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傻的大哥，从天目山保释傻傻回来的第二天凌晨，突然心肌梗塞去世了。傻傻大嫂哭得撕心裂肺，大骂傻傻是他们家的灾星。傻傻知道大哥去保释她，因路途劳累而心脏病突发而死，心里很是歉疚。她扑在大哥的尸体上，一遍遍哭喊道：“大哥，大哥啊！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大嫂说：“你是扫把星，以后别上我们家门了。我没你这个小姑子，咱们一刀两断。”傻傻与大嫂的关系处不好，起源于早些年大嫂一只心爱的头簪丢了，大嫂怀疑是傻傻偷的，搜了傻傻的身。傻傻对这事耿耿于怀。有一次傻傻在自己用碎布做的布娃娃上戳满了针，并且诅咒着大嫂，正好被大嫂看见。大嫂一把夺过戳满针的布娃娃，骂小姑子道：“你个天杀的，你想咒我死啊，你个小婊子。”独眼龙看见大媳妇骂小女儿，便道：“住嘴，你吃着老子的饭，穿着老子的衣，竟敢骂老子的小女儿。”独眼龙一发话，大嫂就像缩头乌龟一样，不敢吭声了。
现在，大哥去世了，三哥小山远在济南，二姐嫁到了重兆村，四姐和六哥在那次霍乱中染病去世了，丘哥在村里做着打船工。在荻港村傻傻本来就只剩下大哥和五哥这两家，现在他们兄妹只剩下四兄妹。
傻傻突然很想念远在济南的三哥小山。她想三嫂子死了，他叉没有孩子，难道真璺陪伴三嫂的坟墓度过余生？傻傻决定写信劝小山回来。
由于大哥死，傻傻并不知道真正保释她出来的是我。这让她对我满怀仇恨。我去她昀小屋，还没进门就被她轰出来了。她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让我十分难过。我一气之下就不再找她，而她见我不找她，越发对我仇恨起来。那天，我们在秀水桥上相遇，她冲我骂：“你算哪门子共产党员？庞九斤都被你害死了。若不是我大哥保释我出来，我也要死在国民党的手中了。你个混账王八蛋，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去死吧！”傻傻说完，飞快地跑下桥去。我在后面喊：“你别跑那么快，你昕我解释嘛。”可她说：“你还想为自己狡辩吗？你别白费心机了。”
我对傻傻一脸的无奈，只得任她误解去。这，国民党召开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大会决议反对中共提出建立联合政府的号召，并宣称“建立对中共斗争之体系”。蒋介石加快了坚持独裁、发动内战的步伐。我多次写信给我的地下党上级领导尹玲娜，但得到的回音总是让我继续卧底。然而，也许我通报的国民党情报过于频繁，国民党特务机构开始注意我了。我走到哪里，都发现有暗狗盯着。后来经尹玲娜同意后，我终于装病辞职了。
我刚告病辞职，就传来了日本天皇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我得到这个喜讯时，正与我们家的老黑牛在田里劳动。我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老黑牛也流下了欢喜的泪。我们精武会成员知道抗战胜利后，很快通风报信。那些曾经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亲人，遭到侮辱的村民，都高兴得大喊：“抗战胜利啦！日本鬼子滚出去啦！”
第二天，村长许长海在崇文园召开全村村民大会。他以民间艺术的方式来庆祝抗战胜利。于是大家欢聚在一起，纵情地饮酒歌唱。傻傻穿着与我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的蚕花舞裙。她一出场，全场的人都惊讶极了，以为是我母亲再世复活了呢！我呆呆地望着傻傻，就像从前二叔许跃辉望着母亲一样。这天我穿着白色的中式褂子，腰间扎着五彩腰带；舞龙的时候，腰带飘荡起来就像雨后的彩虹一样。村民们快乐得像春水奔流，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砰的一声，一颗子弹飞出了枪膛。
我应声倒地，鲜血从胸膛汩汩地流出来，很快染红了我的白色褂子。我一下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我为傻傻朝我开枪而痛心。真漫想到这女人之心，竟是如此狠毒。章丹凤告诉我，当时我被丁一松、高大年、严家辉很快抬去镇上医院，她和小风林、小抗敌尾随着我的担架，放声大哭。这时，许长海立即宣布散会，驱散人群。但人群中，仍然发出一阵阵的惊恐声，整个崇文园顿时舌作一团了。傻傻开枪时，怒目圆睁，但见鲜血染红了我的白褂子后，便惊慌失措起来。杨鸿庆和其他村民蜂拥而上，他们在震惊之后愤怒地逮住了她，并夺下她手中的枪。杨鸿庆说：“你为什么要对长根开枪？”傻傻说：“报仇。”杨鸿庆说：“他与你何仇之有？”傻傻说：“庞九斤死了，如果不是我大哥保释我，我也会死在国民党手里。他若是不叛变，为什么到镇政府政工队去？镇政府政工队大部分都是国民党员，我怀疑他与国民党反动派穿一条裤子。我恨死国民党特务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国民党特务军官给我的酷刑。”杨鸿庆说：“这你就错了，你能保释出来不是长根又是谁？
