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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图穷匕见(3)

然而那九幽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诱人,如同即将堕入悬崖,忽然有人放下来一根救命的绳子——峰回路转、死里逃生的感觉,让朱明月有些动心了。这三个人与她相处毕竟不过短短的五日,就算现在留住她们的性命,等回到土司府她们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大家抱着一起死,为何不让个别人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祭神侍女,若是你实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这样,由你来指一个,老奴代劳,也是一样的!”乌图赏忽然很贴心地道。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拿在手里旋来旋去地摆弄。

唯一一条出路摆在眼前,还有其他办法可选吗?

乌图赏握住匕首微微而笑。那灿烂的笑容中,是残忍的了然。

“也好。”

朱明月轻声道。

丹陛下的一层,三个侍婢抱在一处,正用惊恐失措又悲痛哀求地目光看着朱明月。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似是不能相信朝夕相处的主子,竟会狠心要杀掉她们中的一个!

“你们不能这么做!”

“小姐不要啊!”

乌图赏一声讥笑从鼻子里哼出来:“哪一个?”

哪一个?

玉里、埋兰、阿姆……

朱明月将复杂而迟疑的目光投向埋兰的一刻,乌图赏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到埋兰身后,在他手起刀落的刹那,旁边的玉里和阿姆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乌图赏手中的匕首就一把抹到埋兰的脖颈前,顺势割开了她的喉咙。

“你……”埋兰满脸的不可思议,她怎么都不明白,怎么会是她?她的命怎么会终结在这里?

大量猩红的鲜血喷出来,埋兰用手拼命捂着自己的脖子,她想大喊、想尖叫些什么,然而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在她意识极为清醒的情况下感觉着自己正在死去。

玉里和阿姆都惊呆了,前一刻还娇娆媚笑、嬉笑追逐的同伴,就在眼前苦苦挣扎,死到临头仍流着眼泪不肯咽气。她的血喷溅在她们脸上还是温热的,这样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临死前的一刻。

朱明月也低头望着地上死去的女子。

为求自保去亲手杀人,和因利害关系牺牲掉别人是不一样的。埋兰不是第一个这样死在她手上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同时死去的,还有她的良知。

此时此刻,就站在尸体旁边的乌图赏,一丝不差地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包括祭神侍女的失魂落魄,挑了挑嘴角,乌图赏不动声色地朝着殿内主座的方向投去一抹笑意。现在正是摧毁她的意志、攻破她心防的最好时候——

“不用为了不相干的人难过。”高座上的男子高贵地开口,道:“好了,既然你成为我的人,下面与我说说,除了出使之外,土司老爷究竟让你来曼景兰干什么?”

问罢,那九幽弯起细眸,露出了目前为止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尸横遍野的战场。

那里没有光明也不需要光明,只有无边无际的暗夜,为了某一样东西或者一个执著很久的欲望,去争、去抢、去掠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断滋养着那里的土壤。

然而去算计别人谋害别人的时候,不会想着手下留情,轮到自己,原来也是一样。今日造下的罪孽,必将在明日原数奉还。

当晚,朱明月宿在了上城。

极尽宽敞布置华丽的三层楼阁,窗扉敞开着,从寝阁里透出的昏黄烛火,照亮了窗扉上孔雀开屏的斑斓纹饰,也照亮了一抹单薄的身影,就静静地伫立在窗边。

今夜里应该有月亮,但云层太厚,透过层层浓云筛下来的,就只剩下黯淡的光线。

少女抬头望着天幕。

负责送衣饰的侍婢临来前被交代了一番,暗暗在心里提醒自己无论楼阁里住着谁,都不要多看、更不要多问,谁知推门进来的一刻,不由得被眼前少女的容颜惊住了:

她的肤色本来就极白极浅,夜色浓黑,细腻而修长的脖颈,白皙如瓷的脸颊,唇瓣嫣红,有一种玫瑰映雪般的惊艳夺目;一双眼睛却如乌漆漆的黑洞,眼神是不染纤尘的淡漠,唯有眼角泪痣盈盈,似悲似喜,如泣如诉。

真美啊!

