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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风云会(3)

樱草反复读着这铜牌上刻的字。她学过《诗经》,知道它来自一篇祝颂的祷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蹇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像月亮圆满,像太阳东升,像南山稳固,像松柏常青,强大的永恒的生命力,千秋万世地传承。永恒,这是人生最深切的期待了吧?无论尘世间多少喧扰困苦,都执着地祈求身心安康、岁月宁定,永远焕发着勃勃生机。短短几句话里,蕴涵了多少期盼与爱,是以一颗怎样的炽热之心,面对这纷乱无定的人生。

小小的铜牌,已经被摩挲得黄澄澄地发亮。天青哥说,这是他娘留给他的。自打她认识他起,就一直见他贴身戴着,好像是他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了,但是分别那天,他摘了给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他将娘给他的祝福与庇佑,连带他自己的关心与爱护,都传了给她。有这样一位大哥,樱草觉得,再飘摇的生活,都能落脚,再恓惶的心,都有依靠。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夜色已深,樱草朗朗哼着戏文,笑微微地遥望绣房帘外的月亮。有那样一份情谊揣在心底,别说什么拐子的黑影了,就算是所有妖魔鬼怪一起袭来,都不怕。

“你喜欢读诗吗?”

英华女中宿舍里,同学程黛螺带着一脸狡黠的笑,问樱草。她是个容长脸儿、细眉细眼的女孩子,比樱草大一岁,聪明、成熟,与樱草十分亲密,两人吃饭上课都在一起。

“喜欢呀。小时候念的是家塾,老先生教了不少诗。”樱草埋头在床前写着笔记。

“旧体诗啊,现在早就不流行了。你看,大伙儿都在读这个。”黛螺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书,翻开来,念道: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樱草好奇地凑上去,高声朗读起来: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

黛螺捶了她一下:“嘘,不要被舍监听见了!”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低声地念: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樱草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这首诗,跟她以前读过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什么的不一样,这样直白,这样浓烈,猝不及防地直逼面前,让人简直有被冒犯了似的不安;但是,又这样鲜活,这样坦率,比起古诗的含蓄,另有一番动人之处呢。她翻回诗集封面,轻轻读出来:

“《翡冷翠的一夜》,徐志摩。”

她一把抄起诗集,跳回到自己床上:“借给我看吧!”

“就是借你的,”黛螺笑道,“瞧你这个毛包劲儿。当心别让舍监看着了!”

樱草就读的英华女中,是一所修女会办的学校,在西城西什库教堂后身。学校位置幽静,环境恬然,三进院落井然有序。院子里头,宽敞明亮的两层教学楼,设备齐全的实验室,还有舒适的操场和宿舍,无论是环境上、师资上,还是课程的开设上,都相当先进而开明。不过,再开明的学校,也还是有严格的纪律,公然传阅爱情诗集,准定会被没收的,但是也没关系,喜欢新诗的学生们,可以去课外社团。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诗社在北平的大中学校十分兴旺,大家一起读诗写诗,不同学校的诗社之间,也常常聚会交流。自从樱草喜欢了徐志摩先生的诗后,每次聚会都充满热情地朗诵他的诗作:

……我袒露我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天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这天的聚会,在北海公园琼华岛。天气晴朗,气候温和,一丝丝流云随微风轻掠而过,让人神清气爽。樱草和几位女同学,还有外校几位男同学,三三两两坐在见春亭内外,眼前就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琼岛春荫”,湖光山色正是一幅精美的天然山水画。大家一边朗诵着心爱的诗歌,一边观赏北海胜景,真是纵做神仙也不如了。

“您喜欢新月派的诗?”

樱草回过头来,见是一位陌生的男同学,穿青色学生装,梳着整齐的分头,戴一副圆框眼镜,皮肤白净,面颊清瘦,神情是樱草的同龄人不具备的成熟。看出樱草的疑惑神色,男同学连忙笑道:“我冒昧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协和医学院的,我叫陈少湖。”

樱草笑了:“我叫林樱草,来自英华女中。”

“好名字。几次聚会都见您朗诵徐志摩先生的诗,是不是很喜欢新月派?”

樱草答:“我也不太懂得,只是喜欢而已。诗社里喜欢新诗的同学很多,不过我看他们的诗,与散文也差不多。像徐先生这样,又具清新意味,又有一定的格律美,就特别难得了。”

“您还喜欢哪位的诗?”

“闻一多,‘……红烛啊!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陈少湖连忙道:“对对,闻一多,我更喜欢《死水》,不比《红烛》唯美,却更加深刻,你觉得呢?‘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琼华岛畔,碧波荡漾,鸟语花香。樱草对《死水》这种风格的诗句全无半点儿感应,但是能这样投入地聊着她喜欢的东西,多么的舒畅与开心。

北平真大。

要找一个人,真难。

天青已经围着西什库教堂转悠了两圈了。周围建筑可真多啊:修女院、育婴院、医院、印刷厂、图书馆……都不是他要找的英华女中。时已五月,阳光和暖,他穿着一身青布夹袍,纽扣扣得严严整整,一路疾行间,不由感觉到了晚春的燥热。西城他不熟,西什库教堂更是第一次来,早听说这是北平最大最古老的天主教堂,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都专盯着这儿,“吃面不搁酱,炮打交民巷,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没错儿,真有那么重要,鳞次栉比的一座建筑群,十分宏伟,不像天青原本想象的,只是一座拜神的大殿而已。最醒目的北堂,庄严、秀丽,洁白的墙砖画出清爽的线条,四个尖塔高耸,周围是镶嵌着五彩玻璃的玫瑰花窗。一群群鸽子,在楼顶上和楼前广场上,悠闲地飞。

