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进入深秋时显得裉严酷,看着院子里凋零的植物,那些丧失了水分并枯黄起来的叶子,我的心情也变得冷淸和沉寂。
在那段日子里,我的电话很少,有的时候一天都没有一个电话。赵阿姨大概看出我心情不好,她谨慎地和我相处着。上午,她去超市买东西,晚上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而下午,她又去果园收那些受过病虫害、发育不健康的苹果——我曾对她说,那些东西不要了,如果你想要,就去那里采摘。赵阿姨每天中午吃饭后,就去果园。我知道那些残果不足以让她花费那么多的工时,赵阿姨大概也觉得户外很敞亮,比在沉闷的散发着老旧气息的屋子好,更主要的是,赵阿姨也想避开我,我几个小时不说话,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赵阿姨一定觉得很拘束很不舒服。
蒋丽平来的时候,曾给这个房子带来生气,她带了两个外地民工,来帮我维修地下秘密通道。按照我指点的位置,他们把仓储库的一面墙撬开,那原本是一扇门,但由于多年不开,门合叶已经完全锈蚀,变成了一块难以分割的联体,两个民工忙了一头汗,他们才把门撬开3我说点一个火把进去吧,蒋丽平说那办法也太老土了,拉一个电线不就行了。当时,我开心地笑了起来,觉得蒋丽平这样说我,一点都不冤枉。两个民工就去楼下的杂货店买来了三十米长的电线,还买了防水的带网的灯头。一切准备停当,我们开始了探险。
实际上,那个通道不会超过四米,电线将有二十几米是用不上的。走进了通道,里面是一个七八平方米见方的地窖。这样说来,它只是一个地窖而不是什么秘密通道。那个地窖里很洁净,不想我印象中的地窖,比如电影里的地窖或墓穴,有翩翩倾巢的蝙蝠,有五颜六色的毒蛇,有蜘蛛网、毒竭子,我们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老鼠都没看见。
蒋丽平很恐惧,她拉住我的胳膊,一步一步蹭着。我说不要怕,这里见不到阳光,没有阳光的地方是没有生命的。
“不会吧,有些东西就在阴暗的角落里,而且,这样的东西大部分都有毒。”
我说,这也许是一种严重错误的看法,真正有毒的东西怆恰在阳光下。
这个地窖应该是真正的仓储库,可是这里是储存什么的呢?我们面前有几口大缸,缸在地上(所谓的地上,当然是以地窖的平面为参照标准的)一小半,另一大半埋在地下。我虽然对蒋丽平这样说,可我自己也对此产生了怀疑,的确有些罪恶是发生在阴暗的地方,比如这几口大缸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会不会是人的尸骨?
我对两个民工说:把缸上面的盖子拿下去,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蒋丽平用力拉我的胳膊,她说罗哥,里面可能是金银财宝啊!如果我们发现了宝贝,可有我的份儿。
两个民工停住了。
“为什么不动弹?”我问。
“俺害怕,”其中一个说。
“怕什么?”
“俺也不知道怕什么。”
蒋丽平向前走了一步,她说里面是黄金,你们有什么可怕的。
此刻,我倒有些担心了,如果里面真是金条,那两个身体强壮的民工,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一根钢质的撬杠,他们俩如果欲图谋不轨,我和蒋丽平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当然,也不排除蒋丽平图谋不轨,比如她先出去,然后把通道的门关上,将我们三人关在里面,等我们饿死或者窒息而死,而后,她将财宝席卷,独占整个财宝。这是磨练人意志的矣键时刻,即使那里的东西是财宝,我的占有欲也不是很强,和生命比起来,它们算不了什么了。不过我知道,在此处境中(缸里出现了金灿灿的财宝),我想最危险的是我,到时候他们三个人也许会形成短暂的统一战线,他们必须先将我消灭掉。
有钱人的苦恼之一是有钱,尽管人们都喜欢这个苦恼。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在社会中、我并没有时刻感受到危险,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的财富更多的是符号,是银行里相关的数字,而不是具体的可以流通的财富。现在不同,我们都在黑暗的地窖里,如果那些金银财宝就放在我们面前,我们几个人的关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说:“如果你们害怕,那就算了,说不准,里面是几具尸体哪。”
蒋丽平说那怎么可能,还是看看吧。
我没说什么,一时间,还是好奇心理占了上风。人有的时候是这样,你也许为做一件事思前想后,顾虑重重,可一旦做那件事时,原来想的那些都没用了。
两个民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大缸,一个举灯照明,另一个用撬杠把大缸上的盖子捅掉。“什么味儿?”前面的民工说。
的确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那种味道好像腐烂的苹果,也像发酵的酸菜。
“里面有一些瓶子。”其中一个民工说。
我和蒋丽平迅速走近,我明白了,原来这里是一个酒窖。
蒋丽平说太没意思了。
两个民工开始从缸里往外傘酒瓶子,那些酒瓶子上的商标都模糊不淸了,字母好像是俄文,上面的图案像黑加仑。我想大概是流亡的俄国将军谢苗诺夫的遗物了。
