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发现，刘洪力并没有对我班组长的位置构成威胁，他志不在此，或者说他的志向是我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他想当什么，他想当老总呢！他自己虽然并没有这么说，但我还是看出来了。有一次他接电话，居然叫来电话的人为干妈，而且叫得毕恭毕敬。他打完电话，我以开玩笑的口吻问他，什么时候认个干妈呀？他笑而不答。我又问这个干妈是谁，他依然笑而不答。我就猜想这干妈一定不是个普通人，说不定会是尹总的老婆，或者比尹总还大的什么官的老婆。看来他是真的想做第二个尹总呀！
对于本职工作，刘洪力还是挺认真负责的，而且肯干，肯吃苦。就说这次三号机组大修，由于人员不够，他就经常主动加班，就在出事的时候，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觉了。你说出事会不会与他的疲劳过度有关，我说关系不大。我讲的大部分都是废话，你只记下第一段就行了。
辞别了老陈，我的心理波动很大，通过老褚和老陈的讲述，刘洪力在我的眼里越来越不同凡响起来。看来以前我是低估了他，也许这就是我情场失败的主要原因。而曲丽呢？她也算是个慧眼识珠的女人吧。
这天晚上，我给曲丽打了个电话，问刘洪力是不是认了一个干妈。曲丽对我的这个问题很反感，她反问道，这与你调査事故有关吗？我说没有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曲丽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这件事我也讲不太清楚，而且也不关心，事巳如此，我只关心他的身后事，我希望能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我说，当然会有一个公正的结果，有我在，你不用怀疑。
她说，谢谢你。
摆下电话后，我依然心绪不宁，我和老陈一样，对刘洪力有了干妈十分敏感。这是一种习惯性的敏感，因为根源在尹总那里。我们公司的人几乎都知道尹总的成长史，当年尹总就是从一个普通工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老总位置上去的，当然，途中他遇见了许多推波助澜的人，这其中起最大作用的人就是公司以前的老总，当时不叫老总叫厂长，尹总先是拜老厂长的夫人为干妈，那么厂长本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他的干爹。有这么一个干爹提携，尹总一路飆升，才有了眼下的辉煌。莫非刘洪力也在效仿尹总吗？
我努力告诫自己，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不要再想了，重要的是查清事故原因，给刘洪力，也给大家一个公道。
五
安全简报（第x期）
章錦电力公司安检处年X月X日
转发一份外单位人身触电事故的通报。
x月x日7时35分，白城电业局永胜变电所，值班人员按调度令断开66千伏永（胜）一通（榆）线开关后，为线路检修挂地线，运行人员杜国豪在线路出口挂接短把接地线时，脚误登在带电的该线路丙号刀闸上，因三兆开关兼带主变运行，旁母有电，致使杜触电后倒在B相瓷柱间。后经主变压器停电后救下，幸因杜触电后倒向无电一侧，未构成重大伤害。责任者：伤者本人……
我又一次走进焊工班时，他们正在开会。坐在中间位置的老陈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对我说，我把知道的情况都已经跟你讲了，要我再讲恐怕也没什么新鲜内容了。我努力地笑了一下，说这一次不是找你的，是找高刚谈一谈情况。满屋子的眼睛立即都集中在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的脸上，这个青年刀条脸，却有一个十分醒目的大鼻子，看他的脸也就是看他的鼻子。
老陈馗尬地笑了笑，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说你们继续开会，我在外面等一等。老陈说不用等了，会已经开完了，高刚留下来，其余人都随我下现场干活。
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过后，屋子里就空了下来。我和高刚面对面坐在一张大桌子的两侧，那些人留下的烟雾夸张地笼罩着我们，经久不散。
我拿出笔记本和笔，做出了一副记录状。
高刚讲：
按规定，进人高加器作业必须要有一个以上的监护人。老陈安排我和刘洪力一组，他并没有指定谁进去作业谁当监护人，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刘洪力进去作业，我在外面监护，也有可能是我进去作业，刘洪力在外面做监护人。那天下午我的精神状态不错，脸色也一定不错，而刘洪力的脸色却很难看，灰灰暗暗的像挂了一层浮灰，两个眼圈是乌的，像一对熊猫眼。我知道他巳经连续加了三天的班，就主动让他做监护人，我进去干活。但他还是拉住了我，用低沉的但却是很坚定的声音说，还是我进去吧。你可能也知道，他是个极要强的人，干重活苦活累活危险活他都要一马当先。我知道争也没用，也就没坚持。谁想到这竟成了性命之争。焊枪刚触及容器壁，就弧光一闪，他永远地倒下了。
