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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白雀九幽(1)

土司老爷其实不老也不丑。

作为那氏土府中受大明朝廷钦封的第二任那氏土司,洪武二十六年,朝廷置元江府儒学之后,受中原汉家文化的吸引,摆夷族的很多贵族都开始接受儒学、崇拜儒学,那荣尤甚。

据说那荣嗣位之时,曾经一度在摆夷族的村寨中推行汉字,让族中改穿汉人服饰,并开设儒家学堂教化广大族民,允许族中平民与汉人通婚等,一时间,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可惜这些举措推行不过一年,一个贵族打着仰慕汉族文化的旗号,与汉人高门大户联姻,竟勾结那一家门阀意图反叛。

那场祸乱持续了将近半年,被内部武力镇压后,族内民众的仇恨情绪被激起,以极为粗暴过激的行为驱逐了村中的汉人先生,本就不多的儒家典籍被聚在一起大肆焚烧,修建的学堂也被拆毁付之一炬。至此,元江府蛮夷不受教化的恶名在西南边陲传扬开来,凡是汉人无不是对元江那氏嗤之以鼻,畏而远之,关于那荣大力推行的汉文化传教,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一向不允许外族人擅进的元江府,想不到也曾大兴儒学。以至于在这座土司府宅,至今处处能见到仿造江南风格的亭台楼阁、游廊水榭,堂室内宅极富汉古韵的雕饰、彩绘,无一处不花了心思。还有城门处修建的几座兼具防御工事的高伟城楼……而在府宅外的各大村寨,仍是朱明月所见的尚未开化的原始模样。

朱明月跟着领路的侍婢,经过那一座用以阻隔前苑和中苑、后苑的金雀漆画大照壁,走进中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建在平湖之上的恢弘殿阁。

殿堂是明间开门,青砖琉璃瓦构筑的斜面殿顶,六根圆柱和两头墙壁支撑着穹顶,描画錾刻着色彩斑斓的图案,显得十分庄重。殿北连檐通脊庑房,与后罩房相接,殿前出月台,台前出两层台阶,中间整块大理石上的莲花纹饰栩栩如生。菱花槅扇格子窗和花梨木屏门各三扇,面朝北的大门敞开着,隐约露出里面的红漆雕梁、叠落的穿堂琉璃门,堂皇大气,古意盎然。环绕着殿阁的宽阔廊庑一路往北逶迤铺展开,摧枯拉朽般架成了高台。隔着玉砌雕栏,盈盈的几丈池水相隔,数座小阁亭亭玉立。

侍婢领着朱明月顺着廊道,走进湖心的其中一座亭阁。

偌大的平台,犹如少女散开的裙裾,脚底下是水磨的石砖做底,再往前,则一概用些色彩斑斓的毡子铺成。纹饰精致的窗阁散散开着,阁顶搭着紫藤和海棠花的架子,蜿蜒的花枝横斜而下一直垂到窗阁前,浓浓密密的浅粉、藕色、绛红……水天相接,玲珑繁花,让人恍若置身仙境。待上了二楼,重重珠帘垂地的花罩后,一团身影坐在明媚的阳光里。

那氏的土司老爷,那荣。

千呼万唤始出来。

亭阁里的男子穿着一袭织锦团云的右衽曳撒,大襟、宽袖,袍裾下长过膝,用银线及浅蓝色盘绣寿字花纹,腰间锦带上还挂着一块玉佩、两只绣囊。正襟危坐的姿势,腿抵在酸枝大案前,背后是一面半开的梅花水墨屏风,衬得他一身儒雅不凡,气质清贵,更兼具几许倜傥风流。

这样的装扮,不像是一府土司,倒像是江南大户之家的富贵闲人。如果,在他的膝上不是抱着一个少女的话。

斜坐在那荣左膝上,用双手环着他脖子的少女,正是叶果。此刻的她小衫襟口微敞开,露出里面的鹅黄色肚兜,还有大片柔嫩的肌肤。男子的一只大手搂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隔着肚兜揉捏着她的嫩胸,而她勾翘着媚眼,一张俏脸泛着红晕,仰着头,一下一下啄吻着男子的嘴角。

朱明月没想到进来会撞见这样一幕,即刻转身,撩帘子就要退出去。

两名侍婢却一左一右守在门槛外,朱明月刚有动作,两个侍婢伸手一拦,又将她逼退回来。

“嗯……讨厌,怎么还有外人在啊……”

叶果听到一连串珠帘的撞击响,这才发现朱明月的存在,一把推开那荣的手,跳下他的膝盖。也因这动作,胸前的两只小兔子弹荡了几下,从肚兜里呼之欲出。

那荣的眼睛一黯,往前倾身像是想要把她捞回来,叶果早已经拢着衣襟跑到了格子架旁。酡红的脸颊,像是能滴出血来,却弯翘着嘴角,一双闪亮的星眸隐隐含着得意,气息微喘,直勾勾盯着朱明月。

朱明月垂着的眸色沉了沉,脸颊禁不住有些发红发烫,是尴尬,更多的是羞恼。这那氏土司学了再多汉人的仪容装扮又如何,没学到半分的规矩礼法,这叫什么?沐猴而冠,穷极龌龊之能事!这样的场面,敢带她过来就是结仇了。

“咦,这不是玉恩姐姐吗,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了!”

