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门口只一家餐馆，招牌高高竖起，房间却不足二十平方米。里面摆着七八张四方桌，桌和椅都很旧。一张毛主席像占据着墙上醒目的位置，仿佛让人回到”文革“时代似的。闯儿要了一碗水饺，水饺上浮着碧绿的香菜末，桌上有辣椒油、芥末油和蒜酱。闻儿在水饺里又放进去了蒜酱和辣椒油，吃得舌头都发麻了，但很爽。她带着这股爽，走出小餐馆，直奔油脂厂王科长正在怒气冲冲地打电话。闯儿胆怯地站在一边，连身子都不敢挪动一下，生怕稍有不周得罪了王科长。一会儿，王科长啪地搁下电活，对闫儿说：“他们那批货，给你吧！真是岂有此理。油脂都在露天里满地淌，他们不付款，也不提货。“闯儿有点受宠若惊，说：“啊，真的？“王科长说：“必须马上付钱提货，我们没有仓库保存。“闯儿说：“好，好好，我一定马上电汇付款，提货托运。“闯儿激动极了。给丁港打电话的手一直颤刳着。她在电话里说：“我要到货，有好几吨呢！我们没有那么多钱，让那些要货的单位先交钱后提货。你快想办法筹钱，要快马加鞭，让静儿明天电汇来。“丁港被这意外接到的电话，惊喜得语无伦次。他很快找到宝儿，与他一起联络客户，让客户们拿着支票来订货。这个办法确实行之有效。大半天时间，那些等着要货的客户，便主动把订货款送上门来了。丁港开始佩服闯儿。他觉得这女人，真是有脑筋呵！
第二天，电汇款一到，闯儿便开票、提货、托运。当她去仓库的路上，看到一桶一桶油脂狼藉在地上，心里想那些大客户真是会糟蹋啊！
不过正因为他们这样，才使闯儿像做梦似的实现了心中的愿望。闯儿盘算着成本价，路费等各种费用以及扣除批发榄和所得税，一下能盈利几十万元。这简直就是一夜暴富，一步登天了。那种激动和喜悦，使她沉浸在一种更大的幻想中。但她又非常明白，面对现实要脚踏实地，吸取渔场经营失败的教训，以和为贵，绝不能内讧，闹不团结；同时也不能摆阔，铺张浪费。
离开油脂厂时，闯儿对王科长谢了叉谢。王科长说：“你很守信誉，说到第二天把钱拿来就拿来了。我喜欢做事认真讲信誉的人。“闯儿说：“王科长，你放心。我们凭良心做人，做生意，我们一定讲信誉的。“王科长说：“好吧，有了开头，再来不难。希望我们合作愉快。“闯儿仍然舍不得坐飞机，虽然她还从没有坐过飞机。但她想生意刚剐起步，要一步一步做大，就得勤俭节约。据说那些香港大老板，都非常节约。傍晚时分，闯儿到达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进站了。候车厅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喧闹声就像嗡嗡叫的苍蝇。那个拿着扁担的男人，从闯儿身边挤过去，散发着一身的汗酸臭。闯儿想挪个排队的地方，但拥挤得就像逃难一样，几乎转不了身。幸亏很快检票了。闯儿上了八号卧铺车厢，下铺对她来说实在方便。她把旅行箱搁到架子上，坐在床上看车窗外的风景。进处那里的人由密渐疏，晚霞将月台照得遍地生辉。几分钟后，开往上海方向的这趟火车，终于在一声幽怨的叹息中驶出了城站。
闯儿一路风尘回到家里，大功告成的她，让家里人全都对她刮目相看。但她却不以为然，一股干大事业的气度。她在客堂召开家庭工作会议，与弟妹约法三章道：“除了每月发放工资和必要的费用，其他都作为流动基金，投入生产和生意周转。三姐弟不得为经济闹矛盾，不得有私心杂念，应该共同奔赴一个奋斗目标。“接着，她对父亲小抗敌说：“听说红峰绸厂办不下去要拍卖？如果拍卖，我要把它买下来。“小抗敌说：“一个油脂厂就够你忙的，还办什么绸厂？“闯儿说：“我用油脂赚来的钱，抽一部分把绸厂买下。丝绸生意更适合女人经营。油脖日后就让丁港和宝儿做，我与静儿做丝绸。“小抗敌说：“你倒是蛮会动脑子？“海云在一边插嘴道：“当然啦，我的女儿不聪明，谁聪明呢？“海云想，她终于熬到闯儿为她扬眉吐气的一天了。如果章珍妮不痴呆，她肯定会到章珍妮面前，显显威风。她想当年平儿考上大学，章珍妮是何等的威风呵！可是当年那么威风的女人，现在竟落得痴呆的地步，实在是前世没修好，今世没福分。海云想她一定会有福气，享儿女们的福！
