好,若有志气便不做妾,若做了妾,正室又容得下你,那便安安分分守着孩子过日子,做什么整天想着斗呢,斗来斗去枉送了性命,不值当得很!

正叹着,派到沁芳园去的丫头回来说,慎行被老太太留下了,过会子要去祠堂祭拜祖宗,午饭不回来吃了。吴氏道,“既这么的,便不必等他了。”

三人起身往园子里去,那花架子上长满了爬藤月季,枝繁叶茂的,星星点点开了几朵粉色的花,绿肥红瘦的夹杂着,别有一番韵味。架下的石桌上摆了几碟小菜,一壶清酒,衬着这良辰美景,端的是赏心悦目。

吴氏招呼他们坐下,丫环给各人面前斟了酒,吴氏笑道,“原本大白天的不该饮酒,不过今日且破例,春君回家来了,这是极高兴的事,便稍稍饮上几口也不碍的,也不必食不言了,边吃边聊吧。”

两人听了都称好,毋望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吴氏道,“可辣吗?不打紧的,少喝一些,吃过饭再歇个午觉,这一路上辛苦了,连着坐一个多月的船,把人生生闷死。”

慎笃道,“我倒想乘船出远门呢,可巧下月我爹要到苏杭一带去,我同他说把我也带上,也好出去长些见识。”

毋望觉得这慎笃甚是奇怪,便问道,“三哥哥,他们都读书考功名,你为何要跟舅舅经商呢?”

慎笃哈哈笑道,“我原以为妹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没想到眼皮子也浅!考功名好是好,无奈我不是读书的料,见了四书五经我便头大如斗,何苦遭那罪!再说我们家有二哥哥做官就成了,家里总要有人做官有人赚钱才好,若正经做官,一年俸禄只几十石,荣华富贵哪里来?还是要靠我们这些商贾的。”

吴氏深知慎笃大大咧咧,说话也不过脑子,自家的孩子,并不与他计较,只管给他们两个添菜,毋望嗤道,“自己不肯读书还搬出大道理来,也不嫌臊!”

慎笃道,“外头不肯读书的岂止我一个!再说家里不是还有个大哥哥做垫背吗,他是长子嫡孙都不臊,多早晚轮到我臊了!”

毋望和吴氏互看了一眼,吴氏道,“这话只在这儿说罢了,出去可不能瞎说。”

“我省得。”慎笃又道,“二哥哥今早听封还进宫面了圣,听他说这新皇帝是个仁君,又极有抱负,二哥哥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好官呢,二婶子擎等着日后封诰命吧,我瞧二哥哥最有出息,官日后也会越做越大,我自小同他好,看他如今这样得意,真是为他欢喜。”

吴氏道,“可不是苦尽甘来么,亏得你二哥哥争气,我眼下正给他寻摸好人家的姑娘呢,最好是年前能将婚事定下来,我的担子就卸下了,看着他成了家立了业,将来我也有脸下去见他父亲了。”

三人说说笑笑吃罢了饭,慎笃起身告辞,毋望和吴氏各自回房歇午觉,毋望身边换了六儿当值,那丫头安顿她在榻上睡下,将窗微掩上些,搬了绣墩坐在她旁边同她闲聊,毋望道,“你到了这里可习惯?”

六儿道,“只有吃不惯的苦,哪有享不来的福呢!我虽是个丫头,单看眼下的日子也不比那小门小户的闺女过得差,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跟了姑娘,若没有姑娘,我这会子定是早死了,姑娘是六儿的大恩人。”

毋望阖了眼道,“我也不用你报恩,只要你能护得自己周全便好,万事防着些才是宅门里的生存之道,你得了空多跟玉华学学规矩,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你与她亲近些错不了的。”

六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不解,这里的人各个都对姑娘那样好,竟还要防着些吗?

毋望看她疑惑,也不说旁的,只道,“你日后自然明白。”也不再理她,翻个身便睡着了。

歇了午觉起来,丫头们早已候着了,给她换了衣裳,头上插了支翠梅花钿儿,鬓边戴着金笼坠儿,上下齐打理好,吴氏也起身了,又和几个大丫头赞叹了一气儿,与毋望各带了一个人,往老太太的沁芳园去了。

这回两人仗着胆大,直接从聚丰园门前过,路过门口往里头看一眼,一间屋子的门楣上挂着白布,想来那是贞姨娘的下处,五六个和尚在廊下念经,另一班四个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大袍子,手里举着白幡,走着奇怪的步子,嘴里似哭似笑地说些什么,毋望道,“他们在干什么?”

