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风波迭起。
“彩云巷”的肖家大院，仍旧像往常一样，显得那么的冷清，那么的落寞，唯有右花园念佛堂那边，有木鱼和铜磬的打击声徐徐飘来。
这是肖志明的书房。他在这间幽静、典雅的书房里，一呆就是半辈子。几十年来，他始终遵循多年养成的老习惯，按部就班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要说古板确实古板了些，借用他自己半是谦虚的话说：人老了，积习难改。不过，对此，肖素芳持有不同观点，说了句老实话：没这回事，我老爸压根儿就不想改。一语中的，击中要害了。此时，他早餐过后，来到书房，戴上花镜，正襟危坐，翻开当天的《抗敌报》，先将报纸从头到尾整版整版地扫描一遍，然后把目光盯在牵动千百万民众感情的时事要闻上。看着，看着，他激动地猛拍一下花梨木书桌，朝着坐在对面的刘向阳，用赞赏的口气大声说道：“向阳，你看看，今天的《抗敌报》很有意思！值得一看！它把你们前两天阿林朗读《最后一课》的动人场面，如实地写成一篇好文章，特别用了醒目的大标题，发表了出来。”
刘向阳接过报纸粗略浏览一遍，笑道：“我看过，文章写得很不错，再现了当时的场景，非常感人，很有鼓动性，让人看了热血沸腾，不能自己。”
“写得好！我就喜欢这样的好文章，看得过瘾！看得舒服！看得扬眉吐气！”肖志明感慨万千说。“问题是，眼下，这样的好文章，别的报纸上太少见了，它们千篇一律，陈词滥调，全是空话、废话、大话，还有最可怕的假话！政治上颠倒是非的假话！那些谎言，矛头不是指向日本鬼子，而是含沙射影地指向共产党和坚持抗战的进步团体！”
话音未落，桌上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肖志明抓起话筒刚“喂”一声，对方不等他自报家门，便急不可耐地不分青红皂白，口出恶言，张嘴便粗俗无礼地责问：“他妈的，你是谁？我要找姓肖的！肖志明！”
傻瓜也会听懂，来者不怀好意，显然是蓄意挑衅来的。肖志明刷地沉下脸，胸中腾起万丈怒火，不过，他一想，还是忍住了，耐着性子反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怎么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
“哦，原来你就是肖志明！肖志明，他妈的，我老实告诉你，老子这样跟你说话已经是太客气了。”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男子蛮横霸道的声音：“肖志明，你好歹也是堂堂中学校长，县参议会的参议长，难道你不读书不看报？没有看见今天的《抗敌报》，上面胡说八道说了些什么？”
“《抗敌报》？什么意思？”肖志明恍然大悟，闹了半天，原来是冲着那篇文章找碴来的。他忍无可忍，严肃中带着愤懑的口气，把对方的话硬邦邦地顶撞回去。“你是什么人？希望你直话直说，摆到桌面上来！”
“我是谁，无关紧要，我也不会回答你！你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怪了，你难道听不懂？要我再重复一遍？”对方用恶狠狠的声音兴师问罪，“肖志明，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跟老子玩游戏呢！”
“你指的大概就是那篇有关朗诵《最后一课》的文章吧？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对日本鬼子有没有深仇大恨？大概没有吧！所以，你读不懂这篇文章，也无法理解这篇文章！但是，我很了解我的学生，也很了解我的老师，也很了解所有苦难深重的民众的感情，他们与日本鬼子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家乡被占领，亲人遭杀戮，家破人亡，流亡到新州来！他们不就是念了一篇外国作家的小说嘛，会有天大的事？会触犯哪家王法？如果这也不行，我真怀疑，你究竟是抗战派还是投降派？甚至是不是汉奸卖国贼？”肖校长尽管火冒三丈，气得浑身发抖，还是竭力控制着自己说话的情绪，尽可能把话说得含蓄有分寸，语气相对缓和些。
“姓肖的，你说话要客气点！要不是看在你是老资格的国民党员份上，我们早对你不客气了！我相信，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否则，不是老糊涂就是装疯卖傻！说白了，那篇文章是彻头彻尾的共党宣传！这样的严重事件不是偶然发生的。它能在你们省高畅通无阻，大受表扬，不是小问题。最不能容忍的是，你居然亲自上阵助威，拍巴掌把手都拍肿了！我不能不怀疑，你骨子里究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对方口气咄咄逼人，终于亮出了底牌。