梅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感觉少女的眸色仿佛静止的时光,幻如隔世,波澜不惊,又像是不可诉说的沉默。这样的姿容就算是在她最沉溺的梦境都不曾出现过,让人难以企及、高不可攀,却又让人渴慕,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她是谁?原来这世上竟有如斯绝色……

一个晃神间,梅罕将掌事姑姑叮咛她的话都忘在了脑后,捧着手里的东西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仿佛是误闯的凡夫俗子,屏住呼吸,不愿意打扰这一刻的静谧。

窗前的少女没在意她的注视,更不知道等在楼下的掌事半天不见送衣饰的小侍婢下来,还以为楼上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将那蠢丫头强行绊住了,急忙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来,却发现一手调教的侍婢傻子一样呆立在门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她的耳朵,让她放下东西就把她拽下了楼。

“疼、疼……”

梅罕龇牙咧嘴地道。

“还知道疼!告诉你多少遍,不要在主子的地方随便逗留,更何况还是主子的客人!被那几个老不死的管事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的小命!”琅姆露纳一直将梅罕领到楼阁外面的花园里,这才气急败坏地数落道。

梅罕吐了吐舌头:“姑姑知不知道楼上住的是什么人啊?”

琅姆露纳没好气地道:“告诉你这小丫头也无妨,是澜沧来的,这届的祭神侍女。”

梅罕嘴唇张大,“祭神侍女啊——难怪生得那么好看!”

“你知道什么,祭神侍女可不是生得好看就能当的,上两届的我都见过,模样还没咱们上城的一等侍婢好呢。”琅姆露纳说到此,又道:“但不管长相好看还是不好看,总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专门来咱们勐海兴风作浪的!”

“啊?”琅姆露纳看着梅罕一脸明显不信的表情,不由得抬起手,再次狠狠揪她的耳朵,“我可跟你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别被那一张艳皮给骗了,小心回头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哪有这么严重!”

“怎么没有?你不知道,那祭神侍女才刚来,她身边伺候的侍婢就被她害死了……听说,死得那叫一个惨……”

奴仆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顺着廊庑而去。

等走得远了,玉里和阿姆才从花丛后面出来,玉里望着那两人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是难掩的复杂。

“你在想什么?”

玉里低下头,看到阿姆的面色也不好,不由得问。

“我害怕。”阿姆道。

“我也怕。”

玉里叹息一声。

像她们这种身份,原本是风风光光地在土司府伺候,不仅是一等侍婢,还是土司老爷身边的影卫,比之府里普通的管事都要高着;谁知道来了曼景兰,这些优越的身份竟都变成了催命的符咒,随时随地会因此丧命。

“玉里,我觉得咱们也应该为自己想想了……”

阿姆第一次叫玉里的名字,语气严肃。

玉里一惊:“阿姆,你在说什么?”

“白日里发生的一幕一幕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还有他们说的那些话。”阿姆抬起头,“且不论回到土司府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两说,玉里,来曼景兰出使的影卫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两个,我不想自己也重蹈覆辙。”

“阿姆,你千万别冲动!”

玉里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大,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抓住阿姆的手,声音微颤地说道:“阿姆,我知道埋兰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还有那些同伴的惨死……我心里又何尝好受?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的命时时刻刻都跟祭神侍女拴在一处,你觉得没有了祭神侍女,咱们俩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那也总比我们先死的好。”

“阿姆!”玉里急红了眼,呵斥了一声,道:“忘掉今天发生的事,忘掉那些话,你还是祭神侍女的贴身侍婢,襄助她、看着她,但是绝不能伤害她!你记着了!”

玉里从未用过这种严厉的口气,阿姆一怔,眼圈也跟着红了,“你说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后悔当时去西纳管事面前请缨,我真后悔自己跟着来这一趟……”

“我也不知道咱们这是为了什么……”玉里面容哀戚地摇头。

夜色渐渐地深了,疏淡的月光照耀着楼阁。

阿姆端着打好水的铜盘走上楼来,推开门扉,窗棂前的少女一动不也不动,不知站了多久。

桌案上摆着两个盛着糕点的高足盘盏,还有一个百合金菊的炖盅,均未动过。阿姆将铜盘放到盆架上,就看到了搁在软榻上的雕红漆盒,盒盖放在一侧,盒里整整齐齐叠放着崭新的华丽衣饰。

这地方用以盛放东西的似乎只有这一种松木盒,装衣饰也用,放人头也用。

“奴婢试过玉里了,她暂时是可靠的。”

阿姆一边说着,一边将盒里的衣饰拿出来在软榻上摆好,然后抓起一侧的盒盖,连同那雕红漆盒一起顺着三楼扔下去,不知砸到什么上,先后发出“砰”的两声巨响。

阿姆并不知道玉里早就跟朱明月表示过,她是萧颜派来的人,因此会有刚刚花园里的那一场试探。毕竟做主子的才刚从她们三个奴婢中间挑了一个替死鬼,玉里会不会觉得心寒,又会不会因此生出背叛,都需要第一时间确定。

朱明月道:“即使她心有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任是谁都会怨愤。”

阿姆咬了咬唇,道:“如果奴婢发现她有二心,会立刻除了她!”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变数都可能导致全局的溃败,要么解决,要么输掉,而她们,承担不起妇人之仁的后果。

阿姆明白这个道理,朱明月又何尝不明白?但朱明月一直都没说话。

“小姐在自责?”

