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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横生枝节(5)

初七日,孙姜氏将府宅北苑空出来,特地用作修养之地,闲杂人等均不能前去打扰。

“不是给她吃过药,怎的没治好反而更严重了?”

沐晟站在西南防御图前,手里拿着指挥使廖商递上来的部署策略,皱眉看向军医。

军医背着药箱,低头道:“老朽之前给沈小姐配的方子,确实是红茴香的解毒药。但是跟小姐内服的半夏相杀,小姐可能又用了相冲的药材,因此更添病情。”

药理相畏相杀,相畏者,取其药性就能制约另一味药材;一旦相冲,同时服用则彼此相克,产生毒性。

“沈小姐定是料到了老朽会配什么方子,因此才事先在红茴香根里加了半夏。”军医捋着花白的胡须,眼睛发亮,“年纪轻轻,就如此精通药理,倒是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明显是激赏之意。

“胡闹!”

沐晟转过身来,眉宇间含着咄咄之气,“阿普居木!”

始终面无表情站在廊外的校尉,闻声走进来:“王爷。”

“你去告诉她,要是再这么没事找事瞎折腾,别怪本王把她关起来,让她别说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材,半个能帮她的人都见不到!”

说罢,又道:“还有那个负责伺候她的侍婢,让她自己去领二十个板子。打不死就送回去给知府夫人,看她调教的什么好奴才!”

一侧的傅东屏见状,不禁杵了杵白珈:“什么情况?”

白珈端着下巴:“恃宠生娇吧。”

沈家小姐重病的事,也不算什么秘闻。原以为是由于沈家当家被抓,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岂料不是生病,而是自己给自己下药。

“传闻都说黔宁王是为了沈家经办的茶运遭抢一事,冲冠一怒为红颜,特地派出沐家军护送马帮互市,还因此迁怒到元江府。实际上这一切只是掩人耳目。那沈家小姐自知被利用,眼下兄长被抓,黔宁王府又不打算派兵去援救,势必是要闹一闹。可现在正是部署兵力的关键时刻,这么添乱未免太不识大体。”

白珈摇头道。

傅东屏啧啧笑道:“依我看,就凭那一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王爷好福气才是真的。”

白珈瞥了他一眼,“色字头上一把刀,越是美人,就越是祸水。王爷向来深明善断,是个做大事的人,怎么会被这些儿女情长羁绊住脚步。”

两人正说得起劲,刚走出回廊的阿普居木忽然去而复返,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信官。

帘幔从外面掀开,一身纳西族打扮的传信官跨进门槛,满面胡茬,浑身尘土未洗,拱手朝着议事厅内的众人行礼道:“丽江信使沙安,见过黔宁王、见过诸公。”

丽江来的?

白珈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意外。却见那传信官从怀里掏出一封布囊,用蓝银苫布包裹得结实:

“启禀黔宁王,小的奉丽江土司府家主木初老爷之命,特带来消息,关于沈小姐身份的安排已经完成,除了将沈小姐的名讳、家世等编进丽江府衙的簿籍中,还有其亲眷、乡邻,都悉数打点好。这是与黄册对应的表册手抄本。”

传信官说完,将那布囊双手呈上。

所谓的“黄册”也叫赋役黄册,是洪武十四年朝廷在户帖的基础上,为核实户口、征调赋役而制成的户口版籍。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朝廷规定发给各户的表册,必须由本人填写,或本户自报请人代写,如有隐瞒作弊,家长处死、家属流放。上面的记载以户为单位,详细登记了乡贯、名讳、年龄、丁口、田宅和资产,并划定户籍为民、军、匠三大类。其中的民籍除一般应役的民户外,还有儒、医、阴阳等户。

丽江信使沙安带来的这一份,便是民籍中的医户。

“洪武十八年,丽江府的沈博文通过考选成为太医院的医丁。沈博文之后,其嫡派子孙沈兴祖前去告补,中试后获准补役,于洪武二十七年被卓拔进了东宫典药局。沈小姐便是作为沈兴祖沈医丁的庶女,被登记在了丽江府的赋役黄册上面。”

那传信官说到此,又压低声音道:“木初老爷说,沈小姐只消凭借这个身份,过府城的时候就不会太为难,进入元江后更是会被酌优对待。而与沈小姐一批被送进元江府的少女,将在不久后抵达东川府,带着丽江土府开具的路引,来与沈小姐会合。还请沈小姐早作准备。”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众人更愣了。

什么黄册、医户,怎么还跟沈家和元江府扯上关系?

沐晟眯眼看着他递上来的布囊,眼底有风暴在逐渐聚集:“你说的,是哪个沈小姐?”

