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厂长遭到羞辱，就抬脚在丙坤小腹部踢了一脚。丙坤的火爆脾气被激怒了，顺手捞起冬草奶桶，举到头顶，把六十多斤鲜奶全部倾在祝厂长的头上。乳白色的奶汁顺着厂长的头顶灌了下来，流了一脸，钻了一脖子，湿了一身笔挺的西服。乳汁又顺着裤腿流到院子的水泥地面上。
祝厂长闭着眼睛，一边吹着灌进嘴里的奶乳，一边指着丙坤说：“我开除你！开除你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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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川人的经济来源，大部分是靠饲养奶牛、交售鲜奶。镇两委会议认为奶粉滞销，乳品厂对交奶户进行压制，就等于卡断了养牛户的咽喉。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是从提高奶粉质量着手，不可在养牛户头上开刀。
镇政府认为，“闹事”中的丙坤，虽然行为有点鲁莽，但其用心良善，完全是从养牛户和乳品厂双方的利益出发，可不予追究责任；但乳品厂的领导们则不然，认为丙坤哗众取宠，是危险分子，冰炭不相容，必须开除出乳品厂。由于镇政府不同意这样处理，开除的文件迟迟不敢出台。
丙坤由于一股恶气窝在肚里，对乳品厂的领导们专横跋扈心怀不满，就气愤地呆在家中不去上班。
冬草是傍晚时分到丙坤家的。丙坤正长嘘短叹地蒙着被子睡觉，见冬草来了，就一轱辘爬起来，坐在床子上。
丙坤妈见冬草来了，从上房里过来拉着她的手，亲热地问候了一阵，就说：“我娃你坐，婶婶给咱做晚饭去！”
丙坤妈走后，冬草就主动地坐在了丙坤的床子上，并关切地说：“心情不舒服吧？”
丙坤说：“我个人的处境好坏，可以不考虑。我担忧的是你们这些养牛户，如果交不上奶，每日至少要赔二十多块。这样长此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冬草把厂里这两天的实际情况，向丙坤透露了一点，她说，由于丙坤出头闹事，厂长们有所收敛，从过去每天只收百分之十变成百分之五十。这就是说，基本上有一半人可以交售，一半人得拿回去倒在猪槽里。
好在，人们找到了另一条出路。那没有交上的百分之五十养牛户，把奶桶带到了距清河镇三十多里地的岚川镇，那儿的奶粉厂大量收购，这被淘汰了的百分之五十鲜奶，甚至上全被他们收了。
冬草又打听到，乳品厂最近能收上的这百分之五十，大多是与厂长或其他领导人有亲戚关系的，朋友关系的，甚至还有裙带关系的。没有关系的，全是通过人送了礼，行了贿。据说，荷塘村有人一次就给祝厂长送去了一千五百元。厂长收了他的钱，能不照顾他吗？
人们的谣言像风一样吹得很快，三两天大家就知道荷塘村这人送礼的事实了。有人甚至说，这人即是一斤奶加三斤水，厂长也照收不误。没人敢揭发他，也没人敢揭发厂长！谁敢耍二百五，谁就得挨挫。丙坤的下场景是极大的教训。
丙坤说：“我实在是害怕养牛户受牵连，要不然，我非跟狗日的闹个水落石出不可。”
“你这种脾气也不行，太暴燥了……”冬草说。
冬草嘴里这么说，实质，对丙坤的脾性，她是十分欣赏的。一个很文雅很娴静的女子，欣赏一个脾性粗暴的男子，看来是滑稽可笑的，不可思议的，但冬草竟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就喜欢他这种脾气！
一连好几个夜晚，冬草睡不着觉。她想：自己这般文弱，将来还不受人欺侮？如果能有丙坤这样的人厮守在她身边，时时事事保护着她，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希望丙坤永远做她的保护神。
于是，在那些不眠之夜，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希望能有像丙坤这样的人做她的终身伴侣，她愿意投奔在像丙坤这样人的怀抱里。她甚至想，干脆嫁给他！
