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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其实他多么想去福州朝见一趟新登基的赵垦,却不能。

直至这年的十一月,十一月里元兵已经攻人福建,杨淑妃和赵垦从城里退回到濂浦村。

那时文龙真的下决心动身了,他想赶往濂浦。

这个村庄他从未去过,既然皇上在那,他就要带兵奔去,就要拼上性命誓死保卫。

可惜,刚纠集起兵马,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朝廷一行已经走了,已经往海上退去。

海上茫茫,他们究竟走哪条路?往何处去?不知道,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只能继续守在莆田兴化城,守着大宋所剩无几的疆土。

对结局心里其实已经明镜似的,却是不甘,所以坚持。

元军来招降,招了几次,他充耳不闻。

可是有一天城还是被打开了,是内贼干的,那人跟他想的不一样,人家不想死,不想这么快成阴间鬼。

他无语,蓦地举刀自刎,未遂而俘。

然后他就被解押北上了,先到省府福州,再到旧京城临安。

从成为阶下囚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粒滴水不沾了。

很快嗓子冒烟、腹中绞痛,他忍住,一定要说这是在自残也未尝不可。

居然被俘,于他是可耻的,他确实已没有了再活下去的念头。

第二年四月,他抵达了临安城,湖犹在,树尚绿,远处凤凰山上宫宇飞翘的屋檐依旧优美绚丽,可是往日他所熟悉的气息却已不复存在了。

他的泪再一次潸然而下。

说到底,他本质上不过一个敏感多情的书生而已,此时虽恨不得为自己罩一张铁皮在脸,不露半丝脆弱于外,却怎么也止不住感伤之情。

他觉得是时候了,该彻底作别他的故国和自己的生命了。

对方又开始动员他降,真有耐性,从莆田至临安,一路重复的都是类似的话。

越硬的骨头,啃下来越有成就感?可他去意已决,所以笑。

那边以为他动心,追问一句,他还是笑,然后说,我要先去祭拜岳大人。

浦之止一个王朝的碎片杭州西湖边上的陈文龙墓。

与一两公里外的岳王庙相比陈文龙墓是寂寞的它被一家私人公馆围在其中几乎不为外人所知四月二十五日,陈文龙站到已经冷清多时的岳飞墓前。

隔着厚厚的泥土,两位宋朝的臣子掏心掏肺,泣血交流了各自的忠诚与万千憾恨。

当晚,陈文龙气绝身亡。

又龙天快亮了。

福州的天看上去总是特别低又格外窄,像一口锅底似的扣在上面,毕竟没有江浙一带来得开阔高远。

但暗夜的凄凉却是相似的,那么静,那么凉,那么彻骨的无助与绝望,无边的黑仿佛悬崖边嶙峋的峭壁,每一脚吃力踏上,都落不到实处,呼呼往下滑去。

而下面,就是无边的渊,深深的渊。

陆秀夫一整夜一直独自枯坐在那间逼仄的小书房里,抽着烟或者踱着步。

灯笼昏暗,火苗被风吹得不住地扭动身子,摇摇晃晃,几欲熄灭一一预示着什么?提醒着什么?白天的时候,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很淡,但淡一直是他的风格。

遇劫难或不测的时候,他都不想刻意改变风格,一以贯之的表情可以对他的心情作出必要的掩饰。

是的,他不愿让人看出沮丧,哪怕是家里人,就是最亲近的妻妾也不愿。

只有这时候,在他一人独处时,借着苍茫的夜色,他才整个人一松,悲凉的苦涩瞬间布上眉宇。

关于他被贬往潮州的消息其实已经传了好几天,刚开始他不信。

怎么肯信?时局已经到了这个分上,幼主孱弱无依,帝国大陆秀夫像厦又咿呀呀将倾将塌,他日夜都恨不得变出千只手万双脚拼死支撑呀,怎料想,突然之间,真是晴空霹雳,他却被贬了。

远处的潮州也不是不可以安身立命,抑或因为与元军隔得远而更可以苟存性命。

在这样的乱世,若是不求闻达,若是胸中陆然放下那些浩然大事,心无牵挂,身无羁绊,想必更可以悠然自在地度过残生。

但是,人终究是矛盾复杂的,有一股不甘始终如蚯蚓在他体内隐秘地纵横拱动,怎么说他也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吧。

小时候,乡塾老师抑制不住爱才之情,连声赞他神童、十八岁他势不可挡高中解元;二十岁,他与文天祥同科,考中二甲二十七名进士,一年多以前,他还在两淮大将李庭芝幕下,元军沿江长驱直人,别人逃之惟恐不及,只有他留下来,留在危在旦夕的扬州城……真要保存性命的话,他又何必一路千辛万苦护幼主南下?德祐二年正月,当大兵压境局势岌岌可危时,他还不过朝中区区一礼部侍郎,却迎着寒风大步踏出临安城,奉命同刑部尚书夏世林、兵部侍郎吕师孟一起出使元营。