“云南府锦绣山庄的千金。这是之前沈小姐以黔宁王府的名义,派人送到土司府的信物。”

传信官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柄绯色的景颇尖刀。

巴蜀的雨季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连续几日的暴风骤雨,将敞苑里的藤架和木栅洗刷一新。苑中的花木谢了又开,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残红枯叶。

一场夜雨过后,晨曦时初生的朝阳格外热烈。朱明月推开寝房的门,在扑面而来的清新泥土气息中,一眼就见到站在檐下的男子。

刺眼的阳光在他身上泛起一层白茫茫的光雾,而他整个人宛若雕刻斧凿的一尊完美泥塑,俊美威武英气慑人。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锐利,仿佛有肃杀之气笼罩全身,让人不敢靠近。

“王爷怎么在这儿?”

他在她的屋檐窗下站了多久?

“你的病好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成冰。

朱明月抿唇道:“小女根本没生病。”

利用几味相生相克的药材,就能造成一种病入膏肓的假象。但是药三分毒,不宜服用过多,尤其那军医乐此不疲地给她开方子,让她不得不早早就停了用量。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什么得意?”朱明月蹙眉。

“丽江府的传信官,昨日把你的医户户籍送过来了。”

男子的薄唇紧紧抿着,声线轻得不能再轻。朱明月却感受到他身上按捺着的滔天怒意,像是下一刻就会如风暴雷霆乍现,摧毁燃烧一切。

“怎么不说话?本王问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还是你觉得伺候你的那个侍婢被打了板子还不够,非要让本王要了她的命!”

说话间,沐晟大跨步从台阶下走上来,孔武颀长的身躯覆盖下大片阴翳,原本宽敞的廊前,顿时显得狭窄压抑起来。

朱明月跟着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廊柱上,不得不仰面看他。

“说话!”

最后一句,几乎是怒吼出声。

朱明月咬唇道:“王爷何必迁怒别人,一切都是小女的主意。”

“你的主意?你指的是哪个,刻意生病,还是让孙姜氏给你准备过府城用的路引、城门令牌?还是丽江府给你安排的新身份!”

沐晟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拿到她面前的是那柄景颇尖刀。

从她卧病在床,孙姜氏几乎把东川府的郎中都找遍了,也因此将她病重的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与此同时,从丽江府来的传信官怀揣着黔宁王府的信物,带来了木氏土司为她精心安排的一个身份……一切都说明,她早就开始了去元江府的准备。而她之前还煞有介事地跟他商量有意去救人,这算什么?先礼后兵!

“本王可真是小瞧了你的本事,一直以来本王都认为你装病闹一通就罢了,想不到居然敢擅自去调动丽江府的土官!你知不知道本王把它给你是用来护身,而你就是这么用它的?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当初他跟她说,这刀的刀柄上加刻了黔宁王府印记,寻常人见到它,都不敢轻易碰刀的主人,一旦遇到危险它可以用来救命。而今,她却当做是调令地方官的印信。

朱明月低下头:“王爷也可以把它收回去。”

“砰”的一声,那柄景颇尖刀连同刀鞘一并被他扎进柱子里。红漆木屑炸开,赫然被扎出的窟窿,显示出男子的手劲有多大。

“你是不是忘了本王跟你说过什么?大战之前,不会再有任何人去元江救人!”

手腕如同被捏碎一般疼痛,朱明月咬着牙,抬起头来看他:“王爷的确是说过,王爷也说过若是没有你的首肯,小女连这座府宅都出不去。但是现在所有与剿袭行动有关的心腹将领,包括萧军师一直笼络的丽江土官家族在内,都知道了小女要作为黔宁王府的眼线去元江救人的事。在这种情况下,王爷还想阻拦吗?”

丽江的木氏土司府是跟元江府长时间交好的土司家族之一,却也是萧颜最早结交的土官。黔宁王府经过数年的拉拢和维护,已经成功地使其归顺。眼下黔宁王府针对元江那氏正在进行一系列的筹谋,丽江在收到那柄錾刻了黔宁王府标志的龙雀后,没理由不出一份力。

她的身份是丽江府安排的,与她同行为她作掩护的那些女子也是丽江土司从府内的各个州县精挑细选的。而木氏的这些动作,也惊动了丽江和东川当地的卫所驻军。当所有人都在为黔宁王府的计划而津津乐道,所有人都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计策、纷纷着手准备接应和帮忙时,如果他再阻拦,旁人会认为堂堂的黔宁王是在护短、色令智昏,舍不得把自己的红颜知己派去元江府,从而对他产生质疑,在大战来临之前动摇军心。

她的布置,没有给他留一丝反驳的余地。

沐晟忽然怒极而笑,眼底厉光却冷冽生寒:“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让本王妥协,不得不接受你已经安排好的一切?本王告诉你,别说是区区一个丽江、西南卫所,就算你告知了整个云南十三府,本王不让你去,你也休想跨出东川府半步!”

