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不平静的夜晚,还是那个站在右厢房门外、心乱如麻的刘阿林,他不安地望了望传来呜呜咽咽哭声的花厅二楼的灯光,知道肖素芳此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自己面对窘境无能为力,想帮也帮不了,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眼睁睁望着窗外满天闪烁的繁星,七七八八的怪异念头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折腾得他一夜没合眼。待到四邻八舍的公鸡啼个不止,东方露出头一道黎明曙光,投射到窗纸上,映照出婆娑的树影时,他方才合上眼皮,半醒半睡,迷糊了一阵子。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急忙掀开被子,揉揉睡眼,翻身坐在床沿,惊诧地问:“谁呀?”
“我。”是肖素芳略带沙哑的声音。
一大早,肖素芳不请自来,着实让刘阿林大感意外,此事倘若放在往常,倒也平常不过,只是今天是今天,自从刘满嫂一语道破他们久藏心底的秘密后,问题发生了质的变化,变得异常敏感而复杂,他不能不感到尴尬与为难。迟疑再三,拿不定主意。敲门声继续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急,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味道。他定了定神,披上衣服,开门看见肖素芳面带微愠地站在门外,头发有些凌乱,脸色有点苍白,眼睛挂满血丝,他吃惊地问:“素芳,大清早,找我有事?”
肖素芳一脸严肃说:“有事,闷得慌,找你谈谈,不行吗?”不等对方回应,她抬腿跨进门来。
“慢!”刘阿林一看急了,惴惴不安地望着她,似有难言之隐。“素芳,大清早的,你先别进来,在门外等等。”
“等等?有什么好等的?”肖素芳充耳不闻,大大方方地抬腿跨进门,反手将门掩上,主动发起进攻,“我不是老虎,不会吃掉你,怕什么?不敢让我进来?”
“不,不,我才不怕呢!”刘阿林臊得面红耳赤,慌乱地辩白道,“好吧,进来就进来,坐吧!”
“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你欢迎,我要进来;你不欢迎,我也要进来!”肖素芳掏出昨晚刚写好的给饶家兴的信,往桌上一甩,发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我昨晚熬了个通宵,写好的一封信,请你看看,希望你提些意见。”
“请我看看?还提意见?”刘阿林愣怔一下,觉得此事来得蹊跷,拿过信匆忙扫了一眼,这一看非同小可,着实叫他吓一大跳,信封上清清楚楚写着:“饶家兴先生亲收”几个娟秀端庄的大字。他为难地望着神色自若的肖素芳哭笑不得,嘴唇颤抖半天,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不不,你们的信,我怎么能看?”
“谁说你不能看?”肖素芳不快地盯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抱怨着,“你傻!别人想看还不给他看,我请你看你还不看!”
刘阿林见她说话直白如是,知道她是铁了心,非看不可,否则收不了场。想想,只得勉为其难地浏览一遍,蹙着眉头,搔搔脑勺,一言不发。
“看完了?”肖素芳见他没有任何反应,追问。“意见呢?我想听的是意见!”
“我哪能有意见?没有,真的没有。”刘阿林被她逼进死胡同,沉吟很久,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不过……”
“不过什么?”肖素芳不满地问,“今天你怎么啦?吞吞吐吐,不干脆!”
刘阿林心跳得厉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辩解道,“我随便问一问,你信里写的都是真心话?经过深思熟虑?这是大事,要三思而行啊。”
“废话!终身大事人生有几回?难道这是儿戏?是小孩子跳家家,闹着玩的?”肖素芳脸色严峻说,“告诉你,这个决定,绝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我这个人,说话算数,主意一定,雷打不动!”
刘阿林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场婚变,在他看来,既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外。问题是,这道难题摆在他面前,把他牵扯进去,着实叫他慌了神,乱了套。他怯怯地避开肖素芳饱含幽怨的目光,自言自语地说,“这事,肖校长、肖太太未必同意,麻烦还多呢。”
“麻烦,是少不了的,瞒也瞒不住的。”肖素芳的回答既干脆又明了,“老爸为人开明,对饶家兴的人品非常反感,也可以说非常厌恶,他会尊重我的决定。问题在老妈身上。她对饶家兴印象固然不是很好,但容易被饶家兴的伪装和甜言蜜语蒙骗。她也许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会反对。没关系,我暂时不让她知道,将来既成事实,反对也来不及,只好认账了。”
刘阿林为难地挠挠后脑勺,想说赞成又没有勇气;想说反对又觉得违心说假话,感到左右为难。
“怎么?你变哑巴啦?”肖素芳不耐烦地抱怨着。
“我……我……”一向口齿还算伶俐的刘阿林,被她一激,反而说不出话。
“我我我,半天说不出个字来,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肖素芳火辣辣的目光逼视着他。“亏你自称是革命者,革命者就要有敢作敢当的勇气!你怕什么?天塌不下来!我都不怕,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一声高似一声的交谈,惊动了对面厢房的刘满嫂,她深感事态严重,震惊不已。也是,不妨想想,天不曾大亮,少男少女私会在密室,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再往深处想开去,作为肩负监管重任的老妈,此时刘满嫂岂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她横下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出面干预。她来不及换个角度多想想,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因了她的强行介入,适得其反,变成催化剂,大大加快了事件的进程,给身处困境的刘阿林帮了大忙。当时,她不安地站在厢房门口,声音高八度地叫道:“阿林!阿林!”