“血口喷人！一派胡言！这样一篇好文章我看不出它错在哪里！国民党里出了像你们这样的败类太可悲了！你无知到连起码的常识也没有！作者都德是法国著名作家，他是共产党员？是为共党宣传？可悲的是，你连起码的历史知识都一窍不通，哪有资格跟我谈政治！”肖志明越说越火，声色俱厉地痛斥道，“不错，正因为我是追随中山先生多年的国民党员，是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一切以民族大义为重，所以宣传抗日是我的责任，也是四万万同胞的责任。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汉奸卖国贼！”
“老糊涂，老糊涂！《抗敌报》是共党的报纸，你被它们洗了脑筋，被赤化亍！”对方理屈词穷，依然硬着头皮死顶着，“但愿你不要白皮红心，被人当枪使了！”“住口！”肖志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大义凛然地怒斥道，“叛徒，败类！告诉你，谁抗日我就拥护谁，谁当汉奸谁就是民族公敌，人人可诛之！”说罢，“啪”的一声，忿忿然挂断电话。
刘向阳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肖志明，激动地说，“肖校长，你骂得好，骂得痛快！这家伙不是汉奸就是特务！”
“向阳，你听见了吧？他们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居然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来了！”肖志明怒犹未息，心潮难平，来回踱着步，不断比画着手势，“荒唐！荒唐！中山先生九泉有知，必定痛心疾首，大骂叛徒！”
刘向阳说，“骂得好！骂得痛快！”
“刚才，我是气头上，忍不住骂了几句重话。”肖志明不屑地说，“跟这帮家伙打口水仗不值！不值啊！他们只是被人当枪使，没头没脑的打手罢了！”
“肖校长，目前形势复杂，不容乐观，刚才的电话就是一个危险信号，严重的斗争还在后面。”刘向阳不无忧虑地说，“最近，亡国论大大抬头，不是没有缘由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征兆。前方战事连连失利，鬼子加紧对重庆的诱降，原本就是三心二意的老蒋，很可能经不起诱惑，很可能加紧对根据地的包围，对进步力量的迫害，抗战前途难卜，随时冒出几个大汉奸，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话，我相信，老蒋确实留了一手，不是真心实意合作抗日的。不过，问题会有那么严重吗？”肖志明略有所思，将信将疑。“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肖校长，变数太多，形势出现逆转，不是没有可能，更不是危言耸听啊。”刘向阳如是说。
“顽固派，包括老蒋，动摇是不可避免的。”肖志明冷静地分析说，“问题是，他们公然撕下遮羞布，赤裸裸地公开反共，制造分裂，应该还不至于吧！至少目前是这样！这种不得人心的勾当，民众不会答应，全世界反法西斯的人民也不会答应。”
“肖校长，姓蒋的老谋深算，我们不能没有思想准备，不能不多提防一手啊。”刘向阳言辞恳切地提醒说，“如今，他们胆敢对你采取这种卑劣手段，威胁、要挟，无所不用其极，就足以说明问题。我们固然无需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但也不能不当回事，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我怕什么！”肖志明理直气壮，不以为然地说，“我肖志明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几个小特务能拿我怎么样？他们成不了大气候！我该说的照样说，我该做的照样做！对了，过些日子，你们发起和组织的救助伤兵的募捐活动，我说过参加就肯定参加，雷打不动！”
刘向阳还没有反应过来，外边有人急促地敲着大门。
“谁呀？来了，来了！”正在二进大厅打扫卫生的刘满嫂，快步开门去了。
“肖校长，我先走一步了。”刘向阳估计有客人找上门来，自己不便多留，起身告辞。走到书房门口，回头留下一句话，“肖校长，募捐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有了眉目，我会向你报告，请你鼎力支持。”
刘向阳来到大门口时，刘满嫂已经先到一步。大门开处，闪进个人来。刘向阳眼尖，一眼认出这个满面春风、戴着墨镜的来人，又是“总队长”饶家兴，心中颇感不快，碍于面子，只好勉为其难地打个招呼了事：“哟，原来是总队长来了。”说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匆匆擦身走了过去。
饶家兴没有放过机会，马上露出十分热情的模样，赔着笑脸跟他套近乎，连声挽留道：“哟，原来是大忙人刘老师！刘老师，这么快就走啦？不再坐一坐？难得见个面，还是坐坐吧，坐坐吧！”
