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的教育鼻祖孔仲尼先生站在河流边感叹“逝者如斯夫”的时候，他可能认定了消失的东西如滚滚黄河长江之水，一去再不回头，会永远成为过去。然而，他虽为圣人，却万万也想不到中国的大地在几千年以后的某年春天，也许是他的N代玄世之孙辈份的人，竟然能发起一场举国上下轰轰烈烈、嘈嘈杂杂、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运动。把他又拉出来做为影射那个中国当今的“周公”、“宰相”、“现代大儒”的枪弹推上了枪膛。
粉碎林彪反革命集团以来经过周恩来及全党努力而刚刚趋向好转的局势又来了个九十度的转折。全国重新出现了大动乱的局面，逐渐有所恢复和发展的国民经济再次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教育部门掀起了学习《人民日报》连载的《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及《一个小学生的来信和日记摘抄》，大批“师道尊严”。由复课闹革命带来好转的学习风气再次荡然无存，学校无法管理学生，再次陷入混乱。大造教师的反，许多教师又一次受整。革命小将们再次挥戈上阵。
赵新海为了找寻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付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的尸骨未寒，坟头上黄土经过冬去春来的交换，新草尚未长出来。他的子珺依然是每天的黄昏到他的坟前默默的坐一会儿，与他说几句心里话，每次都是在其他老师的劝说下，或是楚江波的央求下，她才会依依不舍的回到她和新海两人在银河中学建起的那个家。
然而，就是赵新海为之付出生命的梁文浩、蔡亚军、陶大狗、党喜亮几个学生，竟然因为常校长对他们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而怀恨在心，居然借批判“师道尊严”的运动，开始造反，批斗起了常校长来。说什么：常校长执行的是反动的教育路线，培养了楚江波之类的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是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毒草。我们革命小将是有权把他打倒的。
楚江波他们这一级初二本来是元月毕业的，但随着毕业生改季，他们这一级将推迟半年到秋季毕业。学校已经无法上课，大家崇拜的是“白卷英雄”。
老师们也就无书可教。看到子珺整日形影相吊茕茕孑孑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碎，常校长就召开教师会，决定给子珺半年假让她回到父母亲人身边去休息和调养身体。文件报上去教育局很快批转下来。
常校长在接受批斗的时候，还是暗地派了一名女教师护送子珺回西安。同时，向教育局申请能否把子珺调离这所学校，给她改换一下环境，使她调整情绪，重新振作，坚强的生活下去。
自从赵老师离去的那一天起，楚江波似乎真的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四、五岁的他变得格外的懂事。他每天帮着子珺打水，做饭，收拾房子，还时时的跟着子珺，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就啥也不说的跟着她；跟她每天到赵老师的坟上走一遭；跟她一起在坟边坐一会儿；出门提醒老师加件外衣。若子珺没有穿上大衣，他就默默的拿上，当子珺想坐一会儿时，他就给石头上放一沓纸壳子，待她坐下后，为她披上大衣，天黑前劝老师保重身体，早点回去，甚至是把她掺扶着下山。
子珺走了。江波真想跟她一起去西安照顾她、保护她。可是，这又是不可能的，虽然他是商品粮户口，可以很容易的从粮本上把他每月的口粮取兑成全省通用粮票带上，买粮的钱又从哪里来？每家人口粮都是固定的，年轻小伙子一月27斤粮根本不够吃，副食票象豆腐票、肉票、碱票、糖票、洗衣粉、肥皂票、火柴票、布票都是当地的，带到外地就作废了，子珺回去住半年，她们家可能都难以承受，再添个外人，而且是个正吃饭的小伙子，无论放到当时哪一家也是漂不起的。江波自己在肚子里打消了陪子珺的念头。
当然他学习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学校已基本瘫痪。看到那几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江波就想，因他们害得赵老师葬送了性命，他们非但不感到自责，反而还在自己的学习成绩学习态度上大作文章，用之攻击校长。既然学校已无法学习，延长的半年也是混日子，他想回花门楼去帮伯父家干点活，最起码免除每星期让伯母为自己准备粮饭、菜、柴等。