蒋丽平说这些酒可值钱了,我听说国外的酒都储存好几百年,我在云姐家喝过路丝十四吧,七八千块一瓶。
“那是路易十四,鹭鸶是鸟。”
“唬谁呀,哪有鸟叫路丝的?”蒋丽平不服气地说。
我们带了几瓶酒出来,回到客厅,我发现那些绿色的瓶子里的酒巳经不再澄明,里面杂质很多,还游动着很多漂浮物。“这酒已经变质了。”我说。
蒋丽平还抱着希望:“不会吧,你又不是专家。”
这样看来,蒋丽平帮我维修通道的事就泡汤了,蒋丽平没感觉出这一点,她大概想怎样帮我装修我的储酒室,她虽然不懂设计,她却懂得用什么样的方法说服我。我提出请他们在家里吃饭,蒋丽平很不见外,她说是啊,这个时间该准备晚饭了,她和赵阿姨去楼前市场买菜,回来后,还像女主人一样支使两个民工把工具收拾好放在院子里,把脸和手洗干净。
蒋丽平买了很多当地渔民新捕上来的海产品,有海锞、螃蟹、寄居蟹、琵琶虾等等,那些东西用水一煮就行,摆到餐桌上颜色很好看。
我一向对这种据说是原汁原味的粗糙吃法不感兴趣,也嫌费事。这些东西对蒋丽平的胃口,也对赵阿姨的胃口,她们吃得很“幸福”的样子。我想,蒋丽平在采购时一定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以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也会喜欢。
我将一个海螺和一个寄居蟹拿在手里,我说这个世界真巧妙,据说这个东西(寄居蟹)是以海螺壳为家的,它侵占了海螺的家,海螺去了哪里?
’“海螺死了呗。”蒋丽平不以为然地说,这些虾怪(寄居蟹)借海螺的壳生活,长大了一些,再换一个大的海媒壳。……还有这个,蒋丽平拿着一个小海螺,指着海螺说:你知道海螺是怎么拉……正式一点说叫什么?
“排泄。”
“对,知道它是怎么排泄的吗?”
我摇了摇头。
“海螺的腚(腚的叫法是大连地方方言)尖有一个海蛆,它专门吃海螺的排泄物。”
我笑了,说你知道得还不少。
蒋丽平说那当然了。
我觉得挺有意思,本来认为蒋丽平应该懂的东西她不懂,可认为她不懂的东西她却知道,也许,每个人都是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来看待这个世界的,我对面的两个民工也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知识。
我问蒋丽平见过海底世界吗?那里一定非常美丽,有游动的鱼,有海参,有海葵、海星……
蒋丽平说错了,海星可不是好东西,有海星的地方,海底什么都没有,很穷。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是渔民。”
“这么说,你从小是吃鱼长大的。”
“是啊,没好鱼,不是边角废料,就是小鱼崽子。那时候不像现在,鱼比粮食便宜。”
吃鱼有吃鱼的好处,吃鱼的人与吃玉米面的人的身材是不同的,我好像知道蒋丽平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身材了,她吃什不节制,毫无顾忌,可她还是长不胖。而五月女子俱乐部的董女士,无论怎样节食、锻炼,还是无法控制体重。
吃完饭,蒋丽平对我说,明天我请最好的设计师来,给你的酒窖设计一下。我说算了,我不打算用那个酒窖了。我不喝酒,也没多少朋友到我家喝酒:“你改变主意啦?”
“是啊,不过,我也没想到是个酒窖。”
“可是……”
“好了,我知道你会说很多话来劝我。”我也说了一句当地方言:“省省吧。”
蒋丽平欲言又止,眼睛瞅着我,一副无助的样子。
尽管如此,蒋丽平还是去帮赵阿姨收拾了餐桌,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我不同意维修,蒋丽平也没再来我的小楼。
星期五又是一个雨天,上午我还和云舒通了电话,云舒说,你可有日子没打电话了。我说是啊,我准备冬眠了。云舒笑了,她说冬眠是不是早了点儿?我说我也没什么事做,所以就提前了。
“今天过来打牌吗?”
我说是啊,今天不是法定的日子吗?
云舒说行,你是个很守纪律的男孩儿。
云舒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可惜,我们不再是少男少女、我们是老男老女了。
秋天的雨没有诗意,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觉得秋天的雨很无淸。老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我的体会可能更具体一些。我看到雨中逐渐消耗和损失生命的植物,我也看到大街上发亮的路面映出的车影。夏天的雨是不会这样“锃亮”的,夏天的雨比较含混和暧昧,太阳将随时把它们蒸发掉。而最主要的是,夏天的雨让你有适度的凉爽,而看到秋天的雨,你会觉得冷。没接触到也会产生冷的感觉。
到云舒家是下午4点,蒋丽平给我开了门。
“哎呀,”蒋丽平一拍大腿,她说你看我这记性,我忘了给你打电话了。
“给我打电话?”
“是啊,云姐出去了,她让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忘得死死的。”
“她去哪儿了?”
“有一个聚会,她刚走了一会儿。”
“她让你打电话,是告诉我不要来了?”
“是啊,她说今天打牌的事不能安排了,再找时间我自言自语。说上午我还跟她通了电话,她怎么这么不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