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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999年后新作(9)

接下来我给金瑞详细分析了他这一举措的失误,从他和王玉兰生活习惯的差异到共同语言的欠缺,从将来前途到群众舆论,无不说到了,我说的时候,金瑞一直低垂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末了我说,你要是真在后段家河安了家,就永远别想着出去了,你就当一辈子农民吧。金瑞叭叽叭叽嘴说,当一辈子农民也行。我说,毛主席让你来农村扎根不是这种扎法,你这叫怎么档子事啊!就是真在农村找媳妇,也不是找王玉兰这样的,乡下的好姑娘有的是,你怎么偏就找个寡妇,还拖着个孩子。金瑞说,有孩子好,我还懒得生呢,白捡的一个儿子,这便宜我占大了。看着他那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我产生了扇他一巴掌的念头,一个大男人,竟然说懒得生孩子,你就说他有什么出息吧,真跟他爸一个样,没治!我最后拿出了杀手锏说,这门婚事你太太不同意,金家向来不娶寡妇进门。金瑞说,再别说你们金家了,当初您阿玛把我阿玛赶出金家大门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已经跟金家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您别拿金家的规矩吓唬我,我是金家圈外的人。我说,可你到底还姓金,你是我的亲侄子,太太疼你也是一点儿不掺假的,对你比对她所有的孙子都上心。金瑞说,那是你们在赎罪,你们害了我阿玛也就是害了我,我今天能这样就已经很不错,很知足了,姑爸爸您甭为我操心了,您操心也是瞎操心,我的生存方针是顺其自然的,我不跟命较劲。我说,这点你倒真跟你阿玛一个样,其实我也早看出来了,你人赘到王家,并没有多么高尚的想法,你不过是嫌知青生活太清苦,你是想有人伺候你。金瑞说,随您怎么说,我怎么想的我知道,谁不盼着有人疼?我说,你得为将来考虑考虑啊。金瑞说他只想今天,不想将来,只要今天过得去,哪怕明天天塌下来呢,再说明天天也不一定就塌得下来。我气愤地说,金瑞,你整个一个没睡醒!金瑞眨巴着眼睛说他不知睡着和醒着有什么不同,反正都是在炕上躺着呢。

谈话不能继续不去了,我深知我这位侄子的脾性和弱点,关键是一个字:懒。遇事顺坡溜,总想舒服,总想省力,别人看他是在下坡,他却认为是进了福窝,这真跟他爸爸如出一辙的相似。关于金瑞的爸爸,我们家的老五舜锫,那是我们家一个共同避讳的话题,是我父亲活着时一直羞于向人启齿的一块心病。就是后来,金家人偶尔凑到一起也很少谈起这位早逝的五爷。

我从王家窑里很失望地出来,碰巧王玉兰在窑外站着,也说不定她早就站在那儿了。王玉兰一脸愁苦,见了我想说什么,我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这里头没有你的事。王玉兰说金瑞很拗,她让他走,他就是不走,她目前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我说,我都没有办法了,你能有什么办法。王玉兰说,姑爸爸你要是实在反对,我可以坚持不答应,两厢不情愿,在公社也扯不来结婚证。我不能对王玉兰要求什么,她毕竟是外人,在这件事情中,她完全是被动的,但她的话毕竟也不无道理,于是我说,王家大姐,你比金瑞大,又是过来人,有些事情应该比金瑞思虑得周全,怎么说金瑞还是个没经过世事的大孩子,你不要让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王玉兰说这她懂。我说,懂就好。然后我问他队长家在哪儿,她说西头有枣树的那家就是,说着要领我去。我说,你不要领了,看看你那一锅粥吧,大概都糊了,你别指望金瑞能帮你看着锅,那是个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王玉兰说陕北的男人都不管家务,谁家的婆姨也不指望屋里的男人能帮着看锅。我想,这个小寡妇大概没听懂我的话,所以,离开的时候我说,你不要管我叫什么姑爸爸,那是旗人的称呼。王玉兰听了我的话,木木地看着我,那张脸竟没一点儿表情。