“对不起，学校有事，不坐了。”刘向阳不冷不热地敷衍两句，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刘满嫂定睛仔细一瞧，果如所料，这个三十擦边的人，一点不假，正是刘阿林屡屡提到的战场逃兵饶家兴。她心一凉，暗暗叫苦，迫于无奈，只好尴尬地苦笑笑，扭过头去慌慌张张一走了事。
无疑，饶家兴对刘满嫂的冷漠表情浑然不察，刘阿林一家对他的种种猜疑，他更是蒙在鼓里，做梦也不曾想到，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一家人将是他饶家兴的死对头，潜在的对手与克星。他顾不得看她一眼，径直快步朝二进右花园走去，边走边叫：
“素芳！素芳！”
“饶先生，”跟在他身后的刘满嫂，追上两步，甩出一句话，“小姐上学没回来，不在楼上。”说罢，转身往左花园念佛堂去了。
饶家兴听说肖素芳不在家，想想也是，此刻正是上课时间，素芳不可能还在右花园，只好有气无力地哼两声，收住脚步，掉头往二进右侧肖志明书房去了。
平心而论，饶家兴虽说是肖志明寥寥可数的至亲，但他在这个二舅心目中，撇开别的不说，单单说他的为人、他的人品，便很不讨肖志明喜欢，印象好不到哪里去。
话说重些，甚至十分反感，十分厌恶。左看右看，横看竖看，肖志明对他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不舒服。也难怪，这个阴不阴阳不阳、人不人鬼不鬼、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家伙，和坦荡耿直、一身正气、敢作敢为的肖志明相比，天上地下，水火不相容，肖志明对他不反感才怪呢！若是有人追问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肖志明怎么会稀里糊涂地把个独生女儿——自己的掌上明珠，如此轻率地许给了饶家兴？
原来这事不能过分责怪肖志明。如果一定要秋后算账的话，这笔旧账只能记在肖太太头上，是她头脑发热、心血来潮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戏言，当着众多至亲好友的面，当着饶家人的面指腹为婚，定下了女儿的终身，做了件不可原谅的糊涂事，从而种下祸根。年纪随着岁月长。待到饶家兴长大成人，肖志明很快察觉出这个年轻人并非忠厚、善良之辈，无奈生米煮成熟饭，尽管后悔不迭，但要改口赖账也很难，不光面子上过不去，更怕人家拿来当笑柄，只好将这段姻缘模糊化。心想：这等事只能冷处理，暂且搁置一旁，边走边看，待肖素芳长大自立之后，让她自己拿主意去吧。现在，面对不请自来的饶家兴，一则，正如刚才说的，肖志明对他素无好感；二则，一早起来就和心怀恶意的匿名电话打了一场口水战，怒犹未消，心绪恶劣。所以，他听见饶家兴冲冲的脚步声朝着书房大步走来，顿生厌恶之感，有意冷淡他，连忙关上房门，翻开案头一本线装古书，戴上花镜，看他的<；论语》去了。
饶家兴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口，见房门紧闭，不敢造次，轻轻叩了几下，好久没有听见回应，小心翼翼地探问：“二舅，二舅，你在吗？”
肖志明表情冷漠，佯作不曾听见，没有理会，继续看他的《论语》。
“二舅……”饶家兴心有不甘，再次敲门。这回，声音提高了些。
又过了一阵，里面传出肖志明冷冷的声音：“谁呀？”
“二舅，是我，”饶家兴满脸堆笑，答道，“是家兴呀，特地来看望你的。”
“有事？”肖志明仍旧冷冷地问。
“没事，来看望你的。”饶家兴嘴巴甜，善于阿谀讨好，紧接着他又低三下四地问道，“二舅，你好吗？”
“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想歇息，免了吧。”肖志明没精打采，找了个托词，“既然没事，你忙你的去．改日再来。”
不言而喻，这无疑是道不客气的逐客令。饶家兴无端碰了一鼻子灰，吃了闭门羹，情绪一落千丈，却又不敢多嘴多舌，只好赔着笑脸，隔着方格木窗，告辞说，“那好，二舅，我走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唔，”肖志明的声音轻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饶家兴扫兴归扫兴，却没有马上离开肖府，站在书房门口盘算好一阵。肖志明闭门谢客，拒不见面，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白白跑了一趟是小事，不在话下；遗憾的是，连起码的见面机会也没捞到，无法了解他的反应，进一步摸清他的底牌，这才让他大失所望了。他知道肖志明心境好不到哪里去，即便继续呆在门外也是白搭，无奈之下，只好怏怏离去。
设在幽静的左花园的念佛堂，周遭长满青松、古柏、桂树和翠竹。堂前有座小小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有鱼群游弋其中，不时发出“卟卟”的戏水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