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草问：“其余更大一批现金从哪儿来呢？”
“我想去镇政府企业办公室谈一谈，说出我的设想。”丙坤说，“争取得到他们的支持，或者从县开发办或者从信用联社，给咱们先贷一点钱……”
“只好这样了。”冬草说，“我想，这有利于发展镇办企业，镇政府肯定会协作的。”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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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坤拿了冬草的五千元现金，上下活动。给镇长，给企业办主任，给信用社主任，给开发办主任，分别送了厚礼，包括奶粉、大米、清油，还有从桃花峪买来的山区土特产，如天麻、党参、核桃类。事情也办得十分顺利，上下不到一个月，扶贫开发办公室就从省上直接给要回来了八万多元。
机器、原料，很快就买回来了。丙坤按照冬草的安排，一一摆放停当。下剩的问题就是招收工人了。
冬草说：“我给你当工作！”
丙坤摇摇头：“不行！我们饲料加工厂不要女的，青一色的男同志。”
冬草一下子愣住了。从开始计划办厂，直到把机器买回来，哪一样事不花费她的心血？为了跑贷款，她愁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为了租赁她二姑家的房屋，她替二姑整整搬了四五天的家；为了采买机器，她翻遍了所有科技报纸上的广告；为了购进玉米，麸皮，她帮丙坤在磅秤上坐了十多天，又是过磅又是算帐，忙得不亦乐乎……她把替丙坤办厂看作是替自己办厂。她满以为这个饲料加工厂就是她的，她就是掌拒娘子，或者二把手。退一步想，这个饲料加工厂有她的份子，至少她要在厂里边当营业员，当会计，当工人……然而，丙坤一句戏谑式的“不行”，把她的心弄凉了，凉到了脊梁骨！
丙坤看到了冬草的失望，就一本正经地说：“我用了你五千元，给你算五千元的股金。到分红的时候，按股金分给你！”
“丙坤，你以为我跑前跑后就是想分你一点利润？”冬草鼻孔里的气流开始不够均匀了：“这五千元钱还不完全是我的，其中有我从我三姨家借了一部分。我完全是为了你的事业，根本没有考虑分成的事……”
“但我不能白花你的钱呀！”丙坤说。
冬草眼里滚出了泪花。她把辫得又粗又长的头发拉到胸前，两只手无目的的玩弄着辫梢上用丝帕挽成的蝴蝶结。她上牙咬着下嘴唇，低着眉头，泪水一滴一滴地滚到胸前。可是，她没有哭出声来。
丙坤明显地感到刺伤了冬草的心，就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使她心情松驰，使她得以慰贴。然而，越是这样，冬草越是伤感，接着就“哇”地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大声哭起来。
幸亏这是一座独院，前后十几间房子，除了粉碎和搅拌的机器，除了一摞摞装着原料的麻袋，就只有他们两人，要不，将是何等的难堪，何等的尴尬！
“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要到加工厂里来？”冬草悲戚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还不是为了咱俩的事……我盼着能……能日日夜夜见到你，我……盼着咱俩能……能成为……”
丙坤搂着她有点颤抖的双肩，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别哭，别哭！我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冬草一走，丙坤感到了极大的落寞，就钻进昨天才收拾好的办公室，睡在冬草帮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床铺上。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想起了许多长期萦绕于脑际的复杂纷乱的感情纠葛……