叶果后知后觉的称呼,让朱明月一怔,片刻想起这还是之前拜见祭祀巫师时,雅莫给她赐的名。很好,叶果用一个名讳就提醒了那荣,她这个已选上的祭神侍女该撤掉了。

“叶果小姐,你好。”朱明月略一颔首。

叶果抿了抿垂落的发丝,一张俏脸上满是风情,娇憨中透出妖娆,眸子里却盛着满满的戏谑和挑衅,仿佛一只骄傲自得的孔雀。紧接着,却见朱明月将手轻叠在另一只手上,搭于右腰间,双眸视下微微弓身屈膝,朝着那荣行了一个汉人的万福礼。

“土司老爷,金安。”

亭阁外开着千万朵清雅芳香的莲花,硕大莲台,叶圆如盘,花色绚丽。她伫立在随风荡起的纱帘前,无论心里是怒是喜,这是最基本的礼数,一张脸却若冰雪剔透,眸若点漆弯弯,裙摆伴着行礼的动作微动,恰如一朵欲绽的菡萏,不染半分俗尘,盛放在了那荣的眼底。

制荠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那荣情不自禁地从太师椅上直起身体,脑中恍然浮现的是读过辞赋中的句子,却不足以描述此女之美。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天仙下凡似的小姑娘?埋没在神祭堂将近一月,居然谁都没发现!

叶果一眼瞥见那荣眼睛里迸射出的惊艳,不禁咬了咬嘴唇,立刻抓着裙裾走过去,伸出小手推搡了一下那荣的肩膀,“老爷,人家腿疼!”

那荣转过头来,睇着叶果俏丽的粉脸,勾唇一笑,揽着她的小腰半搂进怀里,“乖,哪儿疼?老爷给摸摸!”说话间,大手落在她的小腿上,作势要撩起她的裙裾。

叶果俏脸一羞,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嘟着嘴唇,又娇又嗔地说道:“老爷,你就会欺负人家,还有外人在呢!”

那荣望向廊柱一侧的少女,低垂着头颅,恰好掩盖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那荣眼里的笑意不禁更浓,声音专为戏谑道:“呵,他们的孔圣人不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之言,总不会错吧。”

朱明月有恨不能马上甩手离开的冲动,有如此断章取义为无耻找遮掩的吗!

“怎么,本老爷说得不对?”那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朱明月,那只手却一路往上,最终还是探进了叶果的裙底。

“啊……”叶果面飞红霞,不自然地扭动着娇躯,眸子里像是能滴出水来。

“回禀土司老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其实朱明月想说的是,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叶果攀着那荣的脖颈,贝齿轻咬着唇,一双眼睛满含情欲,又迷惑地望着那荣,像是在问:她怎的还不走?她在说什么?

“她说,咱们粗鄙没教养。”

岂止。简直是不知廉耻!

叶果怔了怔,小脸唰地一阵红,又一阵白,心中顿生的恼意更甚。那荣却在下一刻推开了叶果,一双含笑的眼睛,笑意却不再抵达眼底,“行了,不给她看戏了,你,先下去吧。”

叶果的裙子还挂在腰上,露出匀称纤细的大腿,上面隐约有青青紫紫的吻痕和掐痕,昭显着昨夜的颠鸾倒凤。冷不防被那荣推开有些诧异,叶果也有些不满,却不敢对那荣有意见,于是拢了拢裙摆,面色不善地瞪向朱明月,“老爷说了让你下去,怎么还不动,耳朵聋了吗?”

“我说,让你下去。”

那荣撩眼看了叶果一下。

“我……”

叶果委屈地咬了咬唇,巴巴地揪着袖子,半天没动。

“怎么,老爷的话不管用?”

那荣的话音上挑,透出一丝不耐烦。

叶果觉得那荣是想跟朱明月独处,才要支开自己,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瞅了一眼朱明月,又瞅了一眼那荣,垂下的眸子里燃起把怒火,跺了跺脚,故意大步从朱明月身边经过,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

看到朱明月晃了晃,叶果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哎呦”一声,“玉恩姐姐怎也不站个好位置,好狗还不挡道呢?”

朱明月淡淡地看着她,没反驳也没应承,只侧身让开道路。叶果以为她是不敢当着土司老爷的面与她起冲突,又或者……是怕自己泄了她的底细,眼底不由得泻出轻蔑,这才趾高气扬地甩了她一个白眼,扬着头出了亭阁。

其实叶果不知道在朱明月眼里,妻妾争宠的这些不入流手段,有人自甘堕落不以为耻,她没理由为了口舌争锋去奉陪,自降身价。

许是叶果的举动太幼稚,而朱明月的反应又太过无趣,等叶果顺着长廊走出了湖心小阁,坐在酸枝木大案的那荣才挑了挑眉,将一条腿搁在桌案上,闲闲地开口道:“今儿个初几了?”

