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季冰雪融化的时候,别克带着冬不拉跟着哈萨克游牧人就要离开他们呆了一个冬天的地方。赶着牛马羊,用骆驼驮着毡房,到较早出现新绿的春牧场。这一路迁移都是追逐着水草肥美的草场,漫山遍野的绿草,清澈见底的溪水,一路上撒欢吃草的羊群,温暖和煦的阳光,这就是美好的春季。
骆驼背上年老的长者哼着歌,小孩围着马群奔跑,累了就睡在骆驼背上。每天日落之前,驻扎在有水源的地方,支起那个别克叫白宫的毡房,度过一夜。我曾经问别克傻傻的问题,为什么不定居下来?别克说:“流浪与成长的脚步是一样的,就是方向不同。”
一
别克是我兄弟,哈萨克族,别克的全名叫哈那儿·别克·塞力木。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有一次我给他汇钱,户主的名字死活不对,营业员说,保护户主的资料,只能告诉你字对字数不对。别克说,我也忘记了,你就写一张试一张。于是我用了数学排比的方式在第五次写对了户主名,是哈那儿·亨。后来我才明白,填写要求最多是四个字,还要带个“·”。他的名字,姓是塞力木,名是哈那儿,简称是别克。
别克说他曾经在内地上学,写了第一篇论文交上去,那个胡子没他多的教授抑扬顿挫地说:“那个,那个哈那儿和别克,这样可不好,你们不能交一份作业啊?”
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家里就住在牧场。别克的家也在牧场,别克五岁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岁挤骆驼奶自己喝还不醉,两岁拿镰刀打草一天一车,三岁放羊智斗群狼那都不是事,四岁骑马叼羊还能追姑娘。”在我童年还不能理解吹牛这个词,就每天惊讶崇拜地看着他。
别克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我的同学,打我认识他开始就能看到他背着一个冬不拉,他从小就自认为是歌者,是草原上的阿肯,他言辞犀利地对我说,哈萨克族的谚语,歌声陪伴我们的摇篮,歌声陪伴我们离开世间。从认识他以后每次遇到事情他总是给我转一下谚语,他说,没有谚语的言语,就好像没有味道的饭,这句也是谚语。也是因为他,我一开始就学会了说“萨拉木里坤”(真主保佑),这句话在我人生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它能迅速让我和少数民族朋友打成一片,特别是女孩。
别克是他们部落第一个上大学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到大海的人。哈孜部落是一个男性为主的部落,这个部落很有名,这个部落奉行的有一条就是:同一部落的青年男女不能通婚,如果通婚必须超过七辈,联姻的人家也必须相隔七条河。别克曾经看着地图算过,相隔七条河,至少要去海南岛找个对象。
这个部落很有名的原因是男性多,早期的部落联盟就形成了。部落厉不厉害,首先要看部落居住的地方是不是水草丰茂,便于放牧。别克的父亲已经是镇上的一分子,曾经水草丰茂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已经被改造成政治文化中心,别克的父亲顺着潮流成了党光荣的一分子,每当别克说到这件事情,总是两眼闪烁着泪花。
①冬不拉:哈萨克族的乐器名。
二
萨日娜儿初二从牧民转学到我们学校的,别克第一次见到萨日娜儿的时候,她骑了一匹马,脚蹬长靴,一脸清秀,目光犀利。别克在学校门口负责检查同学们戴校徽没有,但是没有老师告诉他,马让不让进去。他们就僵持在学校门口。
别克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招呼。
“Hello?”没反应。
“加克斯?”没反应。
“亚克希?”没反应。
“色俩目?”也没反应。
萨日娜儿一闪身利落下马,伸手就抓下别克脖子上的狼牙,仔细看了一下,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问:“这是谁给你的?”
“我老子,咋了撒?”
“你知道这个鬼字什么意思吗?”萨日娜儿眼神里是一种杀气。
“那不就是鬼方丁零的后人嘛。”
别克这一句话,那女孩的眼神突然变得迷离,喃喃道:“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别克突然说:“Saka?”
萨日娜儿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祖先的部落?”