少女静得像岁月一样的眼神,让阿姆有些难受,好半晌,阿姆忍不住问道。

自责?

朱明月摇头:“活下来的人踩着死去之人的尸骨继续活着,却在事后轻描淡写地沉浸在自己的怅惘中不能自拔,这不是有些可笑吗?”

阿姆听出她话中的自嘲和悲意,拿着帕子的手攥了攥,沉下脸看她道:“如果月儿小姐要抱着这种伤春悲秋的念头,或是将心思浪费在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中,奴婢只能说,埋兰今日的下场,就是日后我们每个人的下场!”

好狠的话!然而少女的目光依旧没有波澜:“我没有自怨自艾,我只是觉得无论再怎么筹谋缜密,到头来,似乎总是这种以命换命的代价……这一次、上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一年前皇上下令诛灭那些建文旧臣以及旧臣亲眷的时候,她也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目送着街上长长的送葬队伍,翻飞的白幡,满地洒落的纸钱。

无奈并不是害人性命的理由,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能被拿来当做牺牲别人的借口,总是这样,她的手总是在还没有洗干净之前,就又沾满了鲜血。

“小姐……”

阿姆忽然有些心酸。

“奴婢、奴婢能够理解月儿小姐的感受……”阿姆低下头,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面对生死存亡的选择,但是……但是这样的情形,从月儿小姐来到元江府,或者说,从小姐离开应天府来到云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

咬咬牙,阿姆不得不硬下心肠,道:“尤其是在这毒蛇巢穴一般的曼景兰,月儿小姐不是应该比谁都明白,往前的每一步都等于踩在薄冰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亡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埋兰作为一枚棋子,利弊权衡的时候因为最为无用,被牺牲掉了而已,与人无尤。”

多么绝情的言辞,但是说出这番言辞的阿姆,却红了眼睛——“而我们,”阿姆忍着哽咽,“至少我们应该庆幸,直到如今我们的脑袋还完好无损地长在我们的脖子上!”

埋兰,聪慧妩媚的埋兰,泼辣张扬的埋兰。

比起这五日与祭神侍女的短暂相处,阿姆与埋兰相处了整整五年!从最普通的下等奴婢,到中苑的一等侍婢,再到土司那荣跟前的影卫……五年的时间,阿姆记得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些朝夕与共患难扶持,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苦痛、欢笑和眼泪。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注定面对这样的阴谋诡计、争斗杀戮,没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被养在深闺,被当成掌上明珠,被娇宠呵护不谙世事。就像这位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她千里迢迢来到西南蛮夷,最终又来到被人视若蛇蝎唯恐避之不及的元江府,可能很多的人要因为她的到来付出极大的代价,更有很多人会为了保护她、辅助她而献出生命,但如果没有少数人来背负这些阴谋诡计、争斗杀戮,没有这些人付出的代价和生命,哪来得多数人的不谙世事、平安娇宠?

阿姆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她知道,自己小小的一条命,微不足道,如果今天被牺牲掉的是她,一定也会怨、会恨,但她还活着,背负着那些死去之人的怨恨和不甘活着。

许久都没有动静。

朱明月转过身来,就看到阿姆一副要哭不哭、形容悲壮的表情,分明难过得要死,却倔强地咬着唇,不由得长叹一声,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原本不是要安慰我的吗,怎么反倒更伤心了。”

“奴婢没有……”

阿姆一开口说话,眼泪掉了下来。

埋兰死了,没有人比阿姆更伤心。这就如同看戏的动了真情,唱戏的就一定是入了戏,整整五年互相扶持的时光,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原本要隐瞒的事,在这一刻,朱明月忽然觉得有必要告诉她知道。

“埋兰的死,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

朱明月将阿姆半拥到怀里安慰的一瞬,在她耳畔轻声道。

什么?

阿姆抬起头,泪眼迷蒙地看着她。

知道阿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朱明月轻声道:“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还记得……当时在修勉殿前,那九幽让我投靠勐海的条件是如何说的?”

阿姆点点头。

她记得。

他说:“杀掉你身后其中一个奴婢”。

“那个时候我又是怎么说的?”

阿姆垂眸,“当时小姐问,‘为何只是一个’。”

说不怨,其实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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