去干嘛?说是谈判,其实不过是哀求人家放大宋一条生路。

他不喜欢那样的角色,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一直以来他都这么要求自己,嗟来之食尚且不屑,这屈辱之事又如何能做?但他是朝廷命官,号令一下,惟有出生入死。

最终却是无功而返,人家理都不理,伯颜跟他们见一面都丝毫没兴趣。

然后哩,要开城了,要投降了,要拱手奉上江山了一一他愤然掉头而去。

其实也不是无路可走,如果转而伺元,只要躬一躬腰,再温顺媚笑几声,人家为了顺利接管天下,稳坐江山,也很乐意宽怀笑纳,甚至会继续给些官职,送些俸禄,日子总之可以继续下去。

身边很多文臣武将都已经这么做了,虽是缺气节,但又能怎么样昵?天子自己都肯低下头去,树一倒猢逊还能不散?这样的多事之秋,为了活下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尽管此时选择的代价是如此之高一一将格调按下,将尊严收起。

陆秀夫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他愿意宽容,愿意理解。

看着周围人的身板子面条般一软,蓦地往下弯去,他心里有苍凉,有创痛,但没有鄙夷。

只是轮到他,他不乐意。

他的身子继续僵直在那里,稍一傍神,然后往另一方向大步走去,头也不回。

临安城被甩在身后。

患病的临安,混乱的临安,绝望的临安,让我怎么说你是好?前方风雨飘摇,但是只要一息尚存,总应该试着多飞几步、多跑几米。

陆秀夫匆匆向南,他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只丧家之犬,日里夜里伸长鼻子,急急嘆着杨淑妃他们的足迹,就那么一路苦追,追到温州。

然后再从温州辗转到福州。

他浦之一个王朝的碎片对朝廷的忠诚难道尚存疑点吗?他为臣为人的品质能力难道尚不足道吗?鼻子猛地一酸,腹中仿佛被人伸进一根棍子,那么使劲地搅着,五脏六腑翻来倒去,撕扯般疼。

他不是个喜欢标榜的人,也不擅喧哗。

一向,他都是静默的,身板那么僵硬,脸色那么素然,吾那么短促,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这个时代已经有太多敏于言而讷于行的人,遍地横走着夸夸其谈却毫无实际行动的家伙,他不愿与之为伍,所以沉默。

沉默的人常常就是孤独的人。

其实只有他自己看清深藏于胸中的那颗心是什么颜色的,又有多少温度。

若是打比方,他会自比陆峭的岩石,外表坚硬冰凉,内里却始终不为人知地沸腾。

好几次,冲动之下他都想趋步上前,跟小皇上剖心掏肺地深谈,德每一次冲动最终还是都潮水般迅速退去了。

是的,他拉不下脸皮,也开不了这个口。

古人能屈能伸的故事一千遍在脑中上演,却没有一次能够让他化为行动。

况且,他也相信不是小皇帝厌弃他,这件事,这个关节,真正起作用的人按传言所说,是大权在握的陈宜中。

先前左丞相陈宜中还是器重过他的,常来跟他讨论些军务国事,后来却生恶了。

其实也没到翻脸恶语相向的地步,陈宜中难道真的就让台谏官将他弹劾了?似乎也不太可信。

书房这时突然亮了一下,定神一看,门已经被悄然推开了,晨曦趁机涌人,淡淡地铺在地上。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虛弱地倚在门边的夫人并没有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眼神高一声低一声地追问。

陆秀夫摇摇头。

他有点倦怠,一句话都不想说。

不能改变了吗?夫人说,声音压得很低,两片唇粘得严严的,甚至都没见它们开启,但她的焦急分明还是从唇齿间渗出来。

陆秀夫咽一下口水,喉结神经质地上下飞快滑动。

换了别人,这时候多少要借机抱怨几句、泄愤一番,发点牢騷总是正常的。

他却不。

他感到自己掌心潮热得很,仿佛正放在热炭上长久地烤。

他看夫人一眼,嘴动了动,原本是要笑一笑的,也惟有笑才能维持住最后的尊严。

可是嘴角却扯不动了,脸部每一根线条都已经凝固,他觉得全身的劲都用上了,还是扯不动。

他吁一口气,将双掌拧一拧,然后再将它举起往空中若无其事地挥一下。

他说,收拾行李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往门外走去。

夫人的目光一直在背后忧伤地追随他的双脚,脚还是迈得很急,很有劲道,跟往日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化啊。

那一天陆秀夫邀了一只小舟,独自荡到安泰河。

多年来他一道山亭前有无数名人碑刻浦、之一个王朝的碎片曾巩曾为福州乌山顶上的这个小亭子写下著名的《道山亭记》直有与大自然亲近的习惯,世间林立的群男众女,即使有慈眉善目在外,仍可能潜藏一颗莫测的心。

