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野猪、野菜、野果子驮回家后，章丹凤和高美丽表面上高兴，但内心依然有着隔阂和痛苦。尽管她们能够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可实际上是一种场面上的应付。十六岁的许家立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与小风林和小抗敌玩了。他们三兄弟谁也不与谁玩。小风林与严家辉的儿子严发财好得形影不离，小抗敌也不再做跟屁虫。我发现孩子们又长高不少，衣服裤子都嫌小了。那天中午我们把岳父岳母，还有长海的岳父岳母，全请到家里来吃饭。仿佛是最后的团圆聚餐，我们虽然团团圆圆地围一桌，但空气却相当沉闷。大人们谁也没有笑脸，长海猛吸着烟，一声不吭。
章丹风是厨师，她穿着红花小袄儿，围一条缀哲花边的围裙，做了咱们荻港的名菜：烂糊鳝丝。章丹风做的烂糊鳝丝毫不逊色，一大碗端出来，孩子们三口两口吃得精光。高美丽做跑堂，把章丹风做好的菜，一碗碗端出来。她穿着大襟蓝布衣裳，齐耳的短发倒是十分素淡。一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也很爵人。她平时不多话，但一开口像打开闸门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可如今妯娌之间，因那条一时很难愈合的鸿沟，沉默寡言。
我喝了很多酒，想把气氛调得开心一些，然而长海闷头喝酒不说话。大家闷闷地喝酒吃饭，我的酒喝高了。我喝的酒，是我们自己醌制的。我们的酒有烈性与软性两类，俗称硬货、软货。每年秋冬日，村民们便以草药糯米酿“冬酿酒”。酒的名目繁多，有桂花酒、秋露白、杜茅洒、靠壁清、三白酒、十月白等。我喝的杜茅酒，是烈性酒。没等酒席散，我已经醉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躺到床上呼呼大睡的。睡梦里，我梦见有人来抓我与长海。那些脸上蒙着黑布的人，把我们揪出去毒打了一顿。那木棍重重地打在我身上时，我从床上冬地跳起来。我醒了。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全身，让我的左眼突突地跳。
那几天，我格外小心翼翼，但心里仍然想着如何重新入党，重新建立起共产党支部，而长海则是想逃脱不受处分的愿望。我们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和想法，谁也没想到会来工作组。工作组一来，长海格外害怕。特别是工作组在全村大会上，重新为我们建立起了村委会、农救会、民兵队等，并宣布新任村长严家辉、农救会长许长根、民兵队长高大年时，我的双腿都颤抖了起来。长海大权旁落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还是为他深深遗憾。我知道他是多么想保住自己的村长位置啊！
其实所有的结果都是必然的，工作组组长吕欢说：“第三次土改运动开始了。这一次土改运动，不同于以往的两次土改，这一次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新中国土地改革大纲的政策指导下；将有组织、有汁划、有步骤的进行土地改革。”
那时。全村共有土地四千多亩，人均土地可以有亩，但土地大部分掌握在地主手里。他们把土地大量出租，常年雇工，不参加劳动，以剥削为主。富农虽然也占有一定数量的土地，常年雇工，但他们自己参加劳动。中农是占有人均等量的土地，大忙时雇工，平时自己劳动，收入自给自足。贫农是无地或少地。收入低，常年受人剥削，生活无保障，以讨饭为主。工作组让我们通过学习，掌握政策，对全村一户一户分析摸底。最后划定成分，地主多少户，富农多少户，中农多少户，贫雇农多少户；最后由村委会召开群众大会，进行公布。
一天，村里开大会，批斗不法地主。批斗会上，那些贫困的农民一个个登台揭发地主的罪恶。傻傻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她晃荡着两只给孩子喂奶的大奶子，登台揭发道：“你个狼心狗肺的，我阿爸活着时给你们干了一辈子长工。我们常年被你剥削，全家吃不饱，穿不暖，流浪讨饭。你个罪该万死的。”傻傻的揭发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我很多年没见傻傻了，压根儿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她。她的出现不像我原先想象她扭秧歌充满活力朝气蓬勃的样子，而是变化得让我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她怎么就成了一个徐娘半老衣衫不整的大妈样子呢？她的这个样子，让我失望和心灰意冷起来。
