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武昌近郊的鄂城，其实是个县名。沿着县城一条石板路逶迤前行，走到小学隔壁一个旧式院落，便是徐瑷的娘家。
此时，那老屋里的双亲，正在为处在汉口的女儿担忧着。一别几年，姑娘就没再进过家门。有话叫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但亲情血脉是断不了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胆子小，顾忌也多，怕儿女过得不好。遇到动荡时期，看不到便会牵挂，放心不下。
徐庆昌一直是疼爱姑娘的，又是老幺，人言“姑娘要富养”，也就比两个儿子看得娇惯些。长此以往，也助长了徐瑷的小姐习性，受不了寒门之苦，一见了汉口的繁华世面，就不愿回去了。后来留在富裕的容家，匆忙做了人家的媳妇，徐庆昌虽觉仓促，但经不住她姆妈的劝说。小地方的女人究竟眼眶子浅，都爱攀富，自然不愿错过这门亲。加上徐瑷也不想留在鄂城，死活要出去，只得应了。刚过了两年舒服日子，就闻得噩耗，女婿病亡，姑娘守寡。
此时，徐庆昌还以为姑娘待在婆家里，一直没来个信。他们也不好去探望，死了姑爷，姑娘在婆家的地位可想而知。徐庆昌虽然穷，也有些旧文人的傲气，一是受不得容家冷眼，二也是恨姑娘，出了鄂城就忘了本，不愿回乡下看他们，嫌贫爱富，没良心的东西。
虽说恨，到底硬不下心。得知汉口时遭空袭，日军正在逼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竟见不得一面。徐庆昌日夜挂念着，就想接姑娘回来避难。
她待在婆家，恐怕也非情愿，或因守寡觉得无颜见人，才不愿回娘家。知女莫若父，姑娘跟他一样要面子。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写封信给瑷儿，对她循循善诱，晓以利害，先回娘家暂避时日，从长计议。
父爱对于徐瑷，目前尚撂置一边，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一时还没被唤醒。她沉醉在汉口的繁华世界里，乱花渐欲迷人眼，已忘记了最实在的亲情。相比之下，罗佳莉没她这般有福，她已失去了父亲。如果父亲还在，或许她后来的命运就是另一个轨迹。她的丧父之痛没那么深刻，只因年龄尚小，记忆模糊了一些事。
正是无忧无虑的年龄，每一个清晨，对她都是新的，就像开苞的花朵，长熟的果子，新鲜自然，充满朝气。即便有忧愁，也是一眨眼的事，当然也跟她开朗率真的性格有关。
汉口之花的余温犹在。这一天，几位小姐又被基督教青年会邀请去海军俱乐部，慰问那些抗敌有功的海军将士。
海军俱乐部处在夷玛街，建于民国四年，是一幢欧洲古典风格的四层大楼。汉口的近代史与长江上的外国巡逻军舰有密切关系，那些停泊的舰队，飘扬的外国军旗，都是一个个不堪的记忆。美国海军特遣部队长期驻扎在汉口，称其保护居住在汉口的美国人以及周边的炮艇舰队，军舰数量也是最多的。当时，他们不惜耗资四万五千两白银巨款，交由汉口康生记营造厂承造，为驻扎汉口的美国海军建立了这所俱乐部。从此，海军官兵们经常来此祈祷或娱乐，也吸引不少中国青年举行一些艺术活动，不仅有音乐、舞蹈，也有新进的话剧、京剧，处于抗战时期，这里也成为中外媒体记者频繁聚会的场所。
罗佳莉走进装饰典雅的大楼，一时目不暇接，里面不仅有茶室、台球室、歌舞厅等，还设立了一处邮票流通部，展示各式各样精美的邮票，眼花缭乱，赏心悦目。
她只是走马观花了一番，就被人引入了歌舞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清一色穿着军装，笔直地坐在那里，像一座座威武的塔。
此时，基督教青年会的一位负责人正在致热情洋溢的欢迎词：
“……我们感激你们，四万万同胞感谢你们，你们用血肉之躯捍卫着祖国的尊严，你们英勇抗击着日寇的侵略，保卫我们的国家，保卫着大武汉，保护人民的生命和家园，我们唯有用微薄的爱，表达对你们的敬意和支持！……”
一阵阵的掌声，在大厅里热烈地响起，回荡。
罗佳莉处在这样的氛围里，不可能无动于衷。好些天了，她一直闷坐在家里，不敢出门。实在憋不住了，就想到了玉倩。玉倩家与她家在同一个里份，两人又是同班同学，以前上学放学总是形影不离。但自从那次踏雪寻梅回来，佳莉就很少见到玉倩。前段时间整天在外面，也忘记了，佳莉就想去看看玉倩，她与那位军人的恋爱进行得怎么样了。其实她也时常想起那天的情景，在雪地里遇到过的那位海军。但去了她家，没见到玉倩，她姆妈告诉佳莉，玉倩报名参加了武昌的一个军事训练营。因为那个男人，她竟从军了。