这附近的行人,跟南城的行人都不一样。个个雍容华贵,服饰丽都,还有不少洋人。北平人的居住,是有地界的,“东富西贵,北贫南贱”,东城是富商豪绅聚集的所在;西城呢,樱草家所在的地方,那都是达官贵人;北城住的是穷苦百姓;南城,白喜祥师徒居住生活的所在,是下九流混杂之地,纵有丰足人家,也都是靠一门技艺吃饭,不被那些所谓的上等人放在眼里的“贱民”。

人分三教九流,没法子。千百年来,中国人就是这样。好在这地界的划分,并不严明,高大的城墙,也挡不住各色人等的流动。天青仍然忍不住要想: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在七岁那年的冬日下午,跑在草市街的街口?北平这么大,要遇上一个人,多难啊,就像现在,他明知她就在西什库教堂附近,方寸之地,这样努力去找,都难以遇见。樱草本不是会出现在天桥的人啊,在她的一生中,经过草市街,可能总共只有那么一次,但是他遇上了她。

“天青哥!”他的脑海中,时时回响起她脆亮的呼唤。他一向也是个硬气的孩子,执拗、倔强,也不喜欢跟小丫头子打交道,但是从小到大,只有她的呼唤,像是一句咒语,顿时就能让他的心融化,自己都不能控制的一片柔软。这次她回来,变化已经那么大,唯有这声呼唤,还是那么脆亮、轻灵、有魔力,见面时候,她笑着一声叫,令他感觉,自己心里缺失了的一块东西,暖暖地飘回来了,原来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心里这块缺口,空了这么久的一段时间。

终于找到英华女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休息时分,这所学校的校门,原来是在一条胡同里,难怪走在大街上看不见。天青在门房登了记,托人进去喊樱草出来。等在门外,只见高大门柱之间,两扇漂亮的黑铁栏门,曲曲弯弯的铁枝,花朵一般盘绕门上。门上挂着巨大的铁锁,似乎平时总不打开,师生都从旁侧的小门出入。越过铁锁和铁栏,可以远远地望见学校里面,教学楼、操场,还有一群群的女学生。

远远跑来了一个女学生,月白的短袄,黑色的过膝百褶裙,黑皮鞋,白棉袜,耳边两条辫子,随着跑动,在背后一甩一甩。莹白的小桃子脸上,一双眼睛闪动着喜悦的光芒,老远就开口喊:

“天青哥!”

天青微笑着看着她,像个精致的小绢人一样一路飘来,飘到他身前。她的额头微微见汗,两颊都起了红晕,嘴巴喘着粗气,仍然不安分地跳着两脚,快活地说:

“天青哥,你怎么来啦?”

“三婶让我把这个捎给你,”天青递过一个蒲包,“天福号的肘子。”

樱草双手接过,笑得弯下了腰:“天哪,三婶太宠我了,给我捎肘子呀!”

“她怕你在学校吃不好。”

“哪能呢!师父好吗?”

“很好,昨儿晚上看我们唱戏了呢。”

“唱得合意么?”

“还行吧。你好么?”

“好,只要不在家,怎么都好。你怎么剃了光头?好亮的奔儿娄!”

天青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唱猴戏,要勾脸,不能留头。”

“猴戏不是大花脸唱的吗?我看竹青哥再适合不过了,他自己就像个猴儿!”

“猴戏是武生、武丑‘两门抱’的戏,还真就大花脸不唱。”

“噢!瞧我,什么都不懂。”

“看几场,就懂了。”

“嗯,白认识了你们这么久,一场戏都没看过。不知道你扮起来是什么样?”樱草笑嘻嘻地迈前一步,歪着头仰视他,“会很凶吗?”

“我怎么会凶啊!”

“嗯,你从来都不凶。”樱草笑着,两只脚在地上一踮一踮。

天青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樱草。她离自己是那么的近,他都看到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了,那双眼总是黑黑的、深深的,笑的时候也是,自己仿佛就陷在那不见底的深潭里。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脸上也发了热,啊,天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热呢?学校门口两侧,绵延不断的是两排大槐树,此时正当花季,一丛丛雪白的槐花开着,清香轻柔地萦绕在空气中。阳光透过树身,一颗颗圆圆的跳跃的光斑,洒在院墙上、街道上,也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天青走了这么远的路都没出汗,现在忽然觉得头顶上一滴滴的汗都在冒出来了。

“樱草!樱草!”远处有人在叫。

樱草和天青都回头看去,只见校园里跑出另一个女学生,容长脸儿,细细眉眼,也穿着校服。“黛螺,怎么了?”樱草喊道。

“老师找你……”那个叫黛螺的女学生奔到近前,猛地停住,打量着天青。

“那我回去了天青哥?常来看我呀!”

“再见啦樱草。”天青仿佛大梦初醒似的,忽地绽开笑容,对樱草摆了一下手。樱草笑着,拉起黛螺的手,两人一起跑回去了,黛螺一边跑一边还回头望着天青。

天青站在那里,看着她们消失在教学楼背后,眼前还是有樱草的笑容,一直地晃着,两条小辫子,一直地甩,飞扬的裙角,在他心里,一直地飘啊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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