心里的沟壑究竟多深多暗,陆秀夫没有把握,所以他畏惧,所以就远远避开,避到山清水秀中,越空寂冷清,他越敢放胆松弛自己。

人前寡言少语的他,树前山前却聒噪得赛过争鸣的鸟儿。

没有人知道,他最亲的亲人是一对双胞胎,名字叫山,叫水。

福州也有山,那么多的山高高低低地起伏,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了。

身陷这样的处境,背后多少双看过来的眼睛都已经变了形,动辄就可能往歪处想,若是认定他要往元营方向逃,甚至打算引元兵前来,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瓜田李下,能不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吗?剩下水,水就在市区内,几步路的工夫就能抵达,所以他来了,来到安泰河。

唐朝的时候,安泰河尚是福州的护城河。

后来城市扩展,它就成了内河,逢端午节有龙舟浩荡竞赛,锣鼓铿锵悦耳,夹岸观者如云。

因为雨水多,雨落到四周的山上,再从山上潺潺往下流,都流进盆地里的城市于是遍地都是纵横的河,处在它们之中,安泰河不算长,也不算大,但可能算最美。

一街水巷,巷坊交错,白墙灰瓦,曲线山墙,门排堵墙,这座不大的小城不经意间竟透出一股小家碧玉的温婉妩媚。

陆秀夫想起曾巩,这位比他早出生二百一十七年的才子,一直是他十分心仪的前辈。

在出知福州仅仅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曾巩据说曾写下五十余篇诗文。

人在画楼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

那时,看进他眼里的福州还是这样的一片绮丽美色,祥和尚且不论,太平多少还是有的,比现在太平,比现在安宁。

而哪一种景色,不是在国泰民安的恬静之中才能徐徐绽放到极限的昵?没有安全感,就不会有幸福感,从来如此。

陆秀夫探长身子,将手往水中伸去。

绿缎一样的水,被日渐燥热起来的日头晒得温热,它们明白陆秀夫的心事,纷纷挤过来,与他指尖轻轻一触,似轻柔地低语抚慰。

那一刻陆秀夫眼眶一热,猛见水中多出几圈浅浅的小涟漪,卩是他的泪。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稍稍放纵自己的虛弱。

但是不能失控,不能持续长久。

他用力抽动几下鼻子,手掌在水中慢慢攥紧。

还是得忍,这个时候他尤其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的无助与无奈,看到了,他们会笑,会幸灾乐祸,会质疑他之前那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的外壳,而他多么不愿意卸下那副面具,浦黍繫一个王朝的碎片让人一览无余什么都没有了,要维护的只剩下一点可怜的自尊。

这时他发现艄公正紧张地盯着他,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艄公可能第一眼就从他的衣着上认出他的身份了,这一阵这座城市一下子多出一大批穿着质地精良的紫色、青色、绯色公服的人,他们都来自新兴的朝廷。

这样的人若纵身往河里跳,艄公一定是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吧。

陆秀夫扬扬手,让艄公将船划往岸边。

然后他俯身望着水。

水潺潺有声,正跟他道别,劝他忘忧,劝他珍重。

他刚刚四十岁,正是最饱满丰盛的年纪,额上提早出现的皱纹却已经清晰地倒映在水里。

就这样老去了吗?满腹经纶就这样将烂在腹中了吗?一腔忠君之情—样永无表达之机了吗?罢了,罢了,罢了,不再多想。

他得走了,带着一家人往潮州去,此地已经不可久留。

口述七民女蔡荔娘时间二〇〇七年五月十二曰星期六口述人黄国华男五十四岁莆田市城厢区原文联主席我们莆田好像一直有点阴盛阳衰,古代的女名人有唐明皇的梅妃,北宋时的林默娘、即妈祖南宋的蔡荔娘,今天还有一个国务委员陈至立。

陆秀夫一共两次到莆田,第一次是德祐二年初,他到莆田招兵实马。

笫二次,按常田市志上说是景炎元年舰村人绘陆秀夫幽像是一二七六年的七月,陆秀夫和张世杰、陈宜中等人护卫着端宗赵置和杨太妃从福州逃到莆田,驻跸在仙游县枫亭释内。

你也知道我们仙游蔡姓可是名人辈出的,比如北宋大书法家蔡襄,宰相蔡京,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蔡卞等等一个比一个了不得。

这个蔡荔娘也是蔡氏家族的。

她的父亲蔡曰忠对陆秀夫的才情和爱国气节很欣赏,就把自已十七岁的女儿蔡荔娘许配给陆秀夫。

那年陆秀夫已经快四十岁了吧?而且已经有好几个老婆,所以他不;意。

蔡曰忠就上表请杨太后赐婚。

陆秀夫奉太后之命,娶枫亭民女蔡荔娘。

我们这里的地方志书中都是这么写的。

传说他们的婚礼在活水亭内举行,由杨太后主持。

婚后第三天,陆秀夫就随大队人马开拔走了,两年多以后死在广东崖山。

蔡荔娘没有走,她留在楓亭,生下一个儿子,杨太后赐名为陆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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