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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图穷匕见(8)

“与其关心这个,倒不如先问问你这个娇滴滴的好妹子,土司老爷是如何会派她来勐海找传国玉玺的吧!”旁边的凤于绯半是调侃半是戏谑道。

这的确是很让人费解。涉及元江摆夷族内的秘辛,说得严重些,藏匿传国玉玺这种行为,是掉脑袋的大罪,与整个元江府的兴衰存亡休戚相关,朱明月一介外族人当上了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不说,居然被委以如此重任。

“还能是因为什么?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中用,珠儿为了搭救我,才会不惜以身犯险!”沈明琪说到此,满眼酸楚地看过来,“珠儿,都是兄长对不起你……”

“以身犯险?不能够吧……”凤于绯哼笑着将话接过去,暧昧的目光上上下下从朱明月身上扫过,“我倒是想以身犯险,土司老爷怎么不让我进神祭堂,或是让我来勐海找传国玉玺?挑来挑去,偏偏这么巧就挑到了沈小姐头上?”

土司那荣喜好女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为此,各府、州、县没少给这位土司老爷进贡美人。让一个喜好女色的男人出面帮忙,原因无外乎就是那么简单。

凤于绯自以为洞悉一切的神情,彻底惹怒了沈明琪,狠狠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在胡说什么!”

凤于绯耸耸肩:“说事实。”

“先是搞定了土司老爷,现在连那九幽都对她‘百依百顺’,啧啧,你这个妹妹可不简单。”凤于绯拿起茶盖,闲闲地撇沫,“要小弟说,沈兄你也别苦苦在这鬼地方捱着了,依靠你的亲妹子,别说是逃离囚笼,就算让那九幽将你风风光光送回云南府的锦绣山庄去,恐怕也不是难事!”

凤于绯话音未落,沈明琪已经操起案上一个茶托朝着凤于绯的额头砸过去。

亏得玉里惊呼一声,阿姆又眼疾手快猛地一步窜上前,从后面勒住沈明琪的肩膀,沈明琪手里的茶托将将擦着凤于绯的鼻尖落下去,撞碎在桌脚上。

“姓沈的,你要干什么?”

凤于绯从椅子上惊跳了起来。

“向我妹妹道歉!”

“道什么歉?她做都做了,还怕我说!”

“你还敢说!”

“哥哥,你别急。”

朱明月头疼地看着面前两个剑拔弩张的男子。

“珠儿,他、他……诋毁你的名节!”沈明琪被气得浑身颤抖。身后拉着他的侍婢长得娇小玲珑,岂知手劲奇大,竟然让他怎么都挣脱不开。

名节,对于一个无论是何出身的女孩子,都一样重要。

朱明月从地上将摔成两半的茶托捡起来,朝着在场唯一能分身的玉里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备些新茶来。等她下楼走远了,才转过身,淡淡地说道:“哥哥误会了,凤公子哪里是在诋毁我的名节,他这分明是想要套我的话。”

处于恼怒中的沈明琪哪里听得进去。

凤于绯闻言,却是挑了挑眉,冷笑道:“沈小姐这是狡辩什么?纵然你倒打一耙,也休想撇开你自己!”说罢理了理衣襟,坐到东窗前的罗汉床边。

“撇不撇得开都没关系,倒是凤公子打从进门就冷嘲热讽恶语相加,方才更是不断地将话题往我与土司老爷之间的关系上引,凤公子是希望我与眼下的兄长一般,恼羞成怒气急攻心?然后再矢口否认,出于对名节的维护,尽说些好话为自己辩解——”朱明月说着,微微一笑,“可惜,你那些话对我真的不管用。”

她随手一扔,将半块碎茶托丢在炕桌上。

“叮叮”的两声,刚好弹着摔在凤于绯的肘边,锋利的茬边向外,吓得他缩了缩手。

“别以为你们兄妹身边的人多,就能仗势欺人!我告诉你们,就算如今你们有那九幽撑腰,也别想凭着男盗女娼为所欲为!”

凤于绯又提起这茬,越说还越难听。沈明琪顿时怒不可遏,被阿姆拽着无法上前来,脸红脖子粗地怒道:“张口闭口男盗女娼,你……简直有辱斯文!”

不管朱明月身份如何,沈明琪这个做兄长的,对妹妹的维护之心倒是很真切。

朱明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面朝着凤于绯道:“还是别再扯开话茬了吧,刚刚说到……哦,对,说到为自己辩解——所谓言多必失,一个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什么话都能说出口,越狠越是解气,就像我哥哥刚才那样。但与此同时,也会一不留神冒出些平时不会说的真言。”少女的目光里划过一丝冷意,“凤公子故意这般咄咄逼人,不知又想从我的嘴里知道些什么?”