可是，她曾隐隐约约听到丙坤爱上了幺女。幺女和她在初中时曾同学过两年，后来，幺女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自动辍学了。
冬草把她和幺女比较了一下，觉得幺女长得不如她漂亮，体型不如她苗条，文化程度不如她的高……最使冬草自信的是，幺女如今跑到城里被人拐卖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即是回来，也臭名昭著，丙坤不会再娶她的。她觉得她有足够的条件战胜幺女，她绝对能讨得丙坤欢欣的。
“丙坤，你认为你的性情是否有点粗暴？”冬草问。
“这是娘生就的，改不了。”丙坤说。
“我倒觉得这种性格很可爱。”冬草说。
“是吗？”丙坤抬起头出神地望着她问。
冬草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丙坤妈从外间走进来，见冬草羞昵的表情，猜到了几分，就又退了出去。
冬草不好意思了，就跳下床子，追到丙坤妈后边说：“婶婶，我帮你去做饭。”
“我娃坐！我娃坐！”丙坤妈拧回头拦住冬草，语无伦次地说：“你跟丙坤先说话，婶婶把菜已经弄好了，马上就擀面。擀长面给我娃吃……”
冬草没有回丙坤的房间，却跟着丙坤妈来到厨房，洗了手就要擀面条。丙坤妈挡住了。
清河川的习俗，男女双方提亲、订婚，都吃又细又长的面条。丙坤妈很爱冬草，希望冬草能嫁给她的老三儿子。所以，就特意擀长面条。
丙坤妈擀面条的手艺，不要说在槐树庄，就是清河川也没有比得上她的。邻家人凡遇结婚、订婚这类喜事，全都请她去帮忙。她是自小练出来的手艺。
冬草插不上手，就坐在灶窝拉风箱。
清河川凡养奶牛的人家，烧锅全用上了葫芦（鼓风机），丙坤妈既没养牛，吃饭人手又少，如今还用着风箱。冬草已习惯了使用电鼓风，手拉风箱倒显得很别扭。拉了风箱填不了柴，填了柴又不会拉几箱，惹得丙坤妈站在案边愣笑。
丙坤妈一边擀面，一边问冬草：“女子，你妈把你给（许配）人了没有？”
“还没有。”冬草说，“前两天荷塘村的吴媒人来我家，我妈让他给我打听个婆家，我说我的年龄还小，先不谈这个，把吴媒人支走了。”
“快二十岁的大姑娘，也到提亲的时候了。”丙坤妈说，“女子，婶婶说个不该说的话，你要是不嫌我家丙坤长得丑，你就嫁给他吧。婶婶可喜欢你啦！”
冬草给灶洞里填了一把柴禾，一阵红晕泛上脸面，羞怯怯地说：“丙坤哥长得蛮好的，我只怕他看不上我。”
“这个我娃放心，只要你愿意，丙坤的事，婶婶拿了！”丙坤妈说。
“我妈……”冬草欲说又止。
丙坤妈见冬草迟疑，就劝解说：“你妈是个好脾气，我俩年轻时，很能合得拢。你不信回去问你妈。我俩刚嫁到槐树庄，常常一块去出工，一块儿去赶集，一块儿在槐树底下做针线活。我常到你们家去游玩，你妈也常到我家来闲谈。后来，村子里办了集体食堂，我跟你妈又一块儿到食堂里去做饭。经常是她和面，我擀面，别人推也插不上手。其他的人只能做些剥葱择菜打扫卫生的杂活。年终开奖惩会，我总是跟你妈双双上台戴大红花。我两个好得跟干姊妹一样……”
丙坤妈说着又顿了下来。冬草见她背过脸擦眼泪，就停住了手中的风箱。
“……后来，丙坤他爸被人暗算，上吊自杀了。我也从此脾气变坏了，变得孤僻，不合群。不喜欢跟外人来往……从此，跟你妈有十多年再也没在一块儿钻过了……”
面条刚切好，丙坤过来了。
这时，冬草拉风箱，丙坤往灶膛里填柴禾。
面条煮熟后，丙坤妈就给每人捞了一碗干的端上方桌。方桌上早已摆好了碟碟碗碗，油泼辣子蒜水水，豆腐臊子鸡蛋汤，味精酱油应有尽有。
丙坤妈亲自给冬草往碗里调着各种味儿，还边调边问：“我娃快尝，味咱样？还缺啥？”
冬草忙说：“好，好，各种味道都好。”
冬草吸了一口长面，又把碗放下，舀了一勺豆腐臊子温情地浇到丙坤碗里，然后又低下头慢慢地吃起来。
丙坤给妈说：“我就爱吃城里人卖的岐山面，又筋又长，酸，辣、汪……你擀这细面，胜过城里人卖的岐山面，比那还好吃。不过，这饭没醋，我喜欢吃醋！”
丙坤起身要去取醋，被妈挡住了：“瓜娃，今天不能吃醋……”
“啥意思？”丙坤傻愣愣地问。
“反正不能吃！”妈笑着说。
冬草也红着脸低下了头。