那两百元保释金，还是长根想办法凑足交给你大哥的呢！”傻傻听后，啊的一声。
镇警察局将傻傻拘留起来了。傻傻在拘留所后悔莫及，痛哭流涕。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生无法弥补的错事。但当时由于时局不稳定，内战迫在眉睫，两天后，傻傻就被释放出来了。傻傻被释放后，无比自责和悲伤地来镇医院看我，然而被围着我的章丹凤、丁一松、高大年、严家辉等轰出病房去了。
我知道那些日子章丹风的泪水哭干了，嗓子也哭哑了。当医生为我取出子弹后说：“只差一点点就是心脏。”我感到十分庆幸。不久，我出院回家了。我发现我的小风林和小抗敌，突然懂事了不少。他们一人拉着我的一只胳臂问：“阿爸，你还疼不疼？”我说：“儿子啊，阿爸不疼了。”我拿起一把我父亲遗留下来的口琴，轻轻地吹起来。小抗敌对音乐特别敏感，他竖起耳朵听，口琴仿佛灌满了和煦的春风，吹拂着琴声中的簧片，发出悠扬的乐音。家里有了琴声，就像拥有了一只百灵鸟，大家的心境顿时明亮起来。
那天，我正在家里修农具，严家辉前来向我传达中共菱湖区委书记的指示和任命书。鉴于我在长起部队的经验，区委书记让我组织动员荻港、双林、重兆、菱湖地区的中青年成立游击队，并任中队长；严家辉任副中队长。昕到这个消息，我非常兴奋。我知道我干革命就像一个陀螺一样，不能停下来。一旦陀螺不转了，我的心就会没着没落，情绪也会一落千丈，就像我不能离开土地一样，如果我真正不种田了，我的心里就会感到非常恐慌。我不能像我的小伙伴章荣初那样，完全摒弃土地而经商。我知道土地是我的精神归依，而革命是我的人生理想。
前几天章荣初带着他发展菱湖的理想、建设家乡的决心回到菱湖来考察。他在上海大西路又创办了荣丰纱厂、苏中铁工厂、海皮革厂等，事业已蒸蒸日上。章荣初来到我家里，我们又拉起家常、谈起了事业。看到他的成就，我的眼睛就像敞亮的白昼，仿佛抗战留给我们的满目疮痍，瞬问就能财富滚滚来。
送走章荣初后，我就去动员傻傻五哥加入游击队。秋天，五哥总是在林间打船。他身边飞舞的落叶，就像一群黄蝴蝶那样环绕着他。他打船，铿锵有力，每一块木板，都被他刨得精光滑溜，所以让他来打船的人很多。他们满意地看着一艘艘精致的小船，从曹溪河咿咿呀呀地划出去。
五哥曾经也是长超部队的战士。他结实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一副憨厚的样子，让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条好汉。他一见到我就向我道歉说：“我那傻妹妹，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向你开枪。”我说：“我不是活着吗？过去的事，别说了。”我知道五哥是一个爽快人，尽管他的打船生意十分红火，但他还是答应我参加游击队。
那天，我们的游击队刚成立，就奉上级命令向作战地域开进。因为任务紧迫，游击队没来得及召开作战会议，就开始急行军。为了赶路，日夜兼程。白天行军，敌机不停地来回骚扰。晚上行军，安全多了，只听得急切的脚步声和低微的传递声。下半夜行军，速度放慢，许乡人在半睡半醒中走路，有跌跤的、人碰人的，甚至走错方向的；还有一屁股坐下动不了的。这些都是人处在极度疲劳半睡眠状态下出现的症状，需要别人拉他一把，或在其背上猛击一掌才能清醒过来。就在这种情况，章子男和章子荣两兄弟俩乘机叛逃了。为安全起见，我们的游击队不得不随即转移到杨树坞福山寺。然而国民党特务还是很快得到了情报，在子夜时分包围福山寺，冲进了游击中队宿营的大殿。
我从梦中惊醒后，已无法组织抵抗。副中队长严家辉等二十余人，冲出重围，奔赴预定的作战地点。我与十多个队员被捕。次晨，我们被押到湖州国民党警察局审讯。随后我被判刑入狱，送往陆军监狱。
那时候，我一概不知道其他战友的去向。那时，我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