凤于绯被她看得一哽,脸色难看下来:“沈小姐在说什么?凤某听不懂!”

此时的小厅里,除了一个默不作声蹲在地上收拾碎茶托的阿姆,唯有沈明琪、凤于绯和朱明月三个人。朱明月道:“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事到如今还用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凤公子今日能跟着我兄长一起被带来上城,真是全不知情被强迫来的?还有前日你会出现在孔雀湖,在恰好的时间等着我,也都是事有巧合?”

“不然呢?”

“难道不是那九幽在你背后指使的?”

此话一出,沈明琪大惊失色,“珠儿,这……”

被直指的凤于绯反倒是很冷静,抱着双臂,冷冷笑开了道:“沈小姐真是会开玩笑,什么指使?什么特地等你,凤某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九幽答应你,事成之后,就放了你。”

那荣知道她是沈家明珠,那九幽又岂会不知?那荣不知道这个“沈小姐”,还有一个锦衣卫的身份,那九幽未必就能知道。在那荣的眼中,朱明月很有可能是代表黔宁王府而来;在那九幽眼中,朱明月却是代表曼腊土司寨而来。

朱明月为了维持好两人对她的“认知”,可谓是煞费苦心。

以至于在玉里和埋兰的面前,她是为了搭救兄长不惜以身犯险的妹妹;在那九幽的那些眼线监视下,她是与虎谋皮跟那荣利益互换的一枚棋子。甚至在玉腊面前,她也不曾透露过。所以,朱明月才会“光明正大”地去若迦佛寺、找般若修塔。

那九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在外人面前色令智昏、庸碌无为的土司老爷,并不真的是个庸人。正相反,那荣很狡诈,能屈能伸,最懂得韬光养晦。他是顺理成章嗣位的土司府嫡子,从一降生就注定了尊贵与煊赫,这样的人,按理说应该被骄纵得无法无天,长于妇人之手而昏昏无能可是,那荣偏偏对阴谋诡计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最擅长分辨什么对他有利、什么不利,除了他自己除了那个幼稚、无知、无貌、无才的女巫医,万事不萦于心。

但正是这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土司老爷,一直以来都在暗地里谋划着“收复失地”,巴望着“一统山河”。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不仅勐海不能跟澜沧撕破脸,家底不厚的澜沧也不敢贸然出面触动勐海,就算那荣有心将那九幽剔除掉,也只能在暗处一点点渗透,一点点蚕食。对此,那九幽采取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策略,将勐海和澜沧的关系维持在貌合神离的状态。不是那九幽没有野心,恰恰是那九幽的野心太大,目前他还有比吞并澜沧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他的事都做完了,腾出手来,澜沧的末日还会远吗?

在上述种种利害关系的促使下,那九幽不但不会动祭神侍女,还会想方设法地拉拢她、策反她,于是,安排人将与朱明月利益相关的沈明琪送到她面前来,就成了重要的手段之一——七月十一日,孔雀湖畔看似巧合的初遇,并不是朱明月先认出了凤于绯,而是凤于绯先认出了她。

“当日在孔雀湖的时候,还记得我问凤公子的那个问题吗——‘你能独自一人在这里,要么说明你们被抓进来的这些人没有被关在一处,而是分开”拘禁“;要么说明,对于勐海来说你也是特殊的,能够享受到最”优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来,反而是被请来的’,‘以上三种,不知道凤公子属于哪一种?’”

“凤公子说你自己是第一种,但是你后面的所有言行,却都在向我表示,你根本是第三种,或者说,那三种情况兼而有之。这让我不能不怀疑,你原本就是那九幽的人,甚至可以由此推定,当初在武定州安排的商贾秘密定盟,并非那个商人的小妾和仆从引起的乱子,根本是你向元江府走漏了消息,才导致了整个计划的失败,更让那二十四名商贾齐齐被抓。”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凤于绯脸色大变,猛地从罗汉床边跳起来。

“你用不着狡辩。”朱明月的话音里带着张扬的笃定,“现在的我对于曼景兰有怎样重要的作用,凤公子心知肚明。如果你不肯承认,大不了我直接去问乌图赏,去问那九幽,我相信对方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给出肯定的答案。”

背后的指使者已然直言不讳,被指使的人还想隐瞒吗?