吃罢长面，冬草要帮婶婶洗锅刷碗，丙坤妈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一个人来，你快跟丙坤去小房喝水吧。”
冬草也说她见丙坤的床头放着一本作家陈忠实写的小说《白鹿原》，她要借来看看，就去了丙坤的小房。
丙坤把书递到冬草手里，冬草却没有走开的意思。丙坤说：“月亮上来了，街上明晃晃的，要是害怕孤清，我送你回家。”
“谢谢。”冬草说，“我劝你，明天还是继续去上班吧。”
“这个……让我考虑考虑再说。”丙坤说。
冬草向丙坤鼓劲说：“我认为，你是胜利者，广大养牛户是拥护你的，镇政府也是赞成你的，你不能错过了这个机会。说不定你还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还不等冬草说完，丙坤就摇着头，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那天跟厂长们顶碰，目的也不是这个……我倒是为了你们这些养牛户。”
冬草说：“乳口厂的领导们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有所收敛，反而会在你离开后变本加厉地整治养牛户。难道你能忍心看这些人施放淫威吗？再说，我还得养牛，还得交奶，你忍心看我把牛奶继续往猪槽里倒吗？”
丙坤没有言语，心事重重。
冬草人丙坤的神情上看到了他矛盾的内心，但她没法说服他。冬草决定把她的心里知告诉丙坤，就按耐着忐忑的心情向丙坤说：“咱两个到外面去吧，我有话要告诉你！”
“有啥话你就说，我听着哩。”丙坤说。
冬草朝小房门外望了一眼，坚持说：“外面的月亮很美，这个夜晚也很美，咱两个还是出去玩一会吧。”
丙坤笑了：“有啥话不能在屋里说，非要到外面去不行？”
冬草莞尔一笑，幽默地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只有到外面这些话才能说得出来。”
丙坤知道冬草话中的意思，但他不想出去，不想把他俩暴露在月光底下，就故意打岔说：“我知道，你约我到外面去，想动员我去乳品厂上班，然后，通过我替你在厂长面前活动……”
“你已经没有这个本领了……活动的事，我妈托人给厂长送去了一百元，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三天来，我每天都顺利地过关了。”
冬草两手揉搓着她的长辫子，靠近丙坤身边十分温情地说：“我有个心里话，想在外面……在月光下……给你说……”
丙坤见冬草的内心是真诚的，表情是迫切的，就郑重其事地说：“这小房里也没有外人，有话你就说吧。”
冬草望了一眼表情庄笪的丙坤，就把长辫子朝后一甩，扑进了丙坤的怀里。
丙坤不自觉地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冬草。
冬草闭着眼睛，仰面朝着丙坤，鼻孔进出的气有点急促。她等待着一个男子的亲吻。
丙坤只是紧紧地搂着她。
冬草喃喃地说：“哥，吻我一下吧……”
丙坤弯下头，在冬草有点发烫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口。
“哥……也劲吻吧……狂吻吧……”冬草把丙坤抱住了。
丙坤满足了冬草的要求，两人互相相搂抱着扭在一起，倒在了床上。
“哥，你爱我吗？”
“爱！”
“你娶我吧！”
“我……”
“哥，只要你爱我……我愿意把一切……奉献给你……”
冬草解开了她的裤带，把丙坤翻到了她的身上，紧紧地搂着不放。
丙坤刚把一只大手伸到了她的腰间，浑身蓦地颤抖起来，那只手也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立即抽了出来。他火速地跳下床子，忏悔地站在地上——他想起了幺女，想起了被人骗到山东或者安徽的幺女！
幺女是为了他出外的，是为了他被拐卖的。他要对得住幺女……
丙坤决定送冬草回家，他扶她坐起来，说：“冬草，实在对不起，我刚才的动作又鲁莽了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