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天晚上,教学楼的教歌活动戏剧性地宣告结束。
三十多个来自城区各中学的学生会和灯塔读书会的精英,研究好义演晚会有关事项后,发现夜已深沉,离起更天不远,不敢太多耽搁,纷纷收拾好学生总会发给他们的宣传材料,点亮火把,打算离开这里。
“等一等,同学们,等一等,我有句话要跟大家再说说,”刘向阳做个手势,郑重其事地叮嘱道,“临走前,我再提醒大家,回家路上务必注意安全。现在,我们新州和大后方其他地方一样,国民党顽固派和中统军统特务,加紧了对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以及进步组织和进步人士的监视和迫害。新州军统特务的矛头直接指向我们抗敌救亡协会、《抗敌报》社和省立高中,还有各中学的进步团体,特别是学生总会。不单如此,就连黄包车工会、乡镇农民协会,乃至我们小小的演出队,无一例外地都处于他们监视之下。所以,回家路上,多加小心,多加提防,大意不得。”
大家点头称是,举着火把,纷纷离去。
刘阿林、肖素芳和小妹手牵手,一块离开省立高中。他们走出校门,顶着寒冬腊月的刺骨寒风,迎着下得天昏地暗的鹅毛大雪,踏着坑坑洼洼的泥泞路回家去。
那年头,大后方经济濒临崩溃边缘,巴掌大的新州县城一到晚间九点光景,中山公园报时大钟敲响以后,小小电厂立马熄火,停止供电,整座城市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中,活像突然掉进一个暗无天日、无比恐怖的深渊。大小商店纷纷关门打烊,路上行人绝迹,人们没有要事绝不轻易出门,偶尔有急事非出门不可,大抵都是点燃竹篾火把,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火光,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倒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相比之下,他们三人中间,小妹岁数小了许多,加上又是女孩子,夜间行路难免胆小心怯她。一只手死死攥住刘阿林的衣襟,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肖素芳不放,怯生生地试探说,“哥,素芳姐,好黑好黑呀,你们怕不怕?”
“怎么,你胆子小,害怕了?”肖素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是老爸老妈的掌上明珠,自幼未经风雨少有磨炼,胆子也大不到哪里去,偏偏她嘴巴硬不认输,鼓起勇气,硬着头皮,理直气壮地反问一句。
“我才不怕呢!”小妹心里发毛,嘴巴也是硬得要命,转脸追问肖素芳,“素芳姐,你呢?你就不怕?真的呀?”
“我会怕吗?”肖素芳虽然心头紧张得“嘭嘭”狂跳,表面上仍是若无其事,口气轻松地回答说,“不怕!有什么可怕!小妹,有你哥在,还有素芳姐在,天塌下来有我们扛着,你还怕什么!不用怕!”
“你们都不用吹啦!我看,素芳,你未必不害怕吧!反正,当今吹牛不犯法,你们尽管吹吧!一个比一个吹得厉害!”刘阿林见她们越吹越离谱,觉得十分好笑,一方面给她们打气壮胆,一方面顺便取笑她们几句,“小妹,挺起腰,有哥在,你就不用怕!老辈人说,肚子是撑大的,胆子是吓大的!这个道理,你以后慢慢就懂了。”
他们踩着白天晒不到太阳、结着厚厚冰块的泥巴路往前走,脚下不断发出“咔嚓,咔嚓”冰块碎裂的声音。
猛然,黑暗中有道黑影晃了一下,从他们身旁蹿过,着实让小妹惊出一身冷汗,失声尖叫起来,慌慌张张躲到刘阿林背后,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无疑,肖素芳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一把抓住刘阿林不放,连连往他身后退了几步,紧张地追问,“谁,是谁?”
“谁?”刘阿林高擎火把一照,长舒口气,“扑哧”笑出声来。要怪只能怪他们看走了眼,其实,那是一条不知哪里钻出来的被人遗弃的流浪狗罢了。
肖素芳和小妹红了红脸,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刘阿林忍住笑,半开玩笑地对她们说:“记住,以后,牛,就少吹些!更不能闭着眼睛瞎吹!”稍停,接着说,“这样吧,我们唱唱歌。革命歌曲可以给人鼓气壮胆。来来来,我们唱几首革命歌曲吧。”
肖素芳定了定神,听说唱革命歌曲,立马来了精神,浑身是劲,一叠声叫好,“好好好,让歌声给我们带来光明、给我们带来勇气和力量!唱吧!让我们引吭高歌吧!”
“行呀,我们引吭高歌。”小妹活跃起来,建议说,“要唱就唱刘老师刚才教的《本事》,怎么样?刚才,我一门心思只顾盯住那帮狗特务,顾不上跟着你们学唱,现在算是补补课吧。”
刘阿林迟疑片刻,摇头说,“不行,这歌不够味,没劲!怀旧味道太重,听听可以,但没多大意思!”