吴氏压低声道,“人是死在屋子里的,要把她请出去,睡过的铺盖帐子和床都要烧掉的。”

毋望又细看,里头只有几个小丫鬟穿着丧服,年轻轻的死了,孩子又小,又不归自己养,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门庭冷落,无人啼哭,真是悲凉至极!

这时谢慎言远远看见她们,快步走了出来,给二人作了揖道,“婶子和妹妹这是过老太太那边儿去?”

吴氏道是,毋望还了礼道,“大哥哥节哀罢,人死不得复生。”

慎言毕竟与贞姨娘做了三年的夫妻,虽大吵小吵的不断,情分却还是有的,毋望看他眼睛红肿,想必也伤心落泪了。

慎言道,“恕我不能请婶子妹妹进去了,眼下不方便。”

吴氏点头道,“你自去忙吧,我们只是路过,这就走了。晚上你可还过老太太那边去?”

慎言摇头道,“这里离不得人,我就不去了,下回再聚吧。”正说着,里头人唤了,匆匆又跑了进去。

毋望和吴氏叹了叹,复往前走,过了两个小院落,从林里的甬道穿过去,便到了沁芳园外,透过花窗往里看,那里头与聚丰园截然两副光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进了院子,丫头忙接了伞,引她们进屋子里,老太太正举着西洋眼镜看丫头绣的额子,见她们进来便招呼吴氏坐下,又叫毋望来看,只见那额子上拿金丝线绣了朵菊花,中间订了半颗珠子,针脚也极密实,毋望替老太太戴上试了试道,“针线绣工都好,只宽了些,改一改便好了。”

谢老太太道,“我原说呢,就是宽了些,倒显得我怕冷似的。”说笑了几句想起谢老太爷来,对毋望道,“你外祖父这会子也起来了,和行哥儿说话呢,叫丫头领你给他请安去。”

毋望便随丫头进里间,那祖孙儿人正在下棋,毋望看外祖父头发尽白了,精神头倒好,满面红光的,不像六十岁的人。慎行看见她,忙道,“老太爷,春儿妹妹来了。”

谢老太爷抬起头,见那牵挂已久的外甥女盈盈站着,竟已长得这样大了,一时百感交集,顿时红了眼眶子。毋望走上前去磕了头,趴在祖父膝头,爷孙两个又一通痛哭,谢老太爷上下打量了,连声只道“好,好”,竟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

慎行上前安慰道,“快别哭了,今儿总算团圆了,咱们往后加倍地疼妹妹便是,太爷仔细伤了身子。”

好歹劝住了,棋也不下了,祖孙三人围坐下,谢老太爷问了些北地的生活气候,又聊些民俗风情,一时悲伤也烟消云散,毋望又挑些有趣的来说,里间便笑声阵阵,不绝于耳了。

〇三三 自古最苦情

毋望与祖父,慎行笑谈时听见外头丫鬟道,“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听得两个女孩给谢老太太请了安,毋望忙站起身,见芳龄芳瑕慢慢从外间进来,芳龄因已及笄,头发斜斜挽了个髻,芳瑕小些,还梳着垂髻,两个女孩中人之姿,举止却温婉有礼,稳稳给老太爷请了安,又转而给慎行道福,再转到毋望跟前时,两人脸上俱是隐隐含笑,姊妹三人互行了礼,悄悄彼此牵了手,谢老太爷看她们那样,便道,“你们姐妹好好说话吧。”对慎行道,“咱们到书房接着下棋。”

丫头搬了棋盘出去,慎行跟在后面,回头向三人露齿一笑,道,“妹妹们好生聊着,我过会子再来。”那发上丝绦一扬,人已闪进隔壁的书房里去了。

芳龄拉了毋望坐下,温声道,“姐姐多早晚来的?怎么不打发人到学里同我们说一声,我们告了假也好早些回来。”

毋望道,“辰时便到了,只怕扰了你们读书便没叫她们去,这会子见不是一样吗。”

姐妹三个又嘻嘻笑着腻在一处,毋望看芳龄芳瑕比幼时活络了许多,想是上了学堂,接触了外人便不再怕生了。

芳瑕道,“姐姐这回可同我们一道读书吗?”

毋望摇头道,“我这一年要给父母亲守孝,不好上学里去。你们学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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