大概也是个没睡醒。

那晚,我和北京干部在队长家吃饭,金瑞也没过来陪,让我心里好不自在。后来,王玉兰用托盘送过来一大碗热乎乎的稠粥和带馊味儿的浆水菜,使人觉得这女人还懂些人情,至少比金瑞强。浆水菜是陕西特有的腌菜,将新鲜蔬菜窝在缸里以面汤泡制,使之发酵,死酸傻酸,跟四川泡菜、东北的酸菜味道都不一样。这日的饭桌上再没有其它蔬菜,不由得我多吃了几口。王玉兰见了就说,金瑞他姑,你要是爱吃,走时我给你带些。北京干部则说此物不可多吃,寒气太大。我注意到王玉兰在称呼我的时候回避了“姑爸爸”这个词,看来是个有记性的女人。我问金瑞在家干什么呢,王玉兰说金瑞喝了两碗粥,找知青们去打牌了。

我叹了一口气,眼睛有些湿。

队长和干部见这情景也不便再说什么,大家就闷着头喝粥。半天,干部说,将来金瑞招工怕是困难。队长说,队里会照顾他。

应该说,金瑞成了发财的爹以后,日子过得相当舒坦,穷虽穷,但像个家,比起那些一直属于流氓无产者的知青们他可以说是提前奔了小康。他的炕老是热的,可以由着性儿地睡懒觉,可以点着样儿地要吃食,衣服有人给洗,洗脚水有人给端……这些条件知青们都不具备,所以他并没有离开集体的失落,没有鸿雁单飞的寂寥。也正如他说的,他懒得生孩子,他跟他的陕北婆姨王玉兰除了段振龙留下的那个儿子,竟再没有生养。男人们在一块儿拿他开心,说他不得要领,他不置可否。队长问他是不是有病,他说是不愿意费那力气。这话让人听了觉得不可思议。

在知青大批返城的时候金瑞还一直在王玉兰的热炕上犯迷糊。一切都应了北京干部的话,城里每次招工都没有他,队里推荐了几次,终因为拖家带口被刷了下来。好在他也不在意,搁别人早痛不欲生了,搁他却无所谓。他说招上了未必是好事,当工人也有当工人的不自由。知青们都走光了,公社也想把他立个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日后当个干部什么的也不乏一条出路。无奈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关键是他不想出力气。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想着他了。他呢,也就真正当了发财地地道道的爹,在段振龙留下的那三孔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过着段振龙留下的日子。

岁月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迷蒙中过去,上山下乡已经如同抗日战争一样成了人们口头偶然说两的一段历史。当金瑞举着老碗蹲在村街上和村人一起大口地吸溜浆水面的时候,人们只知道他是王玉兰的男人,发财的爹,至于他的北京知青身份,已经很少有人记起了,他是真正地和贫下中农结合了。天衣无缝!

我再次与金瑞见面是在十五年以后,已经到了八十年代末期,是他带着老婆孩子从陕北办“病退”回到了北京,没处安身。一家三口就挤在我们家后院那间有名的风雨飘摇的九平方米小堆房里。为金瑞的调回,我费了不少周折,求助老同学,开了个北京单位假接收的证明,才把这位懒散的农民从西北请回了京师。

由陕西回来的金瑞除了两床破被卧以外,锅碗瓢勺一样没有,就连从宜长到北京的路费也是跟队里借的,说好了用将来三亩地里的包谷偿还。金瑞在后段家河那三亩坡地究竟能打多少包谷全是个虚数,谁都知道是不能认真的,村人想,贴点儿就贴点儿吧,金瑞怎么也是在后段家河呆了快二十年了的一个北京娃,在乡下受了二十年苦,不容易,就是秦琼发配,苏武牧羊也没有二十年啊……