朱明月直直抬眸:“是吗,但是王爷连那二十几个商贾都放弃了,不就是因为要在剿袭来临之前在卫所军中铺出一条立威的血路。以这么大的代价换来的众志成城,王爷想要轻易将其摧毁!”

“你是本王的女人,是未来云南藩邸的女主人,本王让其他人代为去元江,难道不是理所当然?谁敢来质疑半句!”

沐晟一把将她抵在廊柱上,让她动弹不得、挣扎不得,两人之间更毫无缝隙可言,朱明月气急道:“什么女主人,那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权宜之计,没人会把做戏当成是真的!”

“如果你非要去,本王不介意把假的变成真的!”

他的话没说完,唇就狠狠压了下来,却不是亲吻,而是撕扯啃咬。朱明月瞪大双眸,慌乱地拼命去挣扎,沐晟强悍地扣住她的后脑,根本不容她挣脱。

“你放开、我……”

一种力量上的悬殊,使她生出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慌乱,而从未跟女子亲近的男人更是不知道温柔为何,满腔的怒意和愤懑,都释放在了她的唇齿间。直到血腥在两人的口中弥漫,沐晟钳住她的下颚,却吻得更深,似乎是要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所说的话并非是开玩笑。

“唔……沐、晟……!”

迷乱的吻已经无法遏止,逐渐从唇瓣到了脖颈、锁骨……力道没法控制,“嘶啦”一声裂帛,她的罗衫硬生生被他扯开一块。

男子也是在这样的声响中,从她的颈窝里抬起头。

下一刻,朱明月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曾经救过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朱明月捂着左肩上的衣料,已经红了眼眶,被咬破的唇瓣红肿生疼,雪白的脖颈上出现了片片吻痕。

两人的争吵声,惹来苑外的奴婢过来观瞧。跨进月洞门却瞧见屋檐下的两人,居然是这种姿势,不由得都红着脸退出去。

沐晟的脸被打出一个红手印,两片薄唇上染着点点血丝,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不管你是否曾经救过本王,本王都不会让你去送死!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子只身去那种地方,究竟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而她还是要以那样的身份。

朱明月死死咬唇,“就算小女原本不知道,可王爷的身体力行,也告诉了小女被人欺负是什么样子!”

水雾蒙蒙的眸子,眼底却含着愠怒。

“你觉得那就是欺负?那本王告诉你,一个男人要想对付一个女人,要做的远远比刚才过分得多,而你根本无能为力。”沐晟按着她的肩,黑眸迷离微乱,“如果你连刚刚都受不了,怎么去元江府勾引那氏的土司?你什么都不懂,就还指望着去邀宠献媚、讨取对方的欢心?”

他每说一句话,就靠近她一分。朱明月羞恼地扬起手,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攥住:“说不过就想打人!”

“放开我!”

“不放!”

因他的拉扯,使她肩上的缎料撕得更开。朱明月发现连里衣都被扯破了,露出彤色花绣的兜肚一角,更加悲愤难抑,也不听他在说什么,往他手上狠狠咬了下去。

沐晟冷不防手上一疼,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朱明月抱着裙子就往屋里跑,沐晟再想去拉她已然来不及。

门扉“砰”的一声从里面关上。

沐晟抬手扶着门棱,复杂地望着她离开的地方,忽然很想砸开那扇门却久久都没有动作。

“王爷。”

这时候,在苑外站了许久的阿普居木走进廊内。

苑外还有来来往往的侍婢,无不偷偷地朝苑中瞥过来目光,羞涩而胆怯。那站在苑中的校尉却面色如常,像是根本没目睹刚刚发生的一幕,“启禀王爷,廖将军和白将军他们来了,已经在议事厅等候。”

风里的花瓣透着轻媚的香息,簌簌落在男子的肩头。

沐晟走出屋前的月檐。在他迈下台阶的那一刻,蓦地回头,“你想回沈家也好,回曲靖府也好,待朝廷的兵马抵达之后,本王都可以答应你。但如果你还想着去元江,你记住,本王永远都是那句话,绝不可能!”

这些话,明显是对屋里的人说的。

朱明月怔怔地坐在软榻上,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挫败感几乎让她沮丧到了极点。她想过那蛮横倨傲的男子一定会很生气,也预料过他知晓后的种种反应,可她万万没想到当她布置好所有事,他还会这么固执毫不让步。

他之前总是说,她流落在外多少年,沈家的人就找了她多少年;在她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的时候,是沈明琪以一己之力担下了沈家所有的责任。现在她回来了,将功补过也好,良心不安补偿也好,难道不应该在沈明琪最危难的时候为他做些事吗?何况,一旦她成功地进入那氏土司府,等于是给即将到来的大战补充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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