楚江波向班主任要求休学半年。学校教务处批准后，他收拾了东西在子珺离开后的第三天，回到了花门楼街。
南北走向的花门楼街，是一条由十几户人家的房舍组成的街道，这里两边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早在唐朝时就在街下的200米处有一个小小的兵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把住这个要隘，即使十万大军压境，也是插翅难入山寨一步。如今兵站山寨都已失去了它往日的战略意义，但是，那残存的兵站遗迹，似乎时时提醒人们记住这里昔日曾是一个刀光剑影、风烟滚滚、虎吼雷鸣马啸啸的古战场。
光阴荏苒，五六百年弹指一挥间，过去的蓬火狼烟，刀戈兵戎，已转化为今日口诛笔伐的文化革命。这里不再是清静雅致的世外桃园，随着以阶级头争为纲，大批修正主义，批林批孔批资本主义、抓革命促生产运动的不断深入，全县对各个生产大队进行了第二次路线教育。
楚仲元经过“民主革命补课”被补划成富农成分，儿子楚江涛因给有病的母亲买药和买盐吃与生产队的一些社员群众卖柴，被当作“资本主义泛滥”的典型戴上坏分子的帽子，也被经常批斗。
银河公社岭根大队的驻队工作组的同志在“深挖”上下功夫，楚仲元这个富农分子再加上一条“与反革命分子楚仲庆勾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被民兵连押上拉到大队大会上批斗，他老婆王翠花身患严重的肺病，也被拉着与他一起游斗。
被鼓动起来的无辜群众听说他们今天之所以还这么穷困，都是这些富农坏分子造成的，更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楚仲庆故意破坏社会主义造成的。楚仲庆已畏罪自杀，希望大家擦亮眼睛，一定不要让楚仲元他们复辟变天的美梦成真，一定要把他们批倒批臭。
不明真相的群众，忽然发现身边隐藏着这么多恶毒又可怕的敌人，真是千刀万剐他们的心都有，大队深挖出来的20多个阶级敌人在全大队群众大会上斗争后，每天又被押往各生产队批判斗争。
楚江涛每次看到母亲拖着骨瘦如柴的病怏怏的身体挨斗受折磨，时时还被学生民兵拳打脚踢，他的心在绞痛，他感到自己这样一个健壮如牛的儿子，每天陪着年迈的父母受整，近在咫尺，却无力保护双亲弱妇，还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连续几天的折腾，王翠花已经再难坚持，回到家里晚上就开始大口的吐血，一家人围在身边不知所措。
肺痨病就是医学上称之为肺结核的病，这种呼吸道传染病是一种慢性疾病，也是农村人称的富贵病。它需要适当的卧床休息和静养，而且应增加一些动植物蛋白质及富含维生素的疏菜水果。如果保证不了营养的供应，再保证不了适当的休息和精神的乐观愉快，这病就只有死路一条。
楚江波每天在家帮嫂子夏桂莲喂猪，照看不满两岁的小侄女楚紫花。再就是提心吊胆的在家等着挨斗的大伯、伯母和大哥安全的回来。
有一天在大队召开批斗四类分子的大会上，嫂子见从早上出去的公婆和丈夫都到中午了还不见回来，让江波给送点吃的和开水去，怕两个老人时间太长支持不住。
结果，让他看到了一幕幕残酷非人的场景，同时让他知道了他父亲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几个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地押着麦场中央站成一溜的躬腰弯背的男女，一个个蓬头乱发不成人形，不时有胳膊上套着红袖章的人走上前去修理那站的不规范的四类分子。江波站在人群里看得两腿发抖，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不起来。
身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擦着眼泪说：遭孽哟，么样说那些冤枉话？看到江波手上端的一个烙馍和一缸子水，就问：你给哪个送饭？江波手指大伯大妈。
老人说：人家不准他们吃喝，几时不交待清，就站到几时。
江波知道，造反派把这一招叫做车轮战术。说这种办法可攻克最顽固的敌人。
轮到大伯了，一个学生民兵从后面揪住大伯的背头长发，猛的往起一拉，江波看到了一张如表一样灰黄的脸，满脸的汗水把这张脸浸得如水浇过一样。
江波浑身的肌肉在抽紧，他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紧接着听到一个人大吼一声：楚仲元，我看你准备顽抗到几时，早就跟你说过了，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你兄弟对抗的结果是啥？还不是畏罪自杀！你再不老实交待，今儿叫你有好果子吃，说！
