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40年的3月。
一年一度的元宵节逐渐远去,充满活力的春天正在加快轻盈的步伐,走向这座南方的小小县城。
肖家大院右花园天井旁两株桂树光秃的枝头上,经过淅淅沥沥的春雨滋润,经过饱含暖意的春风催生,短短几天工夫,便萌发许多嫩绿的新叶,清凉似水的月光下,一丛丛,一簇簇,被子夜的风吹得不停地摇曳,修长的影子映照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煞是好看,给平静得恰似一潭止水的花园平添几许幽静与落寞。
刘阿林端坐在高脚桐油灯下,聚精会神地模仿着肖文生的笔迹,一丝不苟地写着家书:“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自前年随队伍跋涉千里,来到远离故乡的中原崇山峻岭中,一晃又是多年……”
夜色深沉。花园隔墙小巷深处传来老更夫“咯咯,咣,咯咯,咣”的打更声,夹杂着更夫苍凉、落寞的吆喝声:“各家各户,关门闭户,火烛小心,”一天奔波劳累下来,刘阿林已是疲惫不堪,沉重的眼皮慢慢支撑不住,迷迷糊糊的脑袋昏昏沉沉,手中的羊毫笔变得不再听从使唤,写着写着便打住了。无奈之下,他只得放下笔,起身走到门边的搪瓷脸盆前,双手掬起凉水洗洗脸,待到头脑清醒稍许,方才回到书桌前,继续把信写下去:“无论天涯海角,无论风雨晨昏,儿思念故园,思念双亲之情有增无减,怎奈遍地烽烟,关山阻隔,路途遥远……”
信写完了,他从头至尾反复看了两遍,没有发现问题,轻轻舒口长气,眼皮再也睁不开,身子支撑不住,一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时光流水般过去。不知不觉中,透过窗纸依稀可见,沉沉夜色正在消退,东方逐渐露出一抹淡淡的曙光,天快要亮了。
刘阿林住的右厢房有扇窗子被寒气逼人的晨风吹得“乒乒乓乓”作响。他一夜不曾好好睡上一觉,此时依然趴在书桌上呼呼酣睡,睡得好香好甜。
花厅小楼上响起轻盈的脚步声,肖素芳下楼来了。
肖素芳的脚步声惊醒的头一个人,是住在刘阿林对面厢房的刘满嫂。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肖素芳下楼后直奔对面厢房,心头一颤,觉得好生奇怪:天还没大亮,大清早的,她怎么下楼找阿林去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莫不是和刘阿林有约在先?莫不是少男少女间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刘满嫂是过来人,深知这个年龄的少男少女厮守在一起,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日久生情,难免春意萌动,如果一时失控,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做出来。想到这一层,她委实放心不下,一骨碌翻身坐起,三下两下披上衣服,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惊诧的目光透过窗纸缝隙往外望去。果不其然,一切都在意料中,肖素芳下了楼,头也不回,大大方方地径直往刘阿林的房间走去。刘满嫂越想越纳闷:她急急忙忙找刘阿林是为哪般?联想到这些日子来,肖素芳和刘阿林接触频繁,形影不离,言谈举止之间,难以掩饰地会流露出一种暖昧之情。她不敢掉以轻心,屏息静气,目光锁定目标,死死盯住,一心想弄个明白。
其实,说透了,这无非是刘满嫂疑心生暗鬼,事情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今天天还没大亮,肖素芳一觉醒来,猛然想起昨天县抗敌救亡协会通知他们上午九点在排练场排练募捐义演晚会的节目,希望所有演职人员准时参加。她和刘阿林都是歌咏队举足轻重的主要成员,自然不能例外。她动作迅速地跳下床,穿好衣衫开门出来,发现刘阿林房间有扇窗子不曾关牢,被晨风吹得“乒乓”作响,仔细观察一下,不见房里有何动静,觉得有些蹊跷,担心刘阿林睡得太死,睡过头,错过时间,耽误大事。她顾不得多想,急忙下楼找刘阿林来了。
刘满嫂凑近窗子往外看得出神,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她的目光。
没料到,肖素芳走到右厢房门前伸手去敲门时,发现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插上,一下就推开了。她探头看去,刘阿林趴在桌上,枕着手臂,酣然大睡,睡得很死很沉。肖素芳的到来,丝毫没有惊醒他,他照样发出沉闷的、打雷般的鼾声。桌上的美孚油灯快要灯干油尽,渐渐暗下来的火苗,被黎明前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借着朦胧的灯光,她看见刘阿林面前放着一封写完了的信,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他模仿肖文生的笔迹和语气写的一封家书。她捧着家书,双手颤抖,心头一阵激动,鼻尖发酸,视线模糊了。
刘阿林睡得很沉,脑袋枕着的手臂略微动弹几下,随即又睡了回去。
一阵强劲的风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颇有几分彻骨寒意,桌上的油灯倏然熄灭,陷入一片漆黑中。借着拂晓前微弱的亮光,肖素芳发现刘阿林身上穿着稍嫌单薄的衣衫,便蹑手蹑脚地从床边拿起一件棉袄,不声不响给他披上。
尽管她轻手轻脚没有发出声响,刘阿林还是被她惊醒,陡然一怔,揉揉蒙咙的睡眼,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是肖素芳,诧异地张大嘴巴,心头狂跳不止,不解地问:
“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肖素芳心情沉重,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作答,只是将抓在手中的信放回桌上,止不住两汪泪水夺眶而出。
“我来不及跟你商量,先把信写好了。”刘阿林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头问了一句,“你看,这样写,行吗?”