晚上，将作为工厂的这十几间房屋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院子里空荡荡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切都给人一种孤寂、惶惑的感觉。
独自一人睡在床上，就胡思乱想起来。他想起饲料加工厂办成后，必然要有一个销售的门面，这门面里边势必要有开票的，收款的，站柜台的；势必要有招呼顾客的……如果有“青一色的男同志”，能行吗？纯粹的男人坐在那里营业，是不是有点单调，会不会影响生意？
突然，他脑子里闪上了一个可笑的念头：旧社会那些供人享受的游乐场所，为什么总要在门口站一位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郎，用一种妖里妖气的语言勾引顾客呢？新社会的百货商店、柜台里边为什么总是年轻女子居多，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妈的，女人卖货比男人卖得快，而且价钱大一点，买主也乐意掏腰包……这中间有个什么隐密的道理？
记得，“古槐牛腊肉店”开业那时，如果由他陈丙坤站在柜台里边，可真正是“顾客盈门”、“门庭若市”。每天一头牛的肉不够，往往要得罪好多卖主，让他们惋惜地边走边骂：“这老板娘真不够意思，我是常买主，偏偏到我跟前就没有肉了……”
那会儿，他还不明白任月玲为什么突然重视修饰了！爱穿新衣服，爱穿好衣服，甚至穿奇装异服；爱打扮，爱化妆，搽胭抹粉，涂口红，画眼眉，甚至把眼影画得像个外国女人……这样妖里妖气的打扮，二哥从来不阻挡，甚至怂恿她画得越花梢越好。
他还记得，二嫂打扮得像个电影明星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门面里边。只要来了顾客，就咧开血红的樱桃嘴，和客人打情骂俏，有时甚至动手动脚……这一点，他十分反感，曾经发过恶心！也就是为了这点，他向二哥也产生了不满。后来，后来他竟向二哥反映了二嫂许多假情况。鸟雀急了也鹐人，他既然说了二嫂的坏话，二嫂以牙还牙，栽赃诬陷他，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不能责怪她，她没有错……
现在他才看清白了，二哥和二嫂之所以那样做，完全是为了拉拢顾客，为了生意……他当初把关系弄僵，也就是从这些琐碎事情上引爆的。
能责怪二哥怂恿吗？不能！二哥实实在在是为了做生意！
能责怪二嫂轻浮吗？不能！这是她站柜台的一种技巧！
丙坤蓦地坐直身子，把冥冥中的联想又拉回到现实中来。顿时，一种新的感悟又涌上心头——饲料加工厂也得有女人，而且要长得很漂亮的女人，特别是销售饲料的门面房里边！
他决定去叫冬草。冬草很漂亮。
丙坤推出了自行车，锁了大门，急速地向冬草家骑来。
路上他如释重负似地笑了。他自问良心，活了二十多岁，从来没打过女人的主意，没向女人搭过爪儿，不要说发生那些苟且之事，就是打情骂俏的事也从未发生过；今天，他却要去聘请一个女人为他服务，为他站台……
他一边蹬着车子，一边想：即是饲料厂里用了女人，也得放沉稳些，特别是冬草。在她面前必须稳重，不能冒出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当心！当心！
月亮已经从东山头升上来了。这会儿去敲一个姑娘家的门是不是合适？丙坤站在门前低头沉思了一阵，决定先回去到自己家中，待到明天后再去给她打招呼。可是，当他刚折转身准备回家时，一个姑娘的身影却闪了一下，堵在他的面前。
“你……”冬草疑虑地问，“你来这儿干啥？”
丙坤慌着神情说：“我想找你谈谈……”
“那好，到我家里坐坐。”冬草发出邀请。
“算了，见到你，我就不去了。”丙坤拉起冬草的手，朝山墙外边的一排板板石前走去，说，“晚上，还是不要进你家里去为好。”
“我知道你来这儿的意思：想让我给你去打工——当营业员。”冬草干脆地说。
丙坤攥住冬草的手，高兴地说：“你难道会算卦？你是神仙？”