“妈,什么事?”刘阿林好似捡到一根救命稻草,如释重负,大声应道。
“你过来,你过来!”刘满嫂的用意一目了然。
“妈,来了!来了!”刘阿林毫不含糊地应道。
话声刚落,没想到小妹又是不请自来,而且动作惊人地敏捷,在没有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突然推开房门,探头进来,见刘阿林和肖素芳满脸尴尬,俏皮地朝刘阿林扮个鬼脸,招招手,狡黠地笑着说:“哥,快去,妈叫你呢。”
“少哕唆,知道了。”刘阿林绷着脸,不快地说。
小妹咧开嘴巴,开心地笑个不断声,返身退出门去。
刘阿林乐得顺水推舟,对肖素芳说,“素芳,就这样,我妈在叫我,有话慢慢再说。”
肖素芳不满地白他一眼,扭转屁股往外就走。
“素芳,素芳……”刘阿林见肖素芳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大声叫住她,希望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你回来,你回来!”
肖素芳头也不回,加快步伐,“咚咚咚”,赌气走了。
刘阿林搔搔头皮,啼笑皆非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阿林!阿林!”刘满嫂又在对面厢房叫他。
刘阿林失望地转过身,没精打采地到刘满嫂厢房去了。
刘满嫂忙着收拾房间,听见刘阿林的脚步声,抬起头不满地瞥他一眼,停下手中的活,心情不好地说,“阿林,等一会我陪肖太太去医院看病,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厅堂、客房要打扫,左花园几株树要修枝,还要浇花,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帮妈一把,做一做吧……”
“妈,不行,今天不行,明天吧。”刘阿林压低嗓门解释说,“等一会,我还要上排练场去,再过五天就要义演了。”
“算了,”刘满嫂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好言相劝,“阿林,听一回妈的话,今天就请个假,不要去了。”
刘阿林心有不甘,辩解道,“妈,不行,真的不行。”
“行,行,行,有什么不行!哥,你不要惹妈生气了,听妈的话不要去了!”正在帮刘满嫂收拾房间的小妹,打断刘阿林的话,凑热闹地帮腔说。说罢,偷偷朝他使个眼色,暗示他赶快闭嘴,顺着刘满嫂的思路说,“妈,你放心,有我呢!哥想出去也出不去,我会看着他,你放心走好了。”
刘满嫂满意地看了看善解人意、聪明乖巧、讨人喜欢的小妹,觉得这几句话正合她的心意,嘴角漾起笑纹,用赞扬的口吻对刘阿林说,“你看看人家小妹,比你小好几岁,可是,她不像你,比你懂事多了。”
刘阿林有苦难言,有口难辩,朝着站在刘满嫂面前占了便宜又卖乖的小妹,狠狠瞪了一眼,慢慢走近她身边,悄悄甩出一句怒气冲天的牢骚话:“你坏!人小,满肚子的鬼!”
小妹抿着小嘴窃笑不已。
刘满嫂见刘阿林不再坚持异议,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刘姨,刘姨!”肖素芳在二进大厅高声叫着,“我妈说,不早了,你们该上医院去了。”
“来啦,来啦。”刘满嫂匆匆忙忙收拾停当,指头梳理一下略嫌蓬乱的头发,把衣服扯了扯平,出门陪肖太太上医院去了。
“妈,你走啦?”小妹追到二进厅堂,跟在她身后,唠叨不休。
刘满嫂和肖素芳搀扶着肖太太走到大门边。
肖太太回头看见小妹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越来越显苍老憔悴的脸庞,露出罕见的笑容,逗她说,“小妹,你可要给我看好这个家呀,小偷进来了.我回来可要找你算账,要打你屁股的!”