朱明月与很多聪敏之人打过交道,有的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绵里藏针,有的人表面风流浮夸其实机锋暗藏,有的人木讷本分却又心明眼亮事事了然。眼前的这个凤于绯,让她想起的是几年以前的李景隆,一样的装傻充愣,一样的贪乖讨巧,在嬉笑怒骂之间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惜,比起李景隆,他还远远不够。

没猜错的话,金湖其实才是名副其实的“孔雀湖”,否则,跟孔雀公主传说有关的公主亭和王子亭,不会建在金湖岸畔而非孔雀湖畔,然而那释罗却将她领到了凤于绯屋舍外的湖泊……还有玉里,朱明月是汉人没听过摆夷族的传说,玉里不该不知道。

所以说,可不就是女为悦己者容吗——像玉里这种沉稳性子的女子,会对一面之缘的男子表示出肆无忌惮的好感,可能性有多大?最可能的原因,是他们之前就见过。

“早在商贾定盟以前,或者说早几年以前,武定州就跟坐拥宝山的勐海牵扯不清,以利为重的你,却还同时与西南边陲的其他汉人商贾保持着亲密往来,若非如此,黔宁王府针对铲除元江那氏的军旅结商旅的计划,不会贸然找上你。而你能将武定州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自然有一套胆大心细的生财之道,对于黔宁王府提供的这笔巨大商机,自然是不会错过,但这并不是指针对元江,而是反过来靠出卖黔宁王府从勐海捞取好处。”

“行了,别胡说八道了!”凤于绯高声怒喝道,“谁准许你将这些子虚乌有的帽子扣到我头上,还胆敢冤枉我们武定州?”

朱明月面色淡然,继续道:“跟黔宁王去东川府之前,因着茶运商人们在距离曲靖不远的地界上遭抢,我看过一些关于西南商道的记载,其中对武定凤氏的描述不可说不精彩:你所经营的赌坊、妓楼、酒馆……无不是一本万利的营生,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是游走在民不举官不究的边缘,但是往往一个地方的生意渐有起色,你就会马上将其盘出去,再于另一处开新铺子,或是投身于更新奇的买卖,这使得你日进斗金却一直无法将自身做大。这说明你本性贪图小利,很容易蠢蠢欲动,却又不愿意承担风险,没有长性。这不仅表现在你经商的手腕上,还有平时的为人处世,因为从你与我遇到的第一日就足以证明。

“你受那九幽的指使而来,本应该放长线钓大鱼以免过早打草惊蛇,但是你转念一想,又怕我临时变卦,在约定好的两日后不来找你,你也就因此失去了对那九幽的价值,所以才会临时起意,在见面的当日就将我引去了金湖见我兄长。殊不知正是这样的行为,让我对你产生了更深的怀疑。

“你如此急功近利,又不懂得耐心筹谋,若是守着家业安于现状也没什么,可你偏偏自负能耐,一心想着富贵险中求,这于经商来说可是大忌,注定了你虽拥有凤氏和勐海的雄厚支持,能凭此做到西南商贾中的翘楚,却永远无法成为首屈一指的巨富;如果没有了凤氏的家底和那九幽在背后的援持,你的生意还会一落千丈,甚至禁不起一点风浪迅速衰败。所以,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个贪利忘义的寄生蝼蚁罢了!”

不能正视自己的毛病和短处,还自认为完美得无懈可击。当朱明月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完美,一股滔天的暴怒直冲脑门,凤于绯从原地跳将起来,大吼道:“屁话,你说的都是屁话!你给我把这些话统统收回去!”

沈明琪也被朱明月这一连串的话惊呆了,“珠儿,你这都是……都是从哪听来的……”

听来的?

一直沉默侍立在旁边的阿姆,对此嗤之以鼻,那你是没真正见识过自家小姐的厉害。

从没有人这么当面指责过凤于绯,尤其是女人。

然而沈家明珠的话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剜开他的皮肉,让他颜面尽失、尊严扫地。她凭什么这么中伤他?凭什么羞辱他?凤于绯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朱明月,像是恨不能把她吃了。半晌之后,却是怒极反笑,眼含恨毒地道:

“真不愧是连元江土司都青眼有加的人,确实不同凡响。我承认自己是低估你了,但那能怎样?你再厉害还不是一样俯首在那九幽的跟前!而你跟我说这些,又能证明什么?证明你们兄妹的不幸遭遇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太可笑了!简直太可笑了!你就不怕我转头将这一切都告诉那九幽,将你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建立的信任毁掉!”

凤于绯穷凶极恶的威胁,让阿姆眼神一厉。

朱明月却笑了:“用不用我再提醒你一句,只要我一日还是祭神侍女,那九幽就一日不会动我。”元江府到底是土司老爷的,勐海再厉害也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没人敢恭然挑衅土司老爷的权威。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于绯怒目圆睁地大声问。

“我会说这些,是希望凤公子不要再装神弄鬼浪费我们的时间。你心里很清楚,在我完全归顺那九幽的情况下,你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反之,如果那九幽能从你的口中证实我是两面三刀、别有他图,会即刻采取手段,但也不会痛快除掉我。对于那九幽来说,你的存在只是锦上添花,可是,现在就算你做到了所有事,你也不可能离开勐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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