我与长海都被划人中农。土改结束后，村西的那些贫农分到了上地和房屋。小山从济南回来正好遇一土改，也分得土地和房屋。这他心里乐开了花。那天我请他来我家喝酒，老朋友相见话多得就像钱塘江潮水。只是他的口音，已完全是山东口音了。他说他是一个不孝子孙，一走一十多年竟然没有凹一趟家。他说着说着，呜呜地哭起来。哭完了，他用农袖抹一下跟泪道：“我回来，工作组把我定为贫农呢！”
我们正喝得醉醺醺时，许家一气喘吁吁地来通报：“不好了，阿爸被一个男人抓去了。那男人说他是工作组的，要对阿爸进行思想教育。”我听了这消息对许家立说：“不要紧，新中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叫你姆妈放心，没事的。”许家立转身刚走，高美丽淌着眼泪来。
章丹凤忍不住说：“又不是战争年代，怕什么？我们长根被抓走那会儿，可真叫危险呢？”高美丽听到这话，自觉没趣和尴尬，但她还是不走，要听我这个农教会艮发话。我说：“这样吧，我等下去问问工作组。
你放心回去，没有事情的。”高美而这才抹着眼泪，回去了。高美丽走后，章丹风对我说：“明天去问也不迟，你们继续喝酒吧！”于是我和小山又继续喝酒，直喝得酩酊大醉，稀里糊涂地睡去。
后来，我知道那个把长海带走的人，是工作组的曹一康。他是重兆村人，前些年霍乱流行时，他的妻子和一儿一女，全被瘟疫夺去了生命。
他曾是我们长超部队的战士，是我的部下。但进人工作组后，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现在他住在村东头一间瓦屋里，那里是工作组成员临时居住地。一清早，我沐着初升的太阳，沿着内港埭河畔朝工作组成员的临时居住地走去。阳光把水面照得明媚而温暖，哗哗的流水声宛如鸟儿的歌唱。我满怀希望地找到了曹一康，他对我说：“你为你弟弟来说情吗？这恐怕不行。”我说：“我只是想问问情况’？”他说：“你弟弟是国民党员，是国民党特务头子陈果夫的亲信，你说这罪名轻吗？”我说：“他支持过共产党，帮地下共产党做过事。”他说：“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没法与曹一康继续说下去。我的心怦怦地跳得非常厉害。
回家的路匕，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河，依然是那条河。，但那哗哗的流水声，已不再是鸟儿的歌唱了。它好像刽子手使刀子，每一刀都扎在我的心上。那种心窝窝的疼痛，让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回到家，我闷闷不乐地拿起锄头出门去。章丹凤喊住我道：“有消息吗？”我说：“没有。”她说：“首一康是你超部队的战友和部下，难道不能帮忙吗？”我说：“他现在是我的上司。我还没有开口，他就把话挑明了。他不会帮忙的。”章丹风说：“真是小人。一当官，人就变。”我叹了一口气，往外走。田野的风，呼呼地吹得我的衣服飘荡起来。我想天下哪有过不去的河，踱不过的坎？
春天，我在向阳的南坡足足种了两亩田的土豆。夏天土豆花开时，紫的，粉的、白的开遍了南坡，美丽极了。到了秋天，我们把大部分收成的土豆，挑进城去卖，卖得钱存起来，剩下的土豆，一部分做明年的种子，另一部分就由家里的人畜共享了，我的小风林十四岁了，小抗敌也十二岁了，他们一放学就会到南坡来玩。夏天，他们与我一样，在田里行走爱打赤脚。他们在田里一会儿去采花，一会儿去捉蚂蚱，一会儿又用树枝戏弄老黑牛。看他们那么快乐，我也就快乐起来了。
说起土豆，我家的土豆地一到月末，就不断有小孩猫着腰来摸新土豆吃了。他们像狐狸一样灵敏，见到垄台有拇指宽的裂缝，就将手伸进去掏出一个圆鼓鼓的土豆。他们生怕破我发现，特别轻手轻脚，然后一溜烟逃跑。我假装没看见，有时怕吓着他们，还故意离他们远一点他们倒是拿着战利品，回家去说：“许伯伯耳聋眼花，看不见我们呐！”
那天，我到长海家，把有关长海被隔离审查的真实情况，很详细地告诉高美丽了。高美丽听后，流着泪说：“我一定要去找曹一康问个明白。”我说：“长海不在家，田里的重活我可以帮着干。”她点点头。然后心急火燎地冲出家门说：“我这就去找他。”
