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目的的在社会上流浪，走到哪里就在那里要饭，在那里找地方睡觉，有时候我还会到野地里去寻找吃的东西。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有那么一次，我还偷偷地回了一趟家，家里还是老样子，电视机仍是过去那台17吋黑白的，家具也是过去的那些旧家具，没有增添什么。孩子们大概上学去了，妻子也可能上街搞生意去了，她最大的可能是上街卖菜去了。全家人要生活，她不能不搞点小生意。这个家还像过去那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当然变化也是有的，那就是家里悠荡着一股孤寂的气息。我忽然对自己憎恨起来了：正是因为我，才使这个家庭变成今天的模样，才使妻子饱受了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屈辱。
一天晚上我在县城转悠时，派出所就把我抓了起来，他们对我进行了几次审讯，没收了我的小铜铃，但却对我以前用小铜铃破坏城内建筑物上的玻璃和其他东西容忍了。他们对于我究竟是人还是羊难以作出结论，正是因为作不出结论，所以他们不好对我定罪，因为如果是羊的话，那么人的法律就不能适用于我。而我如果仍旧是人的话，那就必须由有权力机关做出我仍旧是人的证明。但是现在谁也作不出来这种证明。他们只是觉得好奇，觉得不可思议，觉得难以理解：是呀，人怎么会变成羊呢？人与羊的基因不一样啊。那么不一样的基因最后却合成了一个难以理解的人羊，这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们无法回答这个当代科学也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后来他们请了省上有关科学家和专家对我进行专门研究，可是他们却没有研究出什么眉眼，在他们研究中间，我身上的血被他们抽了又抽，我也不知道我的血到底被抽了多少，只是我的胳膊弯上在好几个月时间里一直是青的，上边的针头眼儿布满了，就像筛子眼儿。但是最后却没有任何进展。于是他们把我放了，在他们放我前，他们派人把我的妻子叫了来，所以当我从看守所出来后，我一眼看到的竟是我的妻子，她冷冷地看着我，目光里有一把刀子在闪着寒光，那把刀子仿佛要把我的肌肉切割开。她不作一声，我说：“我们有三年时间没有见面了吧？”她忽然呜呜地哭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我用手扶着她，说：“我想回家。”她的目光变了，变得有点柔软了，仿佛是刚刚下了一场春雨，片刻就把冬天的冰雪溶化了。
我回到家里，我回到离开已经三年时间的家里，孩子们看了我不做声，他们的目光里是冰冷和隔阂，是对我这个不够格的父亲的责备和仇视。我想收拾了一下我原来住的地方——楼道里，但是妻子却把那个地方用杂物占满了，她不让我在那儿住了，她说：“大迪你要是再在那儿住，你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说：“可是我现在是这个样子怎么能和你们住到一起呢？”妻子说：“我已经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你就睡到那儿吧，再不要胡乱跑了，你要是再胡乱跑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我没有想到在相隔几年之后妻子还对我旧情难断，而我却在外边放荡不羁，纵情纵欲，是我对不起她，而不是她对不起我。我说：“这几年我对不起你，当然我也把罪受扎了。”妻子说：“你回来打算怎么办？你想干啥事情？”我说：“我还没有考虑好，但是有一点我不会放弃的，那就是我不会放弃小说的写作。那是我的生命。你可以不要我或者与我离婚，但是我不能没有小说的写作。”妻子的脸色慢慢又冷了下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几年的人羊生活已经使我的腰肢弯了，成了一个伛偻，我的手指上的皮肤粗糙的仿佛磨刀石一样，而且上边布满了皱纹。在布面上一抚摸就刷刷地响。我的双腿上的毛发现在成了一片粘胶一样的东西，我记不起我有多长时间没有洗澡了，大概有三年时间了吧。我的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那种气味里边仿佛有羊的膻腥味，有野草的气味，有河水的气味，还有女人身上的气味。妻子让我去洗澡，我进了浴室，洗了好半天也没有洗出个什么眉眼。我不时地闻我的身上的气味儿，但是那股气味儿却没有消除，后来我灰心了，不再去洗了。
