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住进皇协军看守所后，刚子才体会到什么叫“别有洞天”。
进入看守所大门，穿过戒备森严的放风空地、狼狗、电网、铁门，甬道里阴冷潮湿，囚犯们鬼哭狼嚎，一如既往。可当所长陪同他上楼再拐几道弯，进入一道小门时，他傻眼了，他娘的看守所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去处：地毯沙发桌椅板凳床褥被罩一应俱全，独立厕所里还安放着当时十分罕见的抽水马桶和浴缸。刚子笑着对所长说，你们这儿他娘的还搞腐败？！所长也笑着回答说，也就您才够级别到我们这儿腐败啊。
“我哪种级别？”刚子问。
“高参谋介绍来的，都跟他一个级别。”
晚上，高大栓让旅部厨房准备了一桌海鲜，端着酒杯问刚子说：“这地方还满意吧？”
刚子在山上不过几天，天天红薯玉米南瓜汤，见一桌的鱼虾蟹贝，眼都绿了，顾不上碰杯搭话，紧着往嘴里忙乎。
高大栓见他这样，笑道：“才几天工夫至于吗？”
“至于至于！”刚子嘴里尽是高蛋白，说起话来呜噜呜噜的，“太他娘的香了！”
“就凭你这副德行人八路就不能要你！”
“爱要不要谁稀罕哪！”
“不稀罕还赖人山上？”
“谁赖了？我这是逼上梁山！”
“可山上待见你了吗？”
“这么回事，”刚子好不容易把嘴里东西清干净了，哇哇地一通苦水。
高大栓张大嘴：“闹半天你没去找杨子敬？”
“那也得腾得开身哪！”
“啊，你忙。”
“行了别阴阳怪气了，快帮我参谋参谋。”
“要我说，你这回麻烦大了。”
“比内藤还大？”
“内藤那头你早死定了……”
“肯定的呀，要不穷山恶水我瞎跑什么呀？”
“可八路那头呢，那什么什么工作队我觉得也悬。我看前头那些，就是连吓唬带骗怀疑你这个那个，还让弄什么盘尼西林啦，全都是扯淡。其实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那位南洋姐姐！这里头憋什么屁我不知道啊，但肯定是个大屁，要不人八路一天到晚拉你个伪军扯什么鸡巴蛋？！”
“是啊我也这么觉着。可现在老爷子……”
“说起老爷子，我今儿一回旅部就帮你打电话了，联队司令部那头说，小胖跟内藤出去了，别急，千万别急，我派小钢炮他们几个蹲点守着呢，只要小子一露头，我立马给你提溜过来！”
刚子脑袋一时有点跟不上：“跟内藤出去了？”
“没想到吧？没几天工夫现又混成内藤身边大红人了！”
“也是，这小子拍马屁功夫一流，不过，鬼子也好这口？”
“有人不好的吗？”
……
正说着，小钢炮带小胖进来了。小胖一见刚子，抱着就要痛哭流涕：“哥哥哎，你想死我了！”
高大栓朝刚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感觉怎么样啊”？刚子无奈地拍拍小胖说：“行了行了，意思到了差不多就行了。”
小胖还真的流出了眼泪。他给自己倒了杯酒说：“先压压惊再说。”
高大栓问小钢炮说：“你们怎么他了还压压惊？”
“不是您老人家下的命令，说活见人死见尸吗？弟兄们一见他就跟蚊虫见了血似的。”小钢炮回头看看小胖说，“没怎么着你吧？”
“什么没怎么着啊？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全都青了！”
“行了行了！”高大栓不耐烦打断他们说，“小胖，赶紧说说老爷子消息吧！”
“什么老爷子？”
“刚子他老爹！前两天晚上突然让人给绑票了，我跟刚子都觉得在你们那儿可能性最大，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说吗？”
小胖张大嘴看着刚子：“你们家老爷子让人绑票了？”
“是啊，你这么张着嘴看我干吗？痛快点，你们那儿有没有消息吧！”
“好像……不过大哥，这事非同小可，我还是明儿探清楚再回话吧？”
高大栓说：“有话直说行吗兄弟？”
“我不是怕大哥听了着急吗？”
刚子果真急了，一把抓起小胖说：“我们家老爷子真在你们那儿？”
高大栓赶紧抓住他手说：“别别，你要吓着咱小胖，待会儿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撒手！”
刚子撒开手坐一旁呼哧大喘气。小胖看看刚子，又看着高大栓说：“我什么没说大哥就急成这样，我要说了他不得吃了我啊？”
高大栓没好气说：“敢情不是你爹！你们家老爷子要让日本人绑了票你不急啊？”
“我们家老爷子没了。”
高大栓真想一脚踹死了这只瘦猴：“你到底说不说啊？不说我可让小钢炮那帮兄弟把你送回去了啊！”
小胖嘿嘿一笑说：“我没说不说啊，大哥，是这么回事，大前天吧？我正好跟内藤司令官……”
“一破联队长他也配叫司令？！滚蛋！”刚子正在火头上，连内藤的职位称呼都斤斤计较。