现在想一想真的很后怕，如果进去的是我，如果他不和我争，那么坐在这和你说话的就不会是我，而是刘洪力了。我真的应该感谢他，是他把生让给了我，尽管他当时并没有这种认识，但客观事实就是这样，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我和刘洪力年龄差不多，平时相处也还不错。刘洪力不大愿意和班组里的师傅们来往，人家在一起吃喝玩乐，他总是躲在一边读书看报。大家大都不喜欢他，说他为人傲气，专挑上面的人交往。但我知道，刘洪力并不是什么坏人，他虽然是省级劳模，可对身边的人从来不摆什么架子，他不喜欢玩乐也是种嗜好，你管得着吗？有一次我俩一起加夜班，下班的时候又累又饿，一出厂门我们就钻进了一家小酒馆。埋单时他硬是攥住了我的手，自己抢着付了钱。那天晚上我们俩都喝了不少的酒，酒后吐真言，他跟我讲了许多肺腑之言。他说时下不是工人阶级的时代，最受穷最没地位的就是工人阶级。他说有一次他随公司的一位副总去省城开有关劳模的会，那个副总与另一个公司老总的聊天深深地刺激了他，那个副总问起另一个公司工人的收人，那个老总说，你真是吃饱了撑得，现在这年头，谁还管工人能开多少钱呀！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刘洪力说，我们工人的确太苦了，挣钱少，被人瞧不起，饭碗还被别人捏在手里。只有当上官，才能被人瞧得起，饭碗也才能自己捏在手里。我说你的同学大部分都进了科室，你怎么主动要做工人呢？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后长出一口气说，小科员想升官速度是很慢的，要想有跳跃性发展，必须走一条不同于别人的路。
刚才说的都是题外话，用不着记录，说点真格的吧，高加器解体后是不是过了48小时？当然过了，不然谁敢进去干活作业呀，就是刘洪力再贪功，也不会拿生命开玩笑呀。没了命，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了！
我把与有关人员的谈话记录做了必要的整理，然后把它交给了曹处长。曹处长看过后皱起眉头问我，你有没有搞错，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对曹处长的过激反应我是有心理准备的，要想公正，就顾不得许多。我说，对调查我是很认真的，绝不会出错。
曹处长说，你难道不知道公司的事故处理原则吗？这种结果有利于我们处理事故吗？
我说，事实摆在这儿，这一次事故责任者真的不应该是死者本人。
曹处长说，刘洪力真的是在高加器解体48小时后进去作业的吗？
我说，是的，他们说得都很清楚。
这、这……曹处长脸憋得通红，气呼呼地说，你又不是新手，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难道非得叫我亲自出马去做这件事吗？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清楚自己是在违背不成文的规矩做事，想一想曹处长平日对我的信任，心里就掠过一阵难言的歉疚与忧虑。
走出曹处长的办公室后，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透汗，被走廊里的冷风一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我在安检处做了好几年了，深知公司调查事故和处理事故的原则，那就是事故责任要尽量往伤者或死者身上推。这样的话公司的责任就会小一些，善后处理也会好作得多。以往我也是遵循这个原则做事的，在与当事者取证时我会按着公司的意图加以诱导，尽量得到有利于公司的证据。这一次如果我也这样做，不但会顺理成章地报复一下我的情敌，还能圆满地完成曹处长交给我的任务。但是，我不想让曲丽看扁了我，我想以一个正直的形象再一次出现在曲丽面前。这个念头太强大了，以至于我自己几乎都拗不过自己。
不知不觉我竟然走到了培训部，来到了曲丽所在的那间办公室。当时屋子里有好几个人，曲丽见是我，很配合地走出来，到走廊和我说。
曲丽问，有什么事吗？
我愣愣地看着曲丽，一时间不知回答什么才好。
其实我也真的没有什么事要讲，来到这也许纯粹是下意识而为。冒险做了一件正义的事，总得找一个人表白一番吧。
曲丽说，说话呀？
我说，你放心吧，我的调查结果对得起刘洪力。
曲丽说，谢谢你。
我说，你要往开想。
曲丽说，我知道的。
我说，要不，今晚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曲丽犹豫片刻，摇摇头说，我的心情不好，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六
安全简报（第X期）
章锦电力公司安检处年X月X日
X月X日一号炉磨煤机大修更换入口缸盖，后半夜制粉一班连续作业，焊工周杰勇作业完毕后，将焊把拿走，焊线却仍留在地面积水中，亦未将电源切断。早8时许，进现场运垃圾的马车入锅炉厂房后踏在焊线上，一匹马当即死亡，公司赔款1000元。责任者：周杰勇。
刘洪力的家属住进了公司招待所。刘洪力的家属都是乡下人，所以在公司附近走动时就显得很扎眼，并且很快成为职工们议论的目标。
这天刚上班，曹处长就对我说，你代表安检处去工会协助徐主席做刘洪力家属的工作吧。我迟疑了一下，本想要求留下来继续做事故的处理工作，但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曹处长的信