我在屋里住了下来，妻子给我做饭吃，让我什么也不要干。只是把人养好，把心放宽，说以后哪儿也不要去了，只在屋里住着就是了。但是我的老家却有人找上门来，那是我的弟弟，他一进门就气势汹汹地嚷道：“哥，我权且这样叫你吧，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你不知道你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多少灾难？你不知道你对我的前途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我现在工作没有着落，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呀。你现在必须离开这个家，不要再在家里住了，你给我的嫂子也带来了痛苦，所以我建议你离开这个家。越快越好。你要是再不离开。我就要到公安局告你去，让他们把你抓走，因为你是个人羊，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弟弟这么一说，我忽然有了一种罪大恶极的感觉。我呜呜地哭了，我说：“可是这能怪我吗？我也不想变呀。我难道想让自己变成一个人羊吗？”
妻子对弟弟说：“你哥说的话没错，这不能怪他，他也是没有办法才出去流浪的，他也把罪受扎了。你看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要是再对你哥这样说话，可就有点没有良心了。”
妻子让我安心住下，什么心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考虑，只是把身体养好。从此她担起了生活的重担，外出卖菜，卖袜子，卖干鲜果，卖针头线脑的小零碎东西，而我则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又把没有写完的小说拿出来继续写了起来。
连绵不断的秋雨给税务局局长见银受心头罩上了一股巨大的阴影，他心情悒郁。他知道造成自己心情变化的不仅仅是来自自然界的阴雨和潮湿，还有来自那个在县城传得越来越广的暗道。有关暗道的传说已经离原来的现实大相径庭。有人说，暗道的设计者是一个精通八卦的神人，他用条条暗道组成的迷宫使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迷失了本性变得贪婪无比。还有人说，罪犯只所以顺利地盗走了银行的巨款，是因为罪犯从迷宫中发现了一处暗示银行金库的位置的图。这个图是用咒语表示的，但是那几个罪犯把这个咒语破译了。还有人说，凡是在文革中参予打暗道的人都将被公安机关收审，他们谁也逃脱不了干系，如果盗窃案再查不出来，那就要把当年参予打暗道的人都关进监狱，什么时候案子破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这起消息引起了见银受的忧虑，但他更为忧虑的是全县的税收，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多月，可是税收任务只完成了全年任务的百分之三十五，机关干部的工资已有两个月发不出去了，全县农村乡镇中学和小学的教师的工资也快拖了半年了，有不少学校的教师为此进城罢课，消息都传到省上和市上了，上边怪罪下来，县上的头头脑脑们又把板子打了下来，要他限期把税款收上来。可是现在的税款却不是好收的，许多工厂产品滞销，卖不出去，而农产品却因为价格太低农民收入减少影响了税收完成。现在全县的经济状况成了农业经济。因为税收收不上来，县财政局局长藩环宇一见他就发牢骚：“老见啊，你还让我这个局长当不当呀？”他则说：“鸡沟子没蛋你难道还让我下蛋不成。”他和财政局局长藩环宇关系好，彼此说话比较随便。藩环宇发现见银受面有忧戚之色，关心地问他有什么事，怎么满脸的晦气。他没好气地说：“什么事。还不是银行的那起盗案。”藩局长不无揶揄地说：“你怕什么，你难道盗窃了银行不成？怕是另有原因吧。”他苦苦一笑，叹了一口气，却不说什么，藩局长以颇为关怀的口吻说：“我知道你的心病，你现在忧虑的是自身职位的安稳问题。”他听了在心里说，你这个鬼东西。
见银受的心思被藩环宇言中了。银行盗窃案的发生和暗道的出现使见银受忽然有了一种遭人通辑的罪犯的感觉。虽然他没有盗窃银行，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通过那条暗道打通了银行的金库。这种感觉使他心情烦燥度日如年。而税收任务的拖欠又使他有一种失去什么倚靠的空落落的感觉。银行盗窃案发生第二天，县长廖新怀找他了解全县税收进展情况，他摆了一大堆困难，诸如企业亏损（主要是大中型企业亏损），集体和个体企业偷税漏税严重，合资企业又享受三年免税优惠政策，一些山川坡原地区夏粮又普遍减产，公购粮任务没有完成。廖新怀忽然火了，大声说：“那么，你们究竟采取了什么措施？如果没有困难，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最后，廖新怀有点生气地说：“见局长，上半年任务如果短期完不成，你就考虑你这个局长还当不当。”
