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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几个内戚已经全部出来,团团围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厅堂里只剩下一股粗粗的吃噜吃噜的呼吸声,那是从陈宜中的喉管里发出的。

时间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了下来。

突然间陈宜中动起来,他向内室疯了似的跑去,边跑边用手扯官服,动作幅度很大,下手也很重。

内室的门猛地开了,又猛地关上。

再出来时,陈宜中换了一身行头,布衣布裤布鞋。

他的脸铁青得像一块坟头的石板。

下人已经备好了车马,他们早就猜出主子的去向。

回去,回永嘉去鞭子恶狠狠地抽向已经尽力奔跑的马,但陈宜中还在催促快点快点。

快一点兴许还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他需要这一面,这一面就是再大的代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去。

因为他,母亲的后半辈子确实衣食无虞了,金也披上了,银也戴够了,可是,母亲的一颗心却平白添上多少担忧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这样的概念处于乡野之中是无法真正体会到的,母亲私下里可曾后悔过让陈宜中离家寻封侯?日复一日,她哪一天不是在担惊受怕中入梦的?况且踏上仕途,一去千里,空留一个虚幻的影子与她相伴,即使不长的距离,也一年难见上几面。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面了。

这一面如此脆弱而且短暂。

奔进门时,母亲已经气若游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她已经聽淡的双眼一下子放出光,直瞪瞪地落在陈宜中身上,而手则像一根深秋的枯草,那么萧条、又那么急切地伸向儿子。

陈宜中扑过去一把抓住这只手。

他觉得在他面前的除了母亲,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死神,死神正拖住母亲的另一只手,气势汹汹地跟他较着劲,所以他双脚腾起,双目圆睁,骨骼挪移,血液汇拢,浑身的狠劲都一丝不留地全部往双掌里运去,攥住,他要把母亲从鬼门关上拖回来。

最后哩?最后他输了。

母亲死了。

她闭上双目时,那么多的留恋流淌在眼中,她也不愿就此离去,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在官场上踉踉跄跄地行走的儿子放心得下。

陈宜中呆呆站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他向着天空狠狠地仰起了头,身体呈现极度的反弓之态,接下去,他肚皮风箱似的抽动几下,猛地发出狼一样的尖利嚎叫,脸迅速被湿漉漉的泪水完全占满。

多少年了,他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哭过,多少年都将心事压缩在腹底深处,隔着厚厚的面具,不将哪怕一丝的真实情绪在人前表达出来。

这么一想,他的悲伤里又添加了一些其他的成分,它们如一团烂泥搅在一起,在他胸口横七竖八地扑腾。

接下去怎么办呢?母亲没了,没有了母亲,世界一下子就空了,他的母亲不可能如遍地的草木一般,一岁一枯荣,今日去了,明日再长出来。

她去了,便永远失去,多高的官、多厚的禄、多巍峨耸云的金山银山都不可能将她换回来了。

腿一软,陈宜中跌坐在地上。

这一刻,虚弱不过是一个宽泛不及义的词语,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掏得空空的,远不是虚弱一词可以说明。

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年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会否认他是有过骨气的。

宝祐年间,他还只是太学里一名普通小生员时,奸邪无能的丁大全被理宗赵昀所宠幸,擢升为殿中侍御史,成为红人。

这种事其实也平常,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本来就是官场上最常上演的一幕,别人都已经不想再费口舌说些什么了,说了无益反而可能惹祸。

可是,陈宜中却没按捺住。

那时他多么年轻多么气盛,看到那个姓丁的家伙上台之后并不收敛,反而倚仗权势,更加气焰嚣张地欺这霸那,便与同学黄镛、林则祖等六人联名上书了。

他做得很磊落,不遮不掩不隐不藏,每一行每一字的矛头都直通通指向丁大全。

就是要摸你的老虎屁股,就是看你不顺眼。

老虎威风惯了,猛被人这么一戳,他的不高兴就与小书生完全不一样让监察御史关衍弹劾陈宜中,取消他的太学生资格,并发配到地方。

陈宜中怕了吗?没有。

不过发配而已临行那天,太学司业带领十二个学生衣冠整齐地将陈宜中送到桥门之外,陈宜中一直脸上带笑,他很自豪,京城的百姓已经私下将他和五个一起上书的学生誉为六君子了。

若干年后,他已经位高权重颇具城府了,又一次不管不顾地向还浑然不谙世事的小皇上递书,要求惩治误国丞相贾似道,要求将其立即革职……残留在凤凰山上的宋高宗手书题刻在外拼拼杀杀时,他极少将这些事跟母亲的感受连在一起。

潜意识里,他觉得母亲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森林,无需阳光雨露,总能日日葱茏,永不枯萎。

怎料想,突然之间,呈现面前的却是一具渐渐冷却远行的冰凉躯壳,不再笑,不再言语,不再为他每一次仕途上的起伏长吁短叹牵肠挂肚。

人生原来竟是这样,虚幻得如此彻底,又荒谬得这般残酷。

伸长双臂不舍昼夜地又抓又抢,即使已经钵满盆满了,一夜之间它们又可能潮水般一下子退净,留下的只是斑驳与杂芜。

他累了,累极了。

这时候,他内心剩下的惟一愿望便是挨着母亲坐下,贴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能继续散发着温暖,能低声说话,能微微喘息。