“肖太太,有我在,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包你一点事没有!”小妹伶牙俐齿,加上说话十足孩子气,颇讨肖太太喜欢,“肖太太,你早去早回,回来我讲两个故事给你听。”
“好好好,人小口气大,”肖太太满口答应,“我知道,还不是那两个老掉牙的故事,是你爷爷的爷爷讲给你爷爷听的故事。”
“不对,你猜错了,全是新的,你没听过的。”小妹一本正经地跨前几步,对肖太太低声耳语。
肖太太、肖素芳和刘满嫂一下子被她逗乐了,笑得直不起腰。
肖太太走出肖府大门,坐上等候在大门外边的黄包车,刘满嫂跟在车后,一块上医院去了。
她们一走,小妹和肖素芳一前一后快步回到花厅,迎面遇见怒犹未消的刘阿林,小妹看了看他那张绷得像铁板的脸孔,觉得十分可笑,眨巴眨巴眼睛,旧话重提,主动把话挑明,“哥,你不是要和素芳姐去排练场吗?”
“你还敢说!好事全被你搅黄了!今天坏在你手上,没戏可唱了!”刘阿林把她当做出气筒,满肚火气发泄在她身上,“我不去了!你幸灾乐祸吧!”
“你不去了?”肖素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什么意思?”
“不去了。”刘阿林神情沮丧,欲言又止。他明明白白知道,刘满嫂此举的真实意图,绝不是要他帮着做些家务事,这些家务事在刘满嫂眼中只是小菜一碟,轻而易举,根本不必有劳于他。她难以启齿的真实目的,明摆着是要拖住他的后腿,希望拉开他和肖素芳过于亲密的距离。这就难怪了,不采取迂回战术,这话刘满嫂能直捅捅说出口吗?
始终蒙在鼓里的肖素芳,不明白刘阿林此举是为哪般,不高兴地责问道:“阿林,今天去排练场可是你亲口答应下来的,怎么说话不算话,突然变卦了?反悔了?”
“你问问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怪就怪她!”刘阿林没有好脸色地指着一旁只顾坏笑的小妹,气愤地说,“怪她多嘴多舌,把事情搅黄!”
“素芳姐,你不要听他的!你过来,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小妹招招手,胸有成竹,凑近她耳边,悄声细语说了几句,逗得肖素芳满脸是笑,戳着她的小鼻子骂道,“小鬼,鬼精鬼精的,谁也玩不过你!”接着,朝刘阿林摆一摆手,高兴地叫道,“阿林,你还呆着干什么?我们快走呀!”
“走?去哪里呀?”刘阿林不解地问。
“去排练场呀。”肖素芳如是说。
“不行,我不能去,妈刚交给我一大堆任务,想偷懒也不行。”刘阿林愁眉苦脸地瞅了小妹一眼,指桑骂槐地说。“有什么办法!如今有人爱当特务,喜欢盯梢,喜欢告密呢。”
“哥,你少骂人好不好?你真笨!还不快走呀?”小妹忍不住“咯咯”大笑,推一下站着发呆的刘阿林,俏皮地做个鬼脸,拖长尾音对他说,“去吧,去吧,我叫你去你就大胆去!家里的事误不了,有我呢!打扫卫生,修枝浇花,小菜一碟,我全包了!保证不折不扣、漂漂亮亮完成任务。到头来,功劳记在你身上!还不划算?哥,小妹我够朋友吧?”
刘阿林恍然醒悟,赔着笑脸,竖起拇指夸奖道,“好!够朋友!哥不会白得你的好处,回来买个大烧饼,犒劳犒劳!”
“犒劳犒劳?好哇,说话算数?”小妹咧开嘴巴,笑得很开心,“好,我们拉钩!”
“拉钩就拉钩。”刘阿林伸出手去。
肖素芳推开刘阿林的手,主动和小妹拉了拉钩,“小妹,我们拉钩,这个人情只花五个铜板,值!我做了!”
小妹高高兴兴地伸出手去拉了拉钩。
“不早了,走吧!”肖素芳伸手去拉刘阿林,刘阿林心存戒意,连忙缩回手来,却被肖素芳一下子紧紧抓住不放,两人高高兴兴上排练场去了。
“素芳姐,同来!”小妹念头一转,大声叫住他们。
“怎么,变卦了?拉钩也不算数?又来r鬼点子?”刘阿林紧张地问。
“变卦?我是那种人吗?”小妹笑嘻嘻地扭头对肖素芳说,“素芳姐,买烧饼要买两个,我妈一个不能少!我要拍拍拍她马屁,让她高兴高兴!”
“小菜一碟,我也包了。”肖素芳被她逗得发笑,差点笑破了肚皮。
小妹却不笑,趁势再添上一句,“还有,早去早回,不能让我妈发现,不然露了馅,我挨乐不算,那足小事,可我哥也跑不了,那时候我自身难保,再也救不了他呀!”
“哕唆!真烦人!”刘阿林笑得很开心,拉着肖素芳撒腿就跑……
始料不及的是,谁也不希望看见的情况还足出现了:
时近半昼,刘阿林怀里揣着两个大烧饼,和肖素芳一道高高兴兴回家来,一脚跨进花厅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叫道:“小妹!小妹!”
怪事!花厅冷冷清清,静得出奇,没有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