“我有心电感应！”冬草笑了。
“冬草，”丙坤立即正儿八经地邀请：“……希望你能协助我办好饲料厂。”
“我这人很开朗，从不隐瞒自己观点。你既然回心转意，同意我去你的厂子，我将不遣余力地尽职尽责……”冬草说。
“今天下午，我拒绝了你……”
“我从来不计较这些。”冬草又靠近了丙坤，说，“我知道你不会把我撇到厂子外边的，你肯定会再来找我的。”
“咱们真是心心相印啊！”丙坤摇着冬草的手说。
“丙坤哥，你知道我刚才干什么去了？”冬草反问。
丙坤摇了摇头。
“你的饲料厂必须有一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傻老头，你说是吗？”冬草很得意地的说，“我瞅准了北巷子福泰老汉，他可以给你把饲料厂大大小小的事情经管得条条是道，连地上撒一颗粮食他也能给你捡起来。所以，我刚才到他家给你联系去了。”
“你快说，他愿意去吗？”丙坤急着问。
“迟了！”冬草说，“福泰老汉已被你大哥请去了。你大概还不知道，你那天和你大哥吵架，你在哥一赌气，昨日一连又买回了两头牛。现在大小五头，实在忙不过来，就把福泰老汉给他雇去了。月工资一百五十元，不管吃，不管住。只负责挤奶、烧水、煮料、收拾牛圈，往出往进拉牛……交售鲜奶，购买饲料还是你大哥的活。”
“咳！咳！咋弄这事！”丙坤把脚在地上跺着埋怨：“你咋给我早建议十天半月？”
冬草在丙坤胸膛只轻轻捶了一下，娇嗔地说：“你是个蛮牛！你哪里能听进去我的意见！”
“走，咱两个到他家再去一趟……”丙坤拉起冬草。
“不行。咱不能挖你大哥的墙脚！”冬草说，“我刚才从他家走时，他到你大哥那儿去给牛挤晚间奶，这会儿可能正在你们家里。”
丙坤丢开冬草的手，快步跑回家去了。
福泰老汉今年五十八岁了，看起来像七十多岁的老头儿，罗锅着腰，圈着两条腿，走路不算快，但却咚咚有声，嘴上没胡子，但却皱纹满脸。他是槐树庄二号大地主陈养轩的儿子。他上过三年长安师范，教过书，然而，低标准那年回家支援农业第一线之后，三十多年来，一直没有翻过身。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整得他提起裤子摸不着腰，吃了上顿没下顿，把一个曾经教过书的先生放在农村窝囊了几十年。在经济改革的大潮中，别人都游泳去了，他却死死地守在家中为五六个儿女当老黄牛。村里人最想不通的是，陈芝轩的儿子陈正孝三十年后又盖起了高楼大厦，重新当上了地主；陈养轩的儿子陈福泰不但当不了地主，还被别人雇去给人家当雇工。咳，真是有本事的人从花轿，没本事的人当轿夫。
刚走到中院，丙坤就碰见了福泰老汉挤完了奶，准备回家去。他轻轻招呼了一声，就把福泰老汉拉到堂屋窗子底下，两人（足乞）蹴下来。
丙坤掏出一支烟递给福泰老汉，说，“叔，我想办个饲料加工厂，聘请你到清河镇帮我照管照管……”
“为行啊，老三！冬冬娃天黑后到我家去了，就说让我替你帮忙哩。可是，我已经被你大哥雇来了。我已上班三天啦，老三！”
“我大哥人哩？”
“刚才给牛捋奶时就不在家，可能在奶牛协会正开会哩。”
“我大哥每月级你开多少钱工资？”
“一百五。”
“叔，我给你翻一翻：三百。管你吃，管你住。咋向？”
“冬冬娃刚才也这样说了，你婶子倒想让我给你干，可是咱不能做一家女嫁二男的事。再说，给你大哥干，虽然活路苦点，累点，但离家近，能照顾上家庭。你婶子以常还有病，我走得远，也不放心……”
“叔，还是给我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至于我大哥这边，我回头给他说。”
“老三，你说啥哩？”窗上灯光亮了，窗缝里飞出陈妈的喝斥声：“你福泰叔已经给老大干上工了，你怎么能给你勾引呢？弟兄们之间为一个伙计你争我抢，不嫌害臊！”
福泰和丙坤同时从窗户底下站起来。
陈妈打开堂屋门，披着衣服走出来：“你福泰叔无论给谁干，都是在你弟兄伙内，何必争争抢抢……三娃子，你一贯都是刚直的性子，今天怎么学起你二哥来了？”
福泰老汉把丙坤朝堂屋门口掀了一下，弯着腰悄悄地走出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