这对佳莉可是不小的震动，那么文静秀气的玉倩，以后也该是个温柔贤淑的好妻子，却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佳莉想象不到玉倩穿上军装的样子，但一定比印象中的她要精神许多。
此时，佳莉面对那些威武的军人，不免肃然起敬，也夹杂着某种期待，希望里面坐着梅园里遇见的那个人。因这种想法支配着她，对此次例行的慰问表演，就不顾一切地前往了。
前一位表演的女孩已下场走了进来，她知道，那一时刻来临了，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只听台上响起报幕员甜润的声音：“下面，请罗佳莉小姐为大家演唱京剧《天女散花》选段……”
一阵掌声过后，就从帷幔后面飘出一个人来，但见她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真是仙女下凡，洛神再世。
大鹏负日把神翅展
迦陵仙鸟舞蹁跹
八部天龙金光闪
又见那入海蛟螭在那浪中潜
……
那一刻，她不再是罗佳莉，她就是那仙袂乍飘的仙女，要把吉祥的花朵撒向人间，赐以人们平安幸福。没有战争的创伤，没有痛苦和不幸，只有和平安泰。她真的沉浸其中了，回风舞雪间，仿佛在施展仙术，让在座的人一时入了迷，已忘记了眼前，似跟着她一起云游天界，领略无限的风光和美好。
其中一人，但见那荷袂蹁跹、羽衣飘舞的仙女一亮相，他就怔住了，那饱满鲜润，让人如沐春风的桃花面，不就是在雪地里掉手帕的那位姑娘吗？竟然又见面了。再听她的嗓音，虽不如黄莺出谷，沉鱼出听，却也洋洋盈耳，浑然天成。真让人销魂醉魄，欲罢不能。一等表演完毕，他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化妆间，见罗小姐坐在镜前卸妆，便走上前去，朝她行了个军礼：“罗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罗佳莉从镜子里看到他进来，心里一阵乱跳。临上台前，她忍不住从帷幔内偷窥了一下观众席，视线扫到第一排靠边那个英武帅气的身影，倏地一呆，再仔细一瞧，果然是他。他真在里面呢，她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来，那张秀脸顿时如花般绽开，眼睛亮晶晶地闪烁，心里默念着，一定要以最好的表现博得他们的掌声。
此时，罗佳莉见化妆间里几位在抿嘴偷笑，只得站起身，对他招呼道：“长官，你好！”
他说：“你好！我是中山舰上尉魏行健，就叫大哥行了。”
旁边嬉笑着直朝佳莉吐舌头，做鬼脸。佳莉只管红着脸，也不作声。
魏行健也不在意，转过身，朝门口招了下手，一个勤务兵捧着个网兜走上前来，里面装着鲜嫩诱人的红苹果。
魏行健将网兜接过，亲手递给她：“仓促而来，没什么表示，捎上几个苹果，润润嗓子也好。”
“谢谢，这么客气！”罗佳莉已在云里雾中，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得眼前这人像是早就要来的，这红苹果也像是梦中的一个道具，尚未品尝已经醉了。
佳莉将苹果分给在场的人品尝，大家只叫好吃，此时苹果可是稀罕物呢。魏行健过意不去，直说是舰上存留的一点，带少了。大家自然客气了一番。
闲聊了几句，彼此都有些拘谨，想说什么，但当着旁人，也不好有所表白。魏行健便问佳莉还有没活动，若没什么事，他的汽车正停在外面，可以送她一程。
罗佳莉还没作声，旁边的一位小姐便跟她使眼色，要她答应。佳莉似乎明白过来，这是人家提出邀请，想跟她单独相处一下呢。
“那好吧，就便了。”她点点头。
众目睽睽之下，她醉晕晕地跟随魏行健出了海军俱乐部，然后坐上了他的吉普车。
魏行健说要送佳莉回家，眼见快到了，又依依不舍，不由提出要带她去中山舰参观，说军舰刚好来武汉转运一批军用物资，明天就要离开，机会难得。佳莉正沉浸在相遇的喜悦中，自然不想就此分开，便欣然前往。
吉普车拐了个弯，穿过人流熙攘的街道，向开阔的江边驶去。
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罗佳莉每次回忆，都会浮现那一幕幕的画面，她坐在吉普车的后座，听副驾驶座上的魏行健讲述中山舰的故事。
“魏……大哥。”佳莉抿抿嘴，总算叫出了口，他含笑一瞥，快乐地答应一声。
“中山舰大吗？”佳莉不好意思地找话说。
“它吨位不大，却是一艘名舰。”魏行健自豪地说。见佳莉水样的目光流过来，不禁说开了。
“它原名叫永丰舰，是当年清政府向日本订购的。民国二年完工返国，编入了北洋政府海军。两年后，永丰舰响应孙中山先生的号召，参加了护国讨袁运动，首创义举。后来，又参加了中山先生领导的护法运动，东征平叛，立下了赫赫战功……”