随着这声高叫，他又在伯父的后腿上猛踢一脚，伯父就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又上去两个人在伯父的脸上头上一阵乱打。说：再不交待就给他“驾飞机”，大伯的鼻血顺着紧闭的嘴唇往下流。造反派一看就说：他妈的还是个沙鼻子。来叫这个死老婆子交待他们是咋样剥削人的？是咋样挖社会主义墙脚的？
楚江波的伯母王翠花又被揪住头发拉得仰面朝上，露出了一张皮包骨头无比憔悴且失去人形的脸。有病的王翠花，本来已站立不稳，被这样猛一拉，身子一软人就向下倒。揪头发的学生民兵说：唉，你狗日的咋还装死呀，就试图拽住头发把她再拉起来，但王翠花就一边咳嗽一边吐血，脸上冒出黄豆粒大的汗珠子。
站在后排的楚江涛看到母亲、父亲被整得死去活来的，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想到，这样活着连猪狗都不如了，还不如死了算了，当然要死也不能白死，捎带一个垫背的是一个，捎上两个还赚一个。
楚江涛偷偷地瞅了一下周围的群众，这阵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在他父亲和母亲身上，周围的几个民兵也都在注视着被拉出列的他的父母，再一眼看到身后有一个可坐两三个人的矮长凳子空着，人不知是轰到前面看热闹去了呢还是离开了会场，反正没人注意它。
楚江涛说是迟，那是快，一个反身就把矮凳抓在手中，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之时，他首先照准低头看他妈的那个学生民兵的后脑狠命的打了下去，只见一道红白相间的水雾濆射而出；他没有停手，又使出全身力量照准站在一边还抓着他父亲头发的那个家伙的头又是一下，只听如破瓜声响过，那个家伙也应声倒地。
这时，根本没有想到阶级敌人有如此之大胆的基干民兵们才反应过来，把手举板凳准备奋力再向另一个刚才打了楚仲元的学生民兵砸去的楚江涛一把抱住，夺下了他手中的板凳，压在地上，用准备捆楚仲元“驾飞机”的绳子将楚江涛五花大绑了起来。
再去看那两个学生民兵，第一个头已开花，脑浆四溅。第二个头上一条几寸长的大口子，往外冒血，人早已气绝身亡。
大队工作组和公社的包队干部一看倾刻间闹出两条人命，也都慌了神。一边喊：把四类分子押回大队保管室看管，不准他们乱说乱动，今天这就是典型的阶级报复。在场的群众们都看见了吧，阶级敌人何其疯狂，他们随时都会向无产阶级专政、向人民发起凶猛的进攻，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伺机向我们反扑。今天的批斗会暂时先到这里，民兵留下，处理死难烈士的遗体。把楚江涛押往县公安局等待法律的制裁。其它社员群众散会，立即离开会场。
发生在瞬间的触目惊心的一幕，让站在人群中的楚江波不寒而栗。他不是害怕，而是他感到大伯一家从今天开始也就完了，当然，他还是很佩服大哥那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起而拯之的大无畏的勇气，但是他想到年迈的大伯、多病的大妈和年幼的紫花以后怎么办？他简直不敢往下想。
他身边的人都散了。看到自己手中已捏出汗的一个锅盔馍和水，他才想起自己今天来的任务，他就挤到临时关押大哥的一间土房门前要求见大哥一面，门上的民兵说：你哥是杀人犯，不能见。
江波就说：这位大哥，你就当行行好，我大哥他犯了国法，实不假，但他从早上到现在也没喝一口水，这下，他可能再也回不到这来了，你就当积福行善，让我喂他喝点水，行吧？这个民兵也许是被说动了，把门打开说：快点，一会儿就要押走了。
江波进屋，由于屋里光线很暗，在外晒了上个小时的江波，一时看不见里边的情况，他站在门边定了一下。江涛首先看清了他，就喊波娃子，我在这儿。这时江波才看见墙边靠着的江涛。
他走到大哥跟前，把缸子搁在桌边，馍放在上边，说：哥我把绳子给你解开，你吃点东西。
江涛说：不波娃子，你喂我喝点水吧，不能解绳子，那样会连累你的。以后你大伯、大妈和紫花都要靠你照顾，再把你牵连进来咋办？你这会儿都不该来看我，我是个大男人，敢做就敢当，要命就这一条，他妈的也太欺负人了，硬把人逼的活不下去了，还不如死了算了，不管咋样说我今儿还赚了一个。见江波已是泪流满面的，就说：来，波娃子，给哥喂水。江波才想起来，就把缸子颤颤抖抖地送到哥嘴边，江涛咕咚了几大口后，江波就把馍一蛋儿一蛋儿的掰着往哥的嘴里喂。
楚江涛吃得很香。
昨晚接到今天在岭根大队保管室门前道场上开批斗大会的通知，早上四点多，楚江涛的妻子夏桂莲就起床，做早饭，擀了一锅酸菜面片，天麻麻亮就把公婆、江涛都叫起来，让他们吃饱饭以免上批斗大会时，批斗的人多了，一个个过堂，时间会很长。果然是，现在太阳已偏西，四类分子一站就是半天时间，不吃不喝也不准上厕所，有几个年龄很大的地主分子，站在会场上，尿顺裤腿流，草鞋里包的包谷壳都湿透了，家里条件稍好点，在这阳春三月里脚上还穿着棉窝窝鞋，也让尿打湿成一个棉花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