任，多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到工会的时候，正好老徐要去招待所看望刘洪力的家属。见我来了，他就说你也去吧，我就随着他去了招待所。
招待所的一个大房间里，十几个男男女女或站或坐，从衣着和面相上一下子就能看出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由于一些男人在不停地抽烟，房间里一股强烈的关东烟味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老徐和我进屋后，先和几个主要的男人握了握手，我发现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相与刘洪力十分相像，就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刘洪力的兄弟吧？他点点头说，我是他弟弟刘光力。我握他的手时就格外地多用了一点劲儿，以表示同情。
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有一个女人率先哭了起来，紧接着，哭声迅速传染了整个房间，很多人都夸张地哭了起来。老徐说，大家都不要哭好不好，公司正在积极地妥善地着手处理这起事故，我们会给你们一个圆满的结果的。
什么样的结果是圆满的？刘光力冲着老徐怒吼道，难道能让我哥活过来吗？
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努力做好他的身后事吧。老徐说。
你们到底能赔偿多少钱？刘洪力的父亲抹掉眼泪，他问得很直率。
等事故定性以后，我们才会出具体数目。老徐说。
我们一家都是乡下人，全靠洪力贴补过日子，以后洪力结婚了，我和他妈还想进城跟他一起过呢！没了洪力的钱，他妈的病怎么医，他弟弟已经读高三了，谁来帮着凑费用呀？刘洪力的父亲说。
我们是靠法律办事的。老徐说。
别跟我谈什么法律，我是大老粗，不懂什么法律，但我知道生命无价，生命是最值钱的。刘洪力的父亲说。
我见老徐有些招架不住，就插话道，大叔你别急躁，洪力是我们的职工，我们不会亏待他的，大家先安心休息，我们会很快办好这件事的。
安抚了一番后，老徐和我就撤了。走到招待所门口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刘光力。
大哥，听说你是我哥的好朋友。刘光力说。
我停住脚步问刘光力，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哥的好朋友？
我听曲丽姐说的。刘光力说。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曲丽也真会说，我和刘洪力除了是情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怎么能说是好朋友呢？但这种时候我实在不便更正，就顺势点了点头。老徐扭回头看了我和刘光力一眼，他好像怕刘光力纠缠他，回过头独自走开了。
听说，我哥是在并不违规的时间段进去干活的。刘光力说。
我明白他说的并不违规是什么意思，不外乎是指刘洪力是在高加器解体48小时后进人作业的，这显然又是曲丽把消息透漏给他的。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就说，这违规不违规牵扯到责任者是谁的问题，的确很重要呀。
请大哥主持公道，我哥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刘光力说。
放心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我说。
吃完中午饭后，曲丽又来到我的办公室。中午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非常安静，也许这就是她选择这个时间段来找我的原因吧。以至于每天吃完午饭我哪也不去，匆匆回办公室等待她的到来。
面对自己倾慕巳久的曲丽，我的眼睛总是极力避开她突起的胸脯，以及丰满的臀部，我怕自己的胡思乱想会影响目前我们之间凝重的气氛。曲丽的脸色仍然苍白樵悴，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于是我也放低了说话的声音，这使得我们的交谈就像密谋，亲密而又神秘。
曲丽说，公司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评聘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
曲丽所说的评聘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惯例性的做法，这是企业深化改革后的一项措施，目的是想让每一个职工时刻都有一种紧迫感。具体方案是，每两年逐级评聘一次，老总聘任中层干部，中层干部再聘任自己的属下。比如老总聘任分厂厂长，分厂厂长聘任各个班组长，班组长再挑选自己手下的工人。落聘的干部要下班组当工人，工人落聘的只能下岗回家了。
曲丽又说，你怕不怕落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