闯儿告诉我一下赚了几十万，我就像听天方夜谭一样。仿佛钱就是满地的落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生意场上的事，有一夜间成为暴发户的，也有一夜间穷困潦倒的。那些商人，就像走在钢丝上，风险很大。
不过，我是鼓励闯儿去经商，但条件是赚了钱，要为村民谋福利。闯儿走出我屋时，塞给我一条中华牌香烟。她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我买一点小礼物。所以她一出差，我就在等她回来给我礼物了。有时我把礼物，分给隔壁李老头一半。看他这么大年纪，还与老伴豆芝吵个没完，让我怜悯。
中华牌香烟，可是好烟。但我烟瘾已经没有年轻时重了，一天抽一两支，有时一支也不抽。我拿了五盒给李老头，他一股馋涎欲滴的样子说：“中华烟，这可是好烟哪！“李老头比我年轻十八岁，自从波波死后，他再没儿子了。他老看着我们家的男孩儿好，连三岁的小芦荻，都看了好生喜欢。一到夏天，李老头就爱打赤膊。他黑里透红的皮肤，油光可鉴，看上去很健康。我知道他不做菜时，就在吃装在一个玻璃瓶内，用白糖腌制过的乳白的蛆。他说蛆里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这是什么理论呢？我听了全身的毛都痒起来了，我说：“你别吃了，迟早有一天会吃死你的。“可他说：“我都吃上瘾了呢！“一到月，孩子们都放暑假了。我家的客堂就成了青草、强强、石榴、小丁丁一起做暑假作业和看电视的地方。孩子们叽叽喳喳，家里就有了生气。有时三岁的卟佳佳和芦荻，也参与到他们的行列。六个孩子在一起，家里便闹翻天了。不过。这比他们到河边去让我放心多了。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这些孩子不像我们小时候要割草。强强和小丁丁，一做完作业就捧出蟋蟀罐头，斗蟋蟀。青草和石榴呢，则逗着小佳佳和芦荻玩儿。
天热得发烧，它的两颊被烧得通红，虚汗像野草一样在每个人荒凉的额上生长。在这样的大热天里，人很容易发牢骚，动怒气。隔壁丁港母亲的牢骚，就像响屁一样啪啪啪连续放了一阵。她嫌赚了大钱的儿子，不给她买个弥陀佛，嫌静儿管着钱，点滴不漏。但儿子媳妇都没理她，她只好就此罢休。
代以来，村里的稻田就像样品田那样，剩下没几亩了。不少土地挪作了扩建鱼塘和桑树林，还有盖厂房等。都说种稻发不了大财，但稻田是农民生命的一部分。那几亩样品稻田，就是在我的倡议下留存的。如今在我们省属农村，不种稻的现象比比皆是。我们要奔小康，就只能搞活经济；这也是在政府允许范围，无可非议。所以每到盛夏酷暑，就没几个人在”双抢“了。昔日那牵动全村男女老少的”双抢“，已一去不回。
海云每到夏季，都要把箱柜里的衣服等东西拿出来晒晒。村里女人说，到底是上海女人做什么都讲究。那天她晒完衣服，捧出那口描金的梳妆匣子，匣子里装着她在上海做姑娘时用过的念物：檀香木梳子、头饰、眉笔、口红、耳环、小手帕，还有一只玛瑙手镯。这些陈年旧物，对她就像宝贝一样。她捧着坐在客堂猩红色的楠木椅上，翻腾了半晌；石榴动手去抓口红时，她严厉地说：“不许动。“然后，她捧着这神秘的匣子回自己屋去了。
从前那些听书的老头儿们，现在没有了大书听，下午没事儿，就到内港埭走廊徐传荣的理发室去喝茶、闲聊，看电视。理发室还是年代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墙上用支架搁着一只二十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放着一张像乒乓桌一样的长桌，还有几只长条凳。老头儿侗夏天个个爱打赤膊，捧着茶缸脚跷二郎腿；有穿短裤的腿一跷，就把双腿间那根残存的蜡烛露出来了。老头们有看电视的，有闲聊的，有沉默不语的，有拿芭蕉扇的，他们聚在这里打发夕阳西下的日子；而理发室门口，那圆洞门顶上早巳斑驳的红漆大字”人民公社万岁“便是让历史在这里凝固不动了。