回到北京的金瑞再也不提他与金家没有任何关系的话了,我发现这些年他也学了些察颜观色的本事,将随身由陕北带来的十五斤糜子面,顺水推舟地掂到我母亲屋里,说是特地从乡下带来的新鲜,是孝敬太太的,那时我母亲已经重病在床,吃不成糜子面了。母亲看着站在床头的窝窝囊囊的孙子金瑞,看着那个已成半大老太太的,土得掉渣的孙媳妇和那个人高马大的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的重孙,说不出一句话来。发财与金瑞,父子俩的反差太大了,金瑞虽然在农村蹲了近二十年,大模样并没怎么变,也是平日觉睡得多,太阳晒得少,仍是细皮嫩肉,体现着金家子弟的遗传。发财就不一样了,发财是地道的陕北种,站在那里跟铁塔一般,黑脸,直鼻、高颧骨,阔嘴唇,是典型的汉人与匈奴杂交的后裔,与细致的金家人,即便是落魄的金家人站在一起,也显得粗糙,显得难以融洽的生硬。应该说这是在金家,在母亲面前出现的第一个重孙,偏偏是个串秧变种的重孙,这是让老派儿的母亲难以接受的事实,更何况他旁边还有一个曾做过寡妇的母亲,寡妇的男人还是被雷击死的。我想象得来母亲因了床前这组图画而带来的沉痛,但毕竟时代变迁,母亲纵然沉重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金瑞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知道规矩,他趋前几步给母亲认真地请了一个双安,叫了一声“太太……”咧嘴就想哭。母亲的眼泪早就下来了。一把拉过金瑞,颤颤巍巍地说,我的孙儿……你受了多少苦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请什么安,都是老礼儿了,要是你阿玛还活着,能让你等到今儿个。金瑞把脑袋直往母亲怀里扎,吸着鼻涕说,我知道太太时刻惦记着我,这个家里就是太太疼我,我只有太太一个亲人了。我听了这祖俩的对话,只觉得好笑,怎么金家就是老太太惦记着金瑞,我要不惦记他,我能翻山越岭地跑到后段家河;怎么要是金瑞的阿玛活着也不会让他等到今天,我那个孽障五哥要是活着,金瑞是怎么个下场还难说着呢,合算我的辛苦都给抹了,这娘儿俩,糊涂到一块儿去了。偏偏这时王玉兰要体现一下做金家媳妇的认真,她不会请安就磕了头,那磕法就跟在乡下的野庙里给那些神像磕头似的,动作很大,很虔诚但不雅。王玉兰站起身推过发财让他也给太奶奶磕头,愣头愣脑的发、财哪里肯就范,生僵挺硬,别着身子不往床跟前凑,整如一个又青又涩的毛桃。王玉兰拽着他,嘴里大声训着:你这娃,你这娃,咋是个这!王玉兰那陌生的陕北腔,那浓重的鼻音,将屋里的空气震得嗡嗡作响。母亲的喉咙咕噜一声,脸有些发紫,站在一边的七嫂赶紧用吸痰器将母亲的痰吸了。七嫂说,不磕就不磕,别难为孩子了。金瑞说,发财是大小伙子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他在那山洼洼里哪玩过这些花样。王玉兰说,这娃忒不懂事理,我在路上教了他一路,说得好好儿的,到太奶奶跟前不是他了。母亲摆摆手,意思是免了,我明白,老太太的心里压根就没接受这个陕北女人和她的儿子,甭管是磕头这是请安还是鞠躬,母亲一概不受。王玉兰是我母亲第一个孙媳妇,按我们家的老理儿,老太太初次见面是要有份礼物给她的,这回,母亲却什么也没给……

发财还在一边没心倒肺地问:爹,你为甚管你奶奶叫太太。金瑞说,我们是旗人,旗人都这么叫。

发财瓮声瓮气地说,我是汉人,对吧,爹?

发财把“我”的音发成了“俄”,让从没出过北京圈儿的母亲和七嫂听得有点莫名其妙。

金瑞说,对,你是汉人。

母亲把眼睛闭上了。

没过一个礼拜,母亲就去世了,整个金家,哭得最伤心的要数金瑞。大家都说他不是哭老太太是哭他自己,这回是真没人疼他了。办完母亲的丧事,我也要回陕西了,走前我对金瑞说,金瑞你要勤快,要尽快找着工作,北京不比后段家河,你七叔舜铨是个没有单位的画家,不是村里的队长,他顾你也是一时的,你在这小屋里住着,也是个没法儿的法儿,寄人篱下的日子是不好过的,特别是对你这个还要养家糊口的大老爷们儿。金瑞说他知道他现在完全是背水一战,没有任何退路了,他今天睡醒午觉就去找三大爷、四大爷和六叔、七叔,让他们帮着找事。

金瑞的午觉比找工作都重要,我对他的前途实在不抱太大希望了。母亲说得好,该撒手时总得撒手,谁也不能包办代替地把从陕北来的这一家子代养起来,母亲都闭眼了,我干嘛还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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