别克后来对我说,我奶奶是Saka的后人,并且Saka在萨满语的意思就是做爱。
萨日娜儿拉着别克的手说:“我找到你了,找对人了。”
对于别克这个人,萨日娜儿充满了好奇与亲切,但是不确定是不是和我们的感觉一样,我们更多的是惊喜,就好像天上突然掉下个林妹妹。
别克说:“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情词恳切,像打出去的糖衣炮弹落到这个女孩的身上,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孩还没等我使出杀手锏,就突然间低下了头,黯然泪下。
搞得别人以为我们把这个女孩怎么样了,别克不知所措,解释道:“我都是胡佛(说)的撒。”
萨日娜儿突然说:“认识你们是命运的安排。”
别克一脸严肃地说:“很遗憾撒,你需要的,我帮助你,但是我只有一次生命可以贡献出来撒。”此刻,窗外的阳光斜斜笼上萨日娜儿飘逸的头发上,一层光晕,斑驳的亮点,好像几千年前他们就相识,怎能拷贝的感觉,无法复制地对视,就在此刻交流起来。
别克出生的时候就没见过他的爷爷,当然他大哥都四十多岁了,他还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这仅仅是血缘关系,在他长大后,他见到漂亮的哈族女孩都问:“你是什么部落的?”让我惊讶的是那些女孩还能说出譬如阿克朗克等等部落来,别克就说他是昆佰特等等部落的。这样很快部落联盟就形成了。
后来有一次晚上喝酒,我领会了别克的心思轮番和萨日娜儿对饮。喝的是“深水炸弹”,两个杯子,大杯一半啤酒,小杯全杯白酒,把小杯沉到大杯中一口喝掉,每次喝完都能听到两个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别克说:“这还叫‘泰坦尼克号’。”
“很高兴认识你,喝……”
“为了快乐,喝……”
“一家人,喝……”
“为了祖先,喝……”
“一切尽在酒杯中……”
……
萨日娜儿也不让酒,也不馋酒,话不多,大家说喝就喝,我拿着杯和她碰都直接干到底。直到半夜别克还在,喝,继续喝。头重重地落到酒桌上一动不动,萨日娜儿却什么事情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那里看着酒杯,我更加相信问题的严重性,我说:“对不起,萨日娜儿,我回家了。”
那段时间别克记忆中全是她的背影,自从有人把别克喝醉,还是女孩,别克就深深地迷上了。有一次,我们提前放学,别克在她们班的门缝里观察了她一节课。她坐在第一排,做着课堂笔记。短发,目光清秀,表情有着小严肃却很动人,嘴巴微翘着,有小男生的秀气。干净洁白的脸,如光临照,晶莹剔透。
生活的全部是什么?别克背上书包等着萨日娜儿,走在她的后面看着她和同学欢快的步伐一路前行。走到没有灯光的地方,跑过去说,今天真巧,又遇到你了。然后一路走到家门口说,好好休息。不上课的话,别克就去她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坐着,看着细水长流,数着一群羊到底有几只,告诉她今天心情好不好。
爱情真的可以这样简单,也可以这样久远,可以这样白头到老海枯石烂。
三
别克在他十七岁生日那天向萨日娜儿表白,为了表示诚意,他把他每一周年的照片各一张送给了她。我就见过第一张百日纪念,一个比较大的特写镜头不是在脸上,而似乎是很小很小的一个点,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某种行为暗示。
每次别克都能回忆起表白的情景,阳光照射在满是野花的草原上,闪着粼粼光斑,鲜花沿着湖边盛开,清香扑鼻,弥漫四周。雨水充盈,他说那里是梦境。他悄悄地牵了一下萨日娜儿的手,萨日娜儿问:“为什么要牵我的手?”别克害羞地说:“我喜欢你。”
我对别克说:“那女孩并不喜欢和你在一起,你身上有着一股怪味。”别克却不以为然说:“这是大自然的气息,就好像花朵有着牛粪的滋润,阳光有着雨露的点缀。”
“那为什么每次回家都要喷大量的香水?”
别克高三的那年告别处男,拉了萨日娜儿在我们县的碉堡山最高处,尝试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每次刚把枪擦起来,一阵小微风就吹软了,数次以后就丧失斗志失落地回家了,当天晚上被我们鉴定这辈子毁了干脆捐肾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