小胖不知所措看看高大栓，高大栓装作没注意看着别处，只好赔笑说：“是是，他娘的小破联队长，我正好跟他在码头安排点小破事，他那副官来了，报告说有人求见，内藤问是谁，副官趴他耳朵边悄悄说了一句，说什么我没听啊。接着我们马上赶回联队司令部，可能内藤不想让我知道吧，把我给支开了。我回办公室路上，见走道上摆了副担架，上头躺着位老人家，瘸子医官拿着个药水瓶在一旁站着。当时我也没在意，刚听你们这么一说，估摸着应该是大哥家老爷子了。”
高大栓替刚子问道：“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怕刚子再发火，小胖赶紧补充道，“这不是不知道吗，要早知道我肯定……”
“把我们家老爷子给救出来了是吗？”
“大哥太抬举我了，”小胖赔笑道，“我哪有这本事啊？”
高大栓接过话头说：“救人没这本事，打探打探消息总行吧？”
“没问题！大哥家老爷子就是我亲爹，亲爹的事我能不上心吗？”
“那明天等你消息？”
“成！”
二
采访进入倒计时，杨子敬这两天忙得四脚朝天，顾不上吃饭是常事，晚上顶多睡上四五个小时，胡子拉碴显得比往常更瘦了，但听说林娇娇找他，还是回住所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些的军装。
林娇娇见面便说：“你瘦了。”
杨子敬摸摸下巴笑说：“有吗？”
“你自己不觉得吗？”
杨子敬又笑了笑，陪着林娇娇走出村庄，在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有什么事，说吧。”坐下后，杨子敬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问道。
“学会抽烟了？”
杨子敬瞟了她一眼，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林娇娇本想先扯几句家常再慢慢切入主题，可跟杨子敬同乡兼同学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东拉西扯反倒别扭，便说：“上山前我去了趟东乡村。”
“你去那儿干吗？”
林娇娇将老爷子失踪，她怎么去的东乡村，怎么见的张大川和高纪兰简要说了一遍，就是按下对工作队的怀疑没提。
听完林娇娇讲述，杨子敬沉吟半天没说话。
“怎么不说话？”
“你是来我这儿搬救兵的吧？”
“行吗？”
“对不起娇娇，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
“第一，我们现在正集中忙一件大事，根本抽不出人手；第二，组织纪律不允许；第三，就算我现在能腾出手，并置组织纪律于不顾，哪怕我拉出整个特警连也没有五成胜算，所以说哪怕是我们家老爷子我也无能为力。”
林娇娇叹了口气说：“果然是当官以后不一样了啊，说起话来一二三四……”
“我当什么官了一小小连长？这要算做官的话，我两年前就已经当上了！”
“还学会耍横了？”
“不是不是，真不是！如果我刚才态度不好让你误会了，我向你道歉，但我真没那意思，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又一块‘抗大’同学两年，我就算有什么架子也端不到你面前啊。”
“你就别提‘抗大’那段了，我现在一想起来就臊得慌，你看看咱们班那些同学，除了像平子这样牺牲的，现在哪个不在抗战第一线？就我，整天尿片子药罐子锅台子来回倒腾，像生活在真空似的，跟这个火红年代完全没一点关系，彻底地脱节了！”
“这不怨你。”
“不怨我怨谁？是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子敬，其实刚才我没一点怨你的意思，我只是现在心里特别脆弱，也很敏感，受不得一点委屈，你说的那些从理性上我全都能理解，但感性上就是接受不了。这回老爷子出事，我心里很内疚，面对刚子时我压力真的好大，平子刚走不久，他老爸你说我就给弄丢了，有朝一日九泉之下我怎么跟平子交代？！”
“是，这两年我是觉得你有变化，尤其是平子牺牲后，你变化特别大。但我说的变化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我觉得你比从前更坚强，也更成熟了。”
“你在安慰我？”
“不是。你现在需要安慰吗？安慰对你有用吗？你刚才说的这些，但凡是个人他都会有，落伍了，掉队了，跟不上时代被时代抛弃了，这种滋味都不好受，孩子还小，至亲亲人又不幸牺牲了，换个人谁受得了啊？反正搁我肯定不行。具体到老爷子失踪这件事来说，我觉得你更没必要这么苛刻自己，你在这里面有责任吗？有多大责任？别把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你肩上担子已经够沉的了，把自个儿压趴下于事有补吗？”
林娇娇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说：“谢谢。明知道你说这些话都是为了宽慰我，但我还是很感谢，真的，谢谢。”