“行,再不见我哥的信,老妈又要急疯了……”肖素芳声音哽咽,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
刘阿林不敢看她那双充满忧伤的眼睛,将目光移向拂晓前的窗外,竭力想让心情平静下来。
“可怜的老妈,她……她一直蒙……蒙在鼓里,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尽头,这件事将来如何了结……”肖素芳强忍悲痛说。
“不管多久,信,我写定了!”刘阿林硬把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咽下去,执拗地说,“我会一直写下去,写到我写不动的那天!我们不能让你妈倒下!不能让她心中那盏小小的油灯熄灭!不能!绝对不能!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后悔一辈子痛苦一辈子的,而且我也对不起你英雄的哥哥!”
肖素芳双手捂住脸孔,呜呜咽咽,失声痛哭。
“素芳,坚强些!挺住!我们已经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仇恨!只是对敌人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刘阿林紧紧握住她的手,提高嗓门说。
肖素芳咬咬牙,噙着泪水的眼里燃烧着怒火。
刘阿林激动地说,“素芳,化悲痛为力量,对那些没有人性的敌人,我们最有力的回答就是:战斗!战斗!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这时,那厢,刘满嫂发现肖素芳走进对面房间.半天不见人出来,开始感到不安,思来想去别无选择,返身推醒熟睡中的小妹,神情紧张地俯身对她说,“小妹,不要睡了,快起来,快起来呀!”
小妹睡意正浓,不耐烦地推开刘满嫂的手,嘴里咕咕哝哝,翻个身又重新睡了回去。
“起来,起来!”刘满嫂下定决心,一把将她揪起。
小妹揉揉迷糊的睡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噘着小嘴巴,望着刘满嫂,撒娇地抱怨道,“妈,你真烦人!大清早,天还没大亮,叫我起来干什么呀?”
“有事,妈有要紧事。”刘满嫂毫无笑意,一本正经地说。
小妹奈何不得,一边披衣一边不快地说,“妈,有事你就说吧,天塌不下来!”
“去,快到你哥房间去看看。”刘满嫂如是说。
“有什么好看?哥不就是哥,我才懒得看!”小妹说着,重新躺下,赖着不起床。
刘满嫂哪肯罢休,干脆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将她抓起,厉声说道:“起来!不许再睡了!”
“我不干!我不干!”小妹嘴巴硬,说归说,最终还是别无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听从吩咐,趿着鞋边走边嘀咕。
“素芳去阿林房间了。”刘满嫂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去看看他们干些什么!”
“妈,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这有什么了不起!素芳姐不是外人,也不是老虎,去了就去了,她能吃掉哥?”小妹很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往外走,“妈,你太多心了,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你不懂,你不懂!”刘满嫂无奈地摇摇头,啼笑皆非地说。“跟你说了也白搭,白费口舌,这些事反正跟你说不清!”
小妹不快地噘着嘴巴走了。
刘满嫂站在门边,紧张地张望着。
“哥,你起床啦?”随着甜甜的孩子气的声音,小妹门也不敲,一头闯进刘阿林房间,抬眼发现刘阿林正在好言好语安慰肖素芳,又是拉手又是帮她抹眼泪,亲切无间,小妹不由得被他们逗乐了,咧开小嘴怪笑一下,淘气地朝刘阿林扮个鬼脸,嬉皮笑脸说,“哟,真恶心!原来这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又是哭又是笑,像演戏一样,难怪妈不放心,特地派我来看看热闹……”
“妈打发你来看什么?”刘阿林心头一热,羞得满面通红,绷着脸孔,脱口回敬道,“有什么好看的?你没事找事,多此一举!”
“不错,妈叫我来看看,看你是不是给老虎吃掉了!”小妹再次扮个鬼脸,笑嘻嘻地瞅着肖素芳调侃说,“还好,素芳姐不是老虎,不过,即便是老虎,我想,她也舍不得吃掉你!素芳姐,你说,对不对?”