“真了不起啊。”佳莉赞叹着，不由又问，“怎么改叫中山舰了呢？”
“这得从头说起，”魏行健朝她轻轻一笑，接着说，“民国十一年，孙中山先生与夫人宋庆龄登上永丰舰避险。从6月16日到8月9日近两个月的日子，孙先生的饮食起居都在舰上，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直到后来退居上海。一年之后，孙中山夫妇再度登上永丰舰，以示对军舰救驾的感激。后来先生去世，为了纪念他，就将永丰舰改名为中山舰……”
他的嗓音浑厚，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斜对着她坐着，侧面的轮廓略显硬朗，但目光锐利，时而回过头瞥她一眼，便似一道电光射来，击得佳莉晕晕乎乎。整个车里，都弥漫着他的气息，强烈地包围着她，似有一根无形的线，缠住她的心，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也愿意一直跟着他。
不一会儿便到了江边，远远地，就见飘着青天白日旗的军舰静静地停泊在江边。魏行健领着佳莉走上中山舰，船甲板上的几位水兵就七嘴八舌地叫开了。
“哎，长官，哪来的漂亮姑娘呀？”
“是你妹妹还是朋友，没见过呢。”
魏行健挥了挥手，微笑地介绍：“这是‘汉口之花’——罗佳莉小姐，来我们军舰参观的。”
“啊，难怪呢，欢迎，欢迎！”水兵们向她拍手问好。
佳莉也向他们招手示意。
魏行健带她去见萨舰长，萨舰长听说罗佳莉会唱《天女散花》，当即要她表演一段，罗佳莉也不忸怩，就站在甲板上清唱起来，博得在场一片掌声。
“罗小姐，你好！”
有位圆脸的士兵在炮台边向她招手，佳莉定睛一瞧，竟是那晚在维多利亚跳舞的小陈。
“你在这里？”佳莉惊喜地问。
“是啊，我分配到中山舰服役，”小陈兴奋地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佳莉说。
他和魏行健站在一起，就像小树与大树的比较，充满朝气，却带着几分青涩。或许是父亲去世得早，佳莉潜意识中缺乏安全感，还是更喜欢成熟一些的男性。自然，对小陈也只能是那种朋友间的友情。
魏行健因有事要去舱里，便让小陈带着罗小姐参观。两人从舰首走到舰尾，一处一处地看，小陈也不时给她讲解。
“军舰全长有62.1米，”小陈挥动着手，比画着说，“但它时速可达13.5海里，功率1350马力……”
他们走到甲板中央，小陈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军舰的吨位为吨，舰炮的口径自然不大，大小口径舰炮一共7门，”他指着舰上的几处火力装置，“这是一门阿式105毫米炮，那边4门是47毫米炮，还有2门马式一磅炮……”
一会儿魏行健从舱里出来，听到小陈干巴巴的讲解，便笑道：“你在背书呢，罗小姐哪听得懂？”
小陈红着脸退到一边去了。
罗佳莉却来了兴致，她摸着一个个炮膛，问一旁的魏行健：“能炮击空袭的敌机吗？”
“肯定的。”他点头道。
罗佳莉听了他的答复，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有这么威武的军舰护佑，还担心什么呢？她天真地想。
魏行健望着她欢快的样子，却似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口。对于海军目前的战斗力，身处其中的他，自然最清楚不过。
民国二十六年初，中国海军还拥有130多艘军舰，但总吨位不过6万吨，只相当于日本一艘“大和”号战列舰的吨位。而当时的日本，拥有军舰的总吨位已达120万吨。从总吨位上看，相差很大，中国海军和日本海军总排水量为1誜20，中国海军吨位比较大的军舰，也都是清朝遗物，舰龄已达40年。
抗战爆发后，中山舰等49艘军舰被国民政府调入长江内，以“拱卫京畿”。此后，这些军舰大部分已被日寇飞机和舰炮击沉，或自沉于江阴、马当等要塞线上。在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自沉和被炸沉的总吨位已达3.6万吨，占海军总吨位的60%左右。自江阴沉船后，中国海军仅存中山、永绩、江元、江贞、楚谦、楚观、楚同、民生八艘军舰，为打破日军的“长江跃进战略”，一直在长江中游进行艰苦的布雷作战。
但这些内情，魏行健都不会对罗佳莉有丝毫的透露。他希望女孩是无忧的、快乐的，相信他们会保护好这座城市，以免遭灾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