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望到看不见为止。一种心酸涌满全身，眼泪竞刷刷地落下来。我没想到自己变得那么脆弱。也许不仅仅为长海，还因为我要求重新人党没有被批准，而严家辉、丁一松、高大年、杨鸿庆、傻傻他们叉重新回到了党组织的缘故。其实，我是多么渴望回到共产党组织的怀抱啊！然而工作组组长吕欢对我说：“对你加入国民党卧底一事，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他这么一说，我十分委屈。我强调说：“我是卧底，我是为党工作啊！”吕欢说：“你自己说没有用，要组织上定。”
这些日子，我四处打听尹玲娜的下落。只有她才能真正证明，我是进入国民党卧底的地下共产党员。傻傻、高大年、严家辉、杨鸿庆、丁一松等，他们虽然不知道我加入国民党卧底一事，但工作组调查我的底细时，他们却压根儿不提我是他们的入党介绍人。尤其严家辉，见我遇上了席烦事，更是想把我置于死地。从精武会到农民赤卫军，从读书会到《苕流文艺》，从长超部队到游击队，哪一件事我不是与严家辉、杨鸿庆、丁一松等人并肩怍战？那时候，虽然也有矛盾，但大家情同手足，现在怎么与我如同敌人一样了呢，！
高美丽从曹一康这里回来，情绪稳定了不少。我猜不着曹一康对她说了些什么？那天，虽然她的声音幽幽的，好像是一股从峡谷中刮来的阴风，但她出奇的平静，让我惊异地望着她。她却只管低头编织毛衣，头也不抬一下，莫非曹一康答应了她什么？
我从她家出来去了演教禅寺，六十四岁的妙玉法师让我给她画一幅画。我正心绪不宁，想着解解闷儿也好。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独自揣着几支有些干裂的画笔、画夹和颜料，坐上去盐官镇的公共汽车，来到钱塘江畔。走在江畔沙滩上，往昔的情景一幕幕展现。它筘是那么让我欢喜，让我感伤，让我流泪啊！我情不自禁地画起来，画了在沙滩上行走的女孩儿的背影。我把女孩儿的屁股画得特别大，就像一面神鼓一样，而环绕她的是一个男人和六个孩童。江畔的风吹拂着我的思绪。我在朦朦胧胧中，看见那面神鼓幻化成天上的月亮，环绕她的一个男人和六个孩童，瞬间变成了北斗七星。我很少画画，但这是令我最满意的画儿了。
风情街离我不远。但没有了婉玉，那里对我就没有意义。我赤着脚站在水中，将身子一半浸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画画的时候，有鱼儿在我的脚踝来回穿梭。它们啪啪发出的声响，让水波绽放成花朵。我就这么一直画到黄昏。当夕阳把沙滩涂抹成五颜六色的彩带时，我已将明晃晃的一轮满月和七颗星辰悬挂在天边了。我借着月光回家去的路上，猜想妙玉法师正在演教禅寺的庭院里，望着一轮满月和七颗星辰呢！
我并没告诉章丹风，来钱塘江畔画画儿的事。天黑了，她在村里四处寻找我。她焦虑的等待，使她陷入紧张状态。她在见到我的一瞬，抑制不住地哭起来。我忽然有一种她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的感觉。由于重逢的激动，章丹凤什么也没问我。这样我与妙玉法师的一个秘密，就由钱塘江上的浪花收藏了。
这个夜晚章丹凤是那么紧紧地拥抱着我。她说：“找不能没有你。
我不能再失去你。”我被感动着，忽然感到自己膨胀而坚硬起来了。我融人于她的水中，就像鱼儿在水中徜徉。当它畅快淋漓地游过浅浅深深的水，峡谷的清风飘来了鸟儿的吟唱。那是我随口为章丹凤编织的一首歌，这首歌表达了我的爱。我这样唱道：走在秀水桥上，我亲爱的蚕花姑娘啊你丝丝缕缕的心思，你眺望远处森林的眸子，你银铃般的笑声，都让水波涛涛的曹溪河水荡洗着我的灵魂，孕育着我的爱。
我愿是一只醉蚕，在湿润的空气中，吐丝，结茧，化蛹，飞翔。
当我唱到最后一句“吐丝，结茧，化蛹，琶翔”的时候，章丹凤感动得哽咽起来。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眼渭也模糊了我的双眼。好在她并没有看见我的眼泪，她转过身来时，我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怀里，就像鸟儿依偎在温暖的鸟巢里。
第二天一早，我呼瞎噜就着酱瓜，吃了一大碗泡饭。我正要去田里劳动时，邮递员给我送来几封信。我以为是尹玲娜给我回信了呢！然而我拆一封，扫兴一次，拆到最后一封，才是有关尹玲娜的信。原来解放前夕，尹玲娜在陆军监狱已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这个消息，令我十分震晾。我知道她去世了，我卧底一事就是跳到钱塘江也说不清我拿在手上的信，从指间滑落，飘落到地上，又与落叶一起飘舞起来。
我想我怎么就不知道她与我同住一个监狱？她又是谁出卖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