许多年后，我知道五哥与严家辉等人一起冲出重围后，第二天黄昏，战斗就打响了。他们配合主力部队，向敌七‘四师与八十三师之间插入。敌方发现我军进攻后，急令部队收缩到几个山头。这时情况十分紧张，为彻底堵住敌军的退路，我们游击队配合主力军，向万泉山发起进攻。经反复争夺，并展开了白刃战，约四个小时的激烈战斗后，敌师长被我军一名班长击毙。骄横一时的蒋家王牌军，全师覆没。我军主力部队与游击队凯旋。回撤时，游击队捡到了一匹大洋马。严家辉把它作为战利品，威风凛凛地骑回了荻港村。他耶神气的样子，就像凯旋的英雄。
章子男和章子荣叛逃后，加入’国民党军。兄弟俩带着国民党军来搜索获港村地下共产党组织时，长海打出国民党特务头子陈果夫荻港村女婿的招牌，加以抵制。由于长海与陈果夫岳丈朱五楼的特殊关系，我被捕后，长海并没有受到牵累。但他不敢来国民党警察局看我，也不敢为我做保释。他要用实际行动让国民党镇政府相信，他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我被抓到国民党警察局后，章丹风哭得双眼像核桃。她凑足钱来保释我时，对国民党反动派道：“你们抓错人了，我们长根不过是个喜欢弄枪舞榉的人。”当然，章丹凤根本保释不了我。后来严家辉等村里人，也来国民党警察局保释我，仍然毫无作用。不多久，我被秘密送往陆军监狱。我与共产党组织和家属、亲戚朋友全都断音讯。许长海托人打听，传回的消息是许长根已经被枪毙了。
那时候村里人听说我被枪毙了，都心头一紧，吓得面色苍白。严家辉秘密为我召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上，傻傻撕心裂肺地痛哭着。追悼会之后，傻傻变得沉默寡言了。她内心有一份歉疚和自责，常常忍不住悲郁的情绪，眼泪刷刷地落下来。章丹凤恨透了傻傻，她认为都是傻傻这只狐狸精造的孽。
很多年后，章丹风告诉我她在失去我的日子里，与小叔子长海和妯娌高美丽也闹翻了。那一天，章丹凤去小叔子长海家，要求长海出面保释我。但长海没有答应。他说他暂时不适合这样做。章丹风气急败坏地道：“你自己哥哥的事都不管？你的村长是怎么当的？你简直就是国民党走狗？”章丹风一骂，惹火了长海和高美丽。高美丽道：“你怎么骂人？你给我嘴巴干净点？”章丹凤说：“你不要以为你老公当村长，你就是国民党官太太了。呸！”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长海听得不耐烦极了。他一挥手，对着章丹风厉声道：“你给我滚出去。”章丹凤说：“这是你说的？好，好好，我再没你这个小叔子，咱们一刀两断。”章丹风跨出门时，转过头对高美丽说：“你不要自以为是，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章丹风说着气呼呼地走了出来，回到家放声大哭。章丹凤与小叔子一家闹翻了。蚕月的时候，本来共进一道门的蚕房，也另辟了门户，老死不相往来了。小风林和小抗敌，这两个孩子也都不去二叔家玩了。可怜章丹凤孤苦伶仃地带着孩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我住的陆军监狱牢房条件很差，每栋房子除厅堂外，里间用厚实的术板隔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囚室。面积大的不过十平方米，面积小的仅五六平方米，囚室中只有几间开了小窗，其余的都密不透风。犯人来自五湖四海。有政治犯、经济犯、盗窃犯，贩毒犯，与我同牢房的四个难友，全部都是政治犯。他们每个人的被捕过程不同，但十分相似。譬如：一个在旅馆里被捕，一个被叛徒出卖，一个在街头被侦探认出，一个为了与女友道别而捕。有个叫王新建的，让我突然想起十九年前，我第一次被捕时，那个与我同牢房并且与我一起去了刑场陪绑的难友王新建。他莫非就是我当年的难友？！
黄昏时分，王新建审讯后被押回牢房时，我一眼认出了他。只是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那么苍老，但实际上他与我同龄只四十二岁。我与他打招呼道：“老难友，我们又相会了。真巧，又是同室。”他走路一拐一拐的，屁股被打烂了。他十分惊奇地说：“你怎么与我一样，又被抓来了？”我说：“出了叛徒。”他说：“我是被侦探盯上的。”他说完哈哈笑起来，说：“淮海战役打响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日子不会长久了。”我说：“是啊！国民党反动派的日子不会长久了。”他说：“你还记得那个上虞的单腿人吗？他后来非常惨，敌人给他灌辣椒水、上老虎凳、针穿指甲等酷刑，还抓他的亲属相威胁；但他深明大义，誓死保守秘密。你出狱后半个多月，他被国民党反对派用大铁钉，钉死在监狱门口的门板上。”听到这，我难受极了，眼泪夺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