亭阁里没旁人,这话显然是在问朱明月。

“回禀土司老爷,六月三十。”

“啊,明天就是七月初一啦。”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样的形容,在见到刀曼罗之后,那荣又用实际言行给了朱明月一个深切而难忘的体会。然而堂堂那氏土府的土司,辈高位尊,头衔显赫,就算他还不是元江府的唯一掌权者,名义上也坐拥澜沧,统领数万族众,跺一跺脚,恐是整个滇西之地都要为之震动,却怎会是如此面目!

朱明月不禁思忖:这样的人,真能堪得重任吗……

“听说……你是雅莫亲自选上的祭神侍女?”半晌,那荣终于不再说废话。

朱明月敛身:“是。”

“还赐名了?”

“雅莫巫师抬爱。”

那荣用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敲击着桌案,一下一下,懒洋洋地说道:“这么早就赐名,看来雅莫很看重你,刀曼罗那婊子也挺喜欢你吧!”

……

“那么,我是应该叫你‘白莲玉恩’呢,还是该唤你一声‘明珠’呢?沈小姐。”那荣笑着道。

风吹动荷叶荡漾,扑鼻却是一阵露珠水气,清冽而芬芳。始终低着头的少女抬起眼,正对上一双促狭睨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露出的这个笑容十分明亮,使得一张脸都跟着亮起来,驱散了周身满满的颓废气息。

“云南府,锦绣山庄,沈家明珠,”那荣弯着眼梢,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听说你早年一直流落在外,黔宁王府的小沐王爷为了找你,硬是一路寻到了应天府去,离开云南藩邸长达多半年之久未归。为了讨你欢心,又亲率沐家军千里护送马队互市……啧啧,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小沐王爷居然还是个情种。”

“不过你也当真有趣,好好的锦绣山庄不待,也不老老实实在黔宁王身边受他庇护,偏偏跑到我那氏土府来了……”刚进城那会儿,还是从红河彝族来元江探亲的新媳妇儿,一转眼工夫,就摇身变成了沧源佤族四排山未过门的妾室,现在穿着一身摆夷族的服饰,行的却是汉礼!这姑娘路子挺野的啊!

朱明月有片刻的静默,然后朝着那荣再次敛身。这一回,她行的是万福大礼。

一整套连贯的动作繁复优雅,令人赏心至极,在西南荒蛮之地可难得一见,也变相承认了那荣的指认。那荣眼中的戏谑戛然而止,饶有兴味地盯着朱明月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阳光洒在她身上,一层濯濯泛白的辉煌,竟使她看起来有些高不可攀。

那荣禁不住连声叹道:“好看,好看!”

这姑娘的姿态,比她的脸还好看。

行完了礼,朱明月才开口道:“实不相瞒,土司老爷,小女冒昧前来,是为了兄长和那些一同被抓的滇黔商贾,小女想救他们的性命,还望土司老爷不要为难。”

沈小姐的兄长自然是锦绣山庄的现任当家人,沈家长房的嫡孙沈明琪。话说这沈家当家连同那二十三名商贾被抓,已经是早几个月前的事了,如今小半年过去,竟然单枪匹马来了一个救人的?还是个小姑娘!当然,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沈小姐能为了自家兄长,也能为了那些商贾以身犯险,倒是让人钦佩。可笑的却是,这小姑娘当真混进了铁桶一般水泼不入的那氏土府……

那荣听到她说救人的话,语气如谈论天气一样平淡,不禁笑了起来,究竟是进府的过程太容易,让她无知者无畏,还是根本没把堂堂的元江那氏放在眼里?

“救人,就凭你?”

朱明月眼睫半垂,淡淡地摇头道:“凭小女一人断是没可能,但土司老爷能够借力打力不吝帮忙,必定是事半功倍。”

“帮忙?我?”

那荣慢慢地站起来,惊讶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府里混入一个居心不良的外族人,还是被选上的勐神祭的祭神侍女,此事若传出去,那氏的脸面就不用要了!他没让人把她剁胳膊卸腿,扔进湖里去喂鱼,已是破天荒的恩典,她还敢大言不惭地让他帮忙救人!

见朱明月低头不语,那荣就走近她,把脸凑到她的耳边,语气动作极是暧昧,“让老爷帮你,也不是不行。老爷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样吧,拿你自己的身子来换,若你在床榻上把本老爷伺候得欲仙欲死,让老爷玩儿美了,老爷就放了你兄弟和那些商贾,怎么样?”

一双毫不掩饰淫欲的眼睛,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看来,那氏的土司也算是一张出众俊脸,高颧骨薄嘴唇,有些刻薄相,但气质儒雅,一双眼睛里隐含着丘壑,若不是恬不知耻地污言秽语,颇有种道貌岸然的书卷气。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若小女答应了,土司老爷就会释放小女的兄长他们?真是如此的话,这买卖不算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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