“油嘴滑舌!”刘阿林脸孔刷地涨红了。“看你越扯越远,扯到哪里去了!”
肖素芳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笑道,“小妹,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素芳姐,你眼睛红了?哭了?我哥欺侮你了?”这时,小妹方才发现肖素芳满脸愁容,眼睛红肿,好像刚哭过一样。她把头一歪,半开玩笑地追问刘阿林,“好啊,哥,你敢欺侮素芳姐,我马上告状去,妈非扒你的皮不可!”
“你敢!不许胡说八道!”刘阿林又好气又好笑,弄得狼狈不堪。
“小妹,不要俏皮了!我来找阿林是有正经事的。”肖素芳一看不对头,对小妹的玩笑不敢大意,连忙急刹车,抹干泪痕,凄凉地一笑。
小妹将信将疑地看看肖素芳,再看看刘阿林,故作老道地说,“真的?有正经事?说来听听。”
刘阿林被她捉弄得有些恼火,不客气地警告说,“小妹,你少哕唆点!我警告你,你闲事管得太宽太多了。”
“警告我?我还要警告你呢!”小妹存心气他一气,头颈硬硬地反驳道,“我可是妈派来的,轮不到你来警告我,你颠三倒四,糊里糊涂,位子都坐错了!”
“小妹,你把他交给我,我会批评他。”肖素芳为了制止事态恶性发展,迅速回归正题,扭头问刘阿林,“阿林,我们今天的任务,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任务?”刘阿林被小妹气糊涂了,蹙起眉头,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任务啊?”
肖素芳抱怨说:“你看你,刘老师交代的任务也忘了!”
经她提醒,刘阿林恍然明白过来,拍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今天上午到排练场去。”
肖素芳正儿八经地解释说,“我怕你睡懒觉,睡过了头,忘记今天的重要任务,误了大事,特地来叫醒你的。”
刘阿林匆匆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准备和肖素芳一块走,回头朝小妹努努嘴,挥挥手,呵斥说,“没错吧?这里没你的事!此处不留人,走吧,你走吧!”
“不走!我就是不走!”没想到,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小妹听说他们有重要任务,把肖素芳哭鼻子的事忘了个精光,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死活赖着不走,振振有词地说,“好哇,你不留人姐留人,素芳姐,你说,对不对?既然你们是去排练场,当然少不了我的份,要走,大家一块走吧!我呢,也替你保密,不在妈面前告状,不数落你的不是!”
“少打岔,没你的份!”刘阿林态度坚决,斩钉截铁,一口回绝,“还想告状呢?真烦人!走吧,你走吧!告状去吧!”
“不走!说了不走就不走!”小妹一赌气,双手交叉抱着,硬是涎皮赖脸不肯走,“今天,你想赶也赶我不走,我去定了!”
肖素芳是个爽快人,喜欢小妹这种不服输的犟脾气,同时也不希望惹她不高兴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便顺水推舟,释放善意地拍拍她的肩头,满口应允:“好吧,欢迎你参加。不过,小妹,话说在前面,没有白去的道理,去了就要出一分力做一分贡献。”
“好呀,做贡献,没问题,小菜一碟!”小妹不假思索地说。“哥,行吗?素芳姐答应了,你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刘阿林无奈地瞪她一眼,算是默许了。
小妹兴高采烈地走出厢房门时,刘满嫂仍旧站在对面门前台的阶上等着她的消息,小妹一看好笑又好气,小嘴巴一噘,冲着刘满嫂大发牢骚,“妈,你看你想七想八,想到哪里去了!叫人笑掉大牙!素芳姐是来找我哥上排练场去的!这是工作,抗日工作!妈,看你多管闲事,就像警察一样!芝麻大的事也要管!大惊小怪,自寻烦恼!这样的警察不觉得太累?”
“怎么?你说妈是警察?”刘满嫂气得哭笑不得,一副难看死了的尴尬相,指着小妹骂道,“你懂什么?你太小,妈跟你说不清楚!”
因为全县所有中小学相继开学,抗敌救亡协会发起和组织的为抗日负伤战士募捐义演晚会的造势活动,已在新州城乡如火如荼地展开。这些日子,市民们走在街头巷尾,随时都能看到相关的各式各样的宣传标语,还有许多宣传画,显得十分抢眼。诸如,“后方多出力,前方多杀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全国民众动员起来,支援前方打胜仗,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向英勇抗日的负伤将士致敬!”“打倒汪精卫,打倒投降派!”“一寸山河一寸血,誓将抗战进行到底!”等等,等等。
现在,是星期天的早晨八点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