“这么说就远了。”
“那行，我走了，”林娇娇从石头上起身说，“天黑前我得赶回寮海，藿香一人在七婶家已经第三天了，我也放心不下。”
“我弄辆马车送你吧？”
“不用了，你去忙吧！”
“不是娇娇，我还有事问你，待会儿弄辆马车省点时间，保证天黑前送你回寮海。”
林娇娇重新坐下问道：“什么事？”
“你刚才说你在东乡村见过刚子，还有张队长是吧？”
“是啊。”
“刚子跟工作队搅一块儿你知道什么事吗？”
“不清楚。你知道自打我跟平子结婚后，我们就一直疙疙瘩瘩关系不畅。还记得我上回不还跟你怀疑过他吗？”
“我记得。”
“后来虽然警报解除了，但我对他看法一直没变。他跟平子完全是两路人，文化不高是一方面，主要是品行，在皇协军这大染缸里泡了两年，就是一块白布也给浸黑了，更何况他本身不那么白呢？去东乡村以前我跟你一样，奇怪延安来的工作队怎么会挑他做工作对象呢？待了整整一天，我后来终于明白了，他们找刚子，不是了帮助改造一个伪军军官，而是别有用意。”
“什么用意？”
“利用他做跳板与他一个干姐取得联系。”
“刚子还有个干姐吗？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人叫织田加代……”
“织田加代？！”杨子敬失声道，“是南洋广播电台那个织田加代吗？”
林娇娇看了杨子敬一眼：“你这反应很奇怪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织田加代采访首长的计划目前尚处于绝密阶段，即便对林娇娇杨子敬也不敢点破，“你刚才说工作队想通过刚子与织田加代取得联系，他们说什么了吗？”
“据刚子说，好像是想通过她进口一些特殊武器上用的钢材。”
“听口气，你好像对工作队这种做法颇有些看法？”
“也谈不上什么看法，只是觉得奇怪。老爷子出事，工作队居然拿这事跟刚子谈条件，说，如果刚子与他干姐联系上的话，他们可以考虑帮助营救老爷子。所以我觉得奇怪，这是八路军吗？八路军会拿这种人命关天的事跟人谈条件做买卖吗？”
“不会吧？”杨子敬觉得不可置信，“这都刚子告诉你的？”
“是啊。”
“他这人满嘴跑火车你信他？他现在人呢？我找他核实一下，这种事可不敢胡说！”
“让伪军抓了！”
三
林娇娇走后，杨子敬坐油灯前一动不动地发呆。
老爷子失踪，如今刚子也被伪军给抓了；林娇娇对工作队的看法；交易、买卖；工作队与这次采访计划中的核心人物——织田加代——私自联系，究竟出于什么考虑？总不会在南洋发现什么暗杀线索了吧？非常目标，非常规手段；可工作队为什么不与独立旅联系，非要绕这么一大圈去找刚子呢？织田加代什么时候认下刚子这干弟弟的？刚子跟她很熟吗？织田加代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随便认干亲，而且还留下联络方式？是刚子信口胡说还是确有其事？要知道，即便在独立旅，这么多年来知道织田加代联系方式的也不过二三人而已！
……
杨子敬思绪忽而信马由缰，忽而如一团乱麻，斩不断理还乱。
警卫员小王敲门进屋，明显带着情绪对杨子敬说：“您怎么还不睡啊？”
说着就要吹灭油灯，杨子敬抬手挡住他笑笑说：“等会儿，再等会儿，啊？”
“您老是这样，等会儿等会儿，再等下去天又该亮了！”
“你去看看指导员睡了没有？要没睡的话请他过来一趟。”
“都几点了还谈啊？”
“你去不去？你要不去我自己去了啊！”
“我去我去！”小王忙不迭跑出屋找古董去了。
杨子敬捻亮油灯，又起身跑了趟厕所，再回屋替古董泡了碗茶，古董披着件大衣带着股寒气就闯进屋来了：“什么事啊刚见完又见，还让不让人睡了？”
杨子敬递上那碗茶说：“刚沏的，试试？”
古董端起茶碗沿边先吹了一圈，然后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不过这时候喝茶不是越喝越饿吗？反正今晚让你搅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吃的是吧？你等着！”
杨子敬吩咐小王取来一听罐头还有半军壶“烧刀子”，古董搓着双手直乐：“雪夜青梅煮酒论天下英雄，人生一大乐事，一大快事！”
“可别，今晚上外头没雪，咱也不他娘的论什么天下英雄。”杨子敬喝了一大口“烧刀子”，然后将水壶递给古董说，“就两件事，第一，织田加代那头来信了，录音设备已经从南洋发出，估计再两三天就该到寮海了。任务已经下达归我们管，怎么提货，再安全运到山里，你给出个主意。”
古董喝了口酒后，正琢磨怎么开那罐头，没听清杨子敬在说什么，杨子敬没好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那第二呢？”
“第一还没完呢什么第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