可是母亲却死了。

更楼从一二七六年至今,伫立在濂浦村东头的更楼,模样几乎一成不变。

那年建楼的时候,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烦躁。

他们还是宋臣,自当伺宋,可是元的步伐那么凶狠有力地追在背后,高举大刀,随时砍下来,此时还要兴土木?抓些民工倒是不难,弄点黄泥杉木,问题也不太大,但该建成什么规模的昵?又华美几许?上面一直没有旨意下来,更没有具体的图纸。

刚刚离去不久的临安城,哪个人会把它遗忘精光昵?其实都在,在脑中刀刻斧凿般深深留存着,双目一闭,马上浮到眼前。

多美的一座城啊,西抵西湖,南倚凤凰山,深宫大院比肩接踵,红墙之上的琉璃瓦,一层层金灿灿地延绵而去,宛若谁将硕大无朋的黄金宝库打开,齐齐端到太阳底下铺展开,晾晒着,炫耀着。

那时的临安,差不多是世界上最恢宏的城了。

从北方败退而来,国运大损,但并不妨碍他们将杭州当成汴州,亭台楼阁美轮美奂,连城内的那一幢幢更楼,都不曾掉以轻心,精木更楼细土妖娆砌出,让巡夜打更者刹时就打消对黑暗的恐惧,也少了几分思家的忧伤。

而这个更楼,这个濂浦村的小更楼,谁还有心思对它呵护备至精益求精呢?运几根木头,挑几担三合土,搬几块石头,先砌起架子,再搭上楼板,草草就成了。

楼的底下是骑楼式的架空层,有狭窄简陋的蜈蚣小道穿过,成为当时进村的惟一通道。

凌空站在楼上,似也就有了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了。

修建它的人没有想到,当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消亡了一代又一代后,这座其貌不扬的小更楼却依然坚固站立。

从一二七六年至今,它在村里已经站立了七百三十一个春夏秋冬,穿越了元、明、清以及民国,直至现在。

是不是模样丝毫未改?似乎也不是。

据说原先楼前有两棵大榕树,撑着伞状的树冠,气根曳地,魁梧壮实,那该算是楼的精神伴侣与灵魂至友吧?有它们的摇曳生姿,楼才有了生机与活力。

可惜树如今已经无存。

楼的右边本来就是浦,就是闽江,涨潮时拍打河岸的浪花声,总有着音乐般的节奏,哗啦,哗啦,哗啦,低眉浅唱或金戈铁马,柔肠百转或血气方刚。

而楼的左边则曾有一排低矮整齐的木构房。

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那曾是什么性质的房子。

兵营?商铺?抑或是囤积武器粮草的仓库?村里已经没有人知晓了。

也不知房子最终是在哪年哪月倒塌消失的,它们的位置如今已被参差杂乱的民房所取代,推开门问一问房子的来龙去脉,得到的总是摇头,摇了一次又一次。

七百多年,多么漫长,漫长得连那更楼,都不免令人生疑了,它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显出几多的不真实一一其实是被周围民房旁的小石狮脸部已被红卫兵敲掉的一切反衬得失真的。

周围竞相建起的新楼房,确实毫无疑问地昭示了乡村百姓奔小康的热情与实力。

挣扎了这么久,打拼得这么辛苦,不就是要获得一份真实可感的实物,以证明自己此生不虚吗?四周楼长高了,更楼就缩矮了,就寂寥了,就局促了,就尴尬别扭手脚无措了,仿佛筋脉被斩,手足皆失,满目都是刺眼的不谐。

不能怪谁,都是岁月的错。

在岁月的缝隙里,更楼曾成为茅屋为秋风所破者的栖身之地,也曾成为不知今宵酒醒何处的科第失意者的庇荫场所。

毕竟尚有七八平方米左右的面积可遮风避雨,在料峭的暗夜里,它是可贵的。

至后来,村里新置变电器时,电表就安装在里头。

再后来,到五十年代,原先建在福州文儒坊的林氏祠堂拆除时,里头尚书林瀚等人的塑像以及各种彰显他们功迹的牌匾等等就搬回村里,放在更楼里头。

而更楼右边,稀软的河岸早已演变成坚实的陆地,有民房挤挤挨挨地连绵而去,中间则劈出一条十来米宽的水泥路,直通平山阁,成为村中的主干道。

锃亮斑斓的现代化小汽车往来驶过,卷起的尘土,烟雾般漫起,淡淡地将更楼遮掩。

据说九十年代时,村里修路时要拆更楼。

区文化局的人听说了,马上赶来制止。

楼侥幸躲过一劫。

只是不知道最终它还能站立多久,撑得过几个春夏与秋冬?浦海一个王朝的碎片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已经在山道上匆匆走了十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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