肖素芳说,“也是,这歌好听是好听,只是唱起来觉得没有多大劲!提不起精神来!”
“不唱《本事》唱哪一首?”小妹不持异议。
“要唱就唱《延安颂》,那才有劲呢!刘老师最爱唱这首歌,他一唱,我浑身热血沸腾,情不自己,恨不得跃马扬鞭奔赴战场。”刘阿林神采飞扬,充满激情地说。“刘老师说得好,革命人爱唱革命歌,唱起来精神倍增,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劲头!”
“好,好,《延安颂》。”肖素芳话刚出口,再一想,不无遗憾地说,“好是好,问题是我没有学过,不会唱,怎么办?”
“不,问题是你想不想唱?”刘阿林刨根究底,存心激她一下,“会不会唱倒在其次,并不重要,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唱的,不会可以学嘛。”
“想,当然想,”肖素芳不假思索地说,“延安,是我心中不落的太阳,是我一直神往的地方,你说,我怎么会不想?”
“那好,很简单,不会就学,跟着我唱,”刘阿林果断地说。“怎么样?这可是一首鼓舞斗志的好歌呀!两年前,在逃难的路上,是刘老师偷偷教我唱会的。”
“哥,这歌我也会唱。”小妹掩饰不住得意洋洋的心情,故作谦虚,眉飞色舞地说,“问题是我粗声大嗓门,怕是唱不好。”
“你也会?”肖素芳似信非信地问。
“不要听她的,瞎吹!”刘阿林不屑地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瞎吹?”小妹好强,生气了,小手一挥,歪着脑袋,毫不含糊地反驳说,“我就是会!怎么样?不服气吧?告诉你,刘老师教你唱的时候,我躲在后面偷偷跟着学会的。”
“偷偷学是学不会的,”刘阿林刻意要为难她,挑衅说,“只怕你唱起来,会让人笑破肚皮,笑掉大牙!”
小妹被他惹急了,涨红着脸,高低不认输,噘着小嘴巴,赌气地说:“哥,你不信,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再不然,我先露一手,唱两段给你听听,让你开开眼界,怎么样?”小妹不等刘阿林表态,一点不怯场,舌头打个滚,甜甜的歌声唱了起来: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慢点,慢点,求求你,不要再唱了!”刘阿林忍住笑,抬抬手,赶紧踩刹车,大声叫停,“你看你,我说的你不信,你这么一唱,我听糊涂了,不懂得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能跑到哪里去?你再说一遍,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妹眨巴眨巴眼睛,茫然不解。
刘阿林笑着打趣说,“你唱的好像跟我唱的不大一样,两码子事啊。”
“不一样?两码子事?”小妹悟性特高,拿眼角一瞄,瞥见他一脸的怪笑,话里有点带刺的怪味,马上警惕起来,反守为攻,倒打一耙,“那是你自己不会唱,反咬我一口。”
刘阿林故作正经地对她说,“小妹,我没有冤枉你,你刚才跑调跑得实在太远,只怕几头大黄牛也拉你不回来。”
小妹见刘阿林存心取笑她,嘴巴一噘,死不认账,赌气说,“瞎说!刘老师就是这么唱的。”
肖素芳笑着打圆场说,“行呀,行呀,别斗嘴了。我说句公道话,小妹唱得不错,看不出她还蛮有两手呢!我不行,这首歌我不会唱,比起小妹来,落后多了。”肖素芳落落大方说,“阿林,你先唱一句,我跟你学一句,行吗?”
“行,要唱,我教你,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小妹不知深浅,抢着说。
刘阿林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扮了个怪相。
小妹满脸的不在乎,不理不睬他。
“好,大家一齐唱,歌声嘹亮有力量。”肖素芳充当和事老。
“好好好,我跟哥一齐唱,你跟着学就行。”小妹不讲客气,劲头十足。
刘阿林不再介意,先清清嗓子,和小妹一块有板有眼地轻轻唱了起来:“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春风吹遍了平坦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
肖素芳跟着刘阿林和小妹的旋律低声学唱着。
北风呼啸,雪花漫天。在这个寒冷、漆黑的子夜,在中国人民苦难深重的岁月里,历经数百年岁月沧桑的南方古城泥泞的中华大街上,三个朝气蓬勃的青少年高擎火把,心怀苦难的祖国,昂首阔步,迈向未来。
走着,唱着;唱着,走着。刘阿林目光四下一扫,意外地发现了什么,突然止步不前,歌声随之戛然而止。
肖素芳和小妹跟着驻足不前,茫然望着刘阿林,惊问,“怎么啦?”
“糟糕!我们唱着唱着,走错了路。前面是县政府和自卫总队,那里有看门狗,大家要格外小心!”刘阿林望着前方阴森森、门口挂着两盏大风灯的地方,提醒说。
“夜深人静,我们路过那里,可能会引起站岗的猜疑,甚至对我们进行检查。记住,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大家千万要沉住气,看我脸色行事,一切听从我指挥,不许乱来!不许自作主张!”