廖新怀的这句话仿佛一颗冰弹，使见银受周围的空气一下子降到冰点以下，每每想起这句话，见银受就浑身打颤。他深深懂得一个当权者如果一旦失去了权力，等待他的将是什么。而你只要有权有势，想对你落井下石的人就会对你摇尾乞怜。所以，积几十年之经验的见银受总结出这么一则人生信条：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失去，但是不能失去权力。
在这则人生信条的指导下，见银受导演出一场拙劣的美人计。
这天，见银受一个人在屋里客厅里苦苦思虑的进候，刚刚下班的儿媳的脚步声在楼道里轻快地响了起来。见银受的脑子里蓦地一亮，一个绝妙的主意迸了出来。但随即他的脸孔就红了。
这天晚上吃晚饭时，见银受对儿媳崔芝侠表现的格外热情，主动询问儿媳妇的工作情况，一向倍受冷落的儿媳有点受宠若惊，不解的脑子里贮满了疑惑。
以前，见银受坚决认为，儿媳崔芝侠嫁给自己服役的儿子是见家家门不幸，出了一个狐狸精。生活放荡耐不住寂寞的崔芝侠是乔城县的风流女人，与县上领导和腰缠万贯的大款跳舞欢度良宵是她的生活的主要内容。她出没于高档的歌舞厅与男人跳舞已经成了人们衡量一个人身份地位和价值的天平。县城召开什么重要的会议组织娱乐活动时如果崔芝侠不能莅临那么这个会议就会黯然失色。有关儿媳妇的种种绯闻传进见银受耳中令他羞愧万分，觉得愧对于长眠于地下的先人。恨屋及屋，他一见孙子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知为什么，他越是端详孙子，就越觉得孙子象是县委某位领导的样子。孙子的脑袋，眼睛、眉毛、走路的姿势都与那位领导别无二致。以前他下班了常常逗孙子玩，但是自从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以后，孙子一走近他，他就厉声喝道：滚开！吓得孙子胆战心惊，哇哇大哭。
小说写到这里，我不知道下面究竟应该怎样进行，我对后边的故事还没有一个成熟的考虑。我对于罗肖局长能否破了案现在还处于怀疑态度，我总觉得支行的案件有点荒唐，有点不可思议。罪犯难道真的能从暗道里钻进来把支行的库款偷了去？
妻子每天忙得象吹鼓手，早晨赶早起来去批发市场批发蔬菜，拉回来后又赶快给孩子们做饭。白天一天在大街上蹲着卖菜，到晚上了才回来吃饭，在大街上呆一天人整个成了土人。但是她却没有一句怨言。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问她她也不说。这天我去了她卖菜的地方，看见有好些人围在那里，闹嚷嚷的，过会一样，我悄悄走过去一看，竟是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妻子，就听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这女人就是人羊的妻子。你瞧她竟长得那么俊。”
“哎，说说你家人羊的样子行吗？只要你说得好，你的菜我们包了，你就不用卖了，行不？”
“哎，人羊现在干什么呢？听说人羊现在还在写小说，是不是？”
“人羊手里的小铜铃现在还在不在？”
“你现在还与人羊一块儿睡吗？”
“人羊还吃草吗？”
妻子一言不发，低着头，很沉默的样子。我忽然大吼一声：“放你妈的狗臭屁！”
那些人一看我的样子，“哇”地一声跑走了，边跑边边向后看。
我对妻子说：“回吧，我们不卖菜了。”妻子摇摇头：“你不要出来了，他们在这儿围一下就走了，你干吗发那么大的火。”
看着她累得身体削瘦的样子，我的心里就万分难受。我想，我不能成天钻在家里了，我得出去。我要减轻妻子肩上的重担子。我要自己想办法谋生。
这天，我走出了家门，来到县城大街上，我看见满街的人都在忙忙碌碌地走动着，人们的脸上都带着自信和温馨的笑容，看样子人们都活得有滋有味，唯独我却没有生路，没有生活的乐趣。有许多农村女人嘻嘻哈哈地边走边说，好象要去什么庙会上跟会，我知道到了庙会上我就会把吃饭的问题解决了，这是我这几年从生活中得出的一条结论，只有寺庙里才能为你解决几顿吃的或者喝的。暂时把你收留下来，于是我决定跟随那几个农村女人去庙会上。我路妻子打了一声招呼，说我要出去几天。妻子忧心怔怔地看着我，说：“不去不行吗？”我说：“我想到庙会上去几天。”妻子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