我有时也会去理发室坐坐，那些老头儿们都是我的小弟弟。现在我是村里第一长老了，他们都叫我老寿星。那天，我与这些老头儿们坐在一起看电视，荧屏上出现海滨城市一角，天上飘着许多白云。一个大帐篷下，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古典音乐。海滩上金发碧眼的女郎穿着比基尼，或坐、或躺、或交谈、或饮酒、赏乐；还有和爱人躺在一起、拥抱在一起的。老头儿们看了一个个瞪大眼睛，讨论着说：“金发碧眼女郎的两只奶子，就是比我们村的女人奶子大。“离开理发室后，我去了外港埭走廊。外港埭走廊一家商店也没有了，只有彩云楼茶馆还在经营着。那一溜木板排门，全都油漆斑驳、破旧不堪了。这里的房屋都出租给外来人居住，或者作为某些工厂的仓库。昔日的繁华不再，但这些古老建筑，摇摇晃晃像个历史老人，苍凉地见证着岁月。
我走进彩云楼茶馆，自然茶馆也不再是从前的茶馆了。它就像村民家里的客堂，放着四张八仙桌和条凳；由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经营着，纯粹就是喝茶；小卖部已经没有了。不过坐在临河的窗口，依然能看见曹溪河上的野鸭和轮船。不少早起的中老年村民，天不亮就到这里来喝茶聊天，看曹溪河上川流不息的轮船。外港埭走廊的萧条，丝毫改变不了他们对曹溪河的热爱。当然，没有人比我更爱外港埭走廊与曹溪河了。我苦难一世，风流一世，全迷醉在这里。
从外港埭走廊慢慢走回家，又到了傍晚时分。傻傻已把家门口用井水冲凉，地上湿湿的，太阳落山后，酷热才渐渐散去。章萄花给小芦获坐在露天的木盆里洗澡，这小家伙高兴得啊啊大叫。青草和石榴在方凳上下象棋。强强在玩滚铁圈，玩得满头大汗。他的暑期作文，每篇都让青草代做。青草不肯，他就与青草吵架，吵到后来，青草总是乖乖地给他完成。有一次我对强强说：“你这样日后如何考高中、考大学呢？“强强说：“船到桥头总会直的。“嗨，这孩子像他父亲小时候一样不喜欢读书。
闫儿下班，穿着白色连农裙像蝴蝶那样飞回家来。她满脸喜悦地告诉我：“爷爷，我把那个红峰绸厂买下来。你帮我重新取个厂名吧！“我笑嘻嘻地说：“你发了意外横财，真想大干一场吗？“闯儿说：“什么意外横财，那是凭我铁棒磨秀针的功夫，劳动所得。“我说：“是啊，是啊！那就叫’荻港丝织厂‘吧！“闯儿说：“这个厂名，有啥意思呢？不好。“我说：“怎么会不好？它代表着我们荻港村呢！厂办好办坏，都直接影响到我们荻港村的荣誉。这是爷爷给你的压力，要你挑起担子往前走。“闯儿哈哈笑着说：“原来爷爷是别有用心啊！“晚风除除飘来，我坐在露天餐桌上喝酒；看见夕阳的余晖，跳跃在草茎上泛出一片微红光晕。蝉在树梢吱啦啦呜叫，池塘边的青蛙也不甘寂寞；而孩子们则围在我的身边嬉戏，吃井里冰过的西瓜；只有夏日才有这样的五彩图景。我的心情格外好，喝着喝着，鼻尖上就冒出圆溜溜的汗珠来了。它们像天光一样，飘飘曳曳地闪烁着。微醺后，我摇摇晃晃地进屋睡觉去了。这一夜，我睡得特别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林子里，那里到处飞满着蝴蝶。它们有金的、蓝的、白的、绿的、花的等，姹紫嫣红地飞满了我一身。我快乐地唱起《水乡之歌》：鱼米乡，水成网两岸青，万枝桑千枝万枝绕屋旁雪白银茧闪亮光我是被歌声惊醒的。起床后，天才蒙蒙亮，我决定去彩云楼茶馆喝茶。走出院子时，家里的两只大白鹅，见迪杰卡没跟在我身边，便嘎嘎叫着在前边引路。它们像两朵洁自的芍药花呈现在我眼前，娇艳明丽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