“阿林,不行啊,”肖素芳神情有点紧张,低声问,“怎么办?我们手头都有不少刚才拿来的宣传材料。”
“哥,我也有。”小妹掏出一叠宣传材料,凑上一句。“还不少呢。”
“没事,这好办,统统交给我,你们放心,不会有问题的。”刘阿林毫不含糊地宽慰说。“这些材料由我统一处理,万无一失。”
肖素芳和小妹将一沓沓宣传材料交给刘阿林。
“走!”刘阿林把收拢来的宣传品往怀里一揣,接着又跟肖素芳和小妹低声咬耳吩咐几句,把握十足地挥了挥手,三人举着火把,义无反顾地大踏步往前走。
刘阿林高擎火把,把脚下的路照得红彤彤、明亮亮。
他们快到县政府门口的时候,果不其然,大门口两个荷枪实弹的自卫队员,因了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冻得缩头缩脑,浑身瑟瑟发抖,跺着麻木的双脚,从岗亭里走出来,为了壮胆,老远老远便咋咋呼呼吆喝着:“站住!站住!他妈的,半夜三更,上哪里去?”
“老百姓,过路的。”刘阿林眼尖手快,胸有成竹,瞥见县政府无人看守的侧门虚掩着,露出一道不大不小的门缝,眉头一皱,急中生智,趁着哨兵没有在意的瞬间,把手一扬,果断利索地将一叠厚厚的宣传材料,飞也似的扔进侧门里了。
大门旁边黑咕隆咚的角落里,那两个肩背长枪的家伙,畏畏缩缩地走过来,眯着迷糊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年轻男女,外加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心中纳闷,疑窦丛生,暗自琢磨着:“半夜三更,冰天雪地,鬼都不出门,他们会去哪里?能干出什么好事来?”想到这里,他俩打个寒噤,心里直发毛,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为了给自己壮胆,他们竟自吹起口哨并对着刘阿林他们乱喊乱叫:“他妈的,半夜三更,鬼都不出门,你们偷偷摸摸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小妹机灵乖巧,不等他把话说完,愁眉苦脸,抱着肚子嗷嗷直叫。
肖素芳急忙搀扶着她,愁眉苦脸安慰道,“小妹,忍着点,快到医院了。”
刘阿林拧紧眉头,唉声叹气地指着身边痛得死去活来、哼哼直叫的小妹,从容应对:“老总,寒冬腊月,谁不愿意钻在热被窝里?这是没办法的事啊!我家小妹半夜闹肚痛,拉了一裤子,我们只好陪她上省立医院找医生看看去。”
话刚出口,小妹抹着眼泪,叫得更起劲了。
凭良心说,小妹这方面确有几分天赋,假戏真做,演得活灵活现,几乎无懈可击,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不由得那两个背长枪的家伙不信。
“小妹,忍着点,忍着点,快到医院了。”刘阿林加重语气,不失时机地重复一句。
“小妹,看了医生,吃帖药就好了。”肖素芳添油加醋,连忙加温,“很快会好的。”
前面那个当兵的似信非信,用疑惑的目光朝小妹看了又看,大概没有发现任何破绽,挥挥手,打算放他们过去。没料到,后面那个当兵的突然做个手势,制止说,“慢!搜!先搜了再说!”
此言一出,着实把肖素芳和小妹吓一大跳,立马想起刘阿林揣在怀中的一大沓宣传材料,脸色陡变,方寸大乱,惊出一身冷汗,只能暗暗叫苦。也难怪,刚才她们根本不知道刘阿林抢先一步将宣传材料扔进侧门去了。可是,当她们发现刘阿林神态自若,不当回事地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听任他们检查时,方才恍然大悟,知道刘阿林先他们一步做了妥善处理,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虚惊了一场,迅速恢复了平静。
两个当兵的检查来检查去,搜遍刘阿林全身,任何可疑的东西也没有发现,只好扫兴地耸耸肩,摇摇头了事。
刘阿林生怕久则生变,务必尽快脱身,眉头一皱,刻意吓唬吓唬两个当兵的。他佯作善意地提醒道:“二位,小心!小心些!我家小妹又拉又吐,就怕是霍乱,那是会传染的,好厉害,好厉害啊。”
小妹特有悟性,而且天赋的表演才华,经他稍稍点拨一下,立马装出剧烈疼痛的样子,一声高似一声,“哎哟,哎哟”大叫,双手捂着肚子,索性蹲在地上不起来。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灵验无比。两个怕死的家伙,听说这是传染性很强的霍乱,又见小妹痛得喊天叫地,颇像病得不轻的样子,不敢继续纠缠下去,连连后退几步,挥手打发刘阿林他们赶紧离开,“他妈的,走走走,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