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冬天大冷，夏天必大热。这话放在今年这个夏天，一点儿不假。这几天，连续三十九度高温，临近傍晚，风还是那么黏糊糊，让人直淌汗。太阳已经沉落下去了，晚霞并不绚丽，家家户户的炊烟又垂直地旋升着。我去鸡笼看看，它们都已自动回巢了。鸭子和鹅，也都乖乖地回它们的屋子了。猪吃饱了食，已经趴在草上打呼噜，只有我心爱的迪杰卡，在我身边打转转。它和山鹰一样，是我一左一右的两个神灵。
嘿嘿，我想起山鹰来了。自傻傻去世后，快三年了，它一直没再来看过我。
青草做了一大锅辣椒肉骨头萝卜条汤，撒上葱花后，白白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我们把小折桌，放到露天里；端上菜后，放好碗筷，我从井水里取出一瓶三白酒来喝。虽然没有了从前的热闹场景，但与青草两个人吃饭，也其乐无穷。这小矮人话不多，但她像一个精灵一样，能知道我想要什么。
天黑下来的时候，月牙儿俏皮地斜着弧形的身子，将光撒落到我们身上。星星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天空，这真是一个晴好的夏夜。许家立走过来与我聊了一会儿天，我说：“闯儿他们嫌我的祖屋破旧，建起了别墅。而你在城里拥有了别墅，却送给了国家，回来住破旧的祖屋。人活到一定的年纪，什么都看穿了，才会有你这样的选择。”许家立说：“大伯，总是最明智的。我放弃了那些身外财富，才拥有了现在的自由、宁静，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内心世界。这叫有舍就有得嘛！”我哦哦地应着，想他光棍一个无牵无挂，才能活得洒脱、超然。
接下来的几天，还是非常炎热。井水一泼到地上，就噬啦地冒着热气。石榴已考上省城高中，暑假回来躲在别墅的空调房里作画。闯儿让我去别晕空调房避暑，我才不去呢！空调哪里有大自然的风好。闯儿这些天，心情好多了，人又变得开朗起来。从静儿做的油脂账面上划拨了一部分资金后，渔庄的工地便顺利地开始施工了。大热天，工地上的农民却干得热火朝天。庞子遗和胡军军把砖瓦厂的砖瓦拉到工地上，可按车计件，领取报酬。那是他们的外快钱。那天，他们拉完砖瓦后，来到外港埭走廊。外港埭走廊，已成了外地民工的居住地。破旧、肮脏，往昔的繁华已经荡然无存了。
天，实在是太热。胡军军扒下上衣，通地跳到曹溪河里游泳去了。
他用手示意着庞子遗，也跳下河来游泳。庞子遗犹豫了一下，还足通地跳了下去。他们像两只水鸭一样，从外港埭走廊，一直游到对岸，再从对岸游回来。外港埭走廊全长五百余米，南面出口就是运河。胡军军的游泳技术比庞子遗好，他一个猛子扎出来，就游得很远了。他向南面运河的方向游去，庞子遗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一会儿，庞子遗就看不见胡军军了。他想这家伙，也许又扎猛子了。庞子遗加快了游泳的速度。
然而他游到运河口，还是没看见胡军军。他想这人呢？他爬上了岸，两手合拢成喇叭状喊：“胡军军你在哪里？快上岸啦！”庞子遗一连喊了许多遍，胡军军却毫无踪影。曹溪河上有几艘轮船开过，有几只野鸭在水面飞旋。住在外港埭走廊的民工，都还没下班。冷冷清清的外港埭走廊，一下找不到一个人。庞子遗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恐怖极了。他赤着膊，穿着湿漉漉的短裤，就往村治保处使命儿地狂奔。仿佛有什么鬼魂跟着他似的。
在曹溪河寻找胡军军，或者说是打捞胡军军的尸体，是从黄昏开始的。胡二嫂得知胡军军游泳失踪了，便知道凶多吉少。她哇的一声，像丢魂儿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并拼命撕扯着庞子遗，把他赤膊上身抓得斑斑血痕。她边哭边骂：“你个疯子，你害死我儿子，你不得好死。”
我到外港埭走廊时，.阳已经西下，河水上那些闪烁的金色已经不见了。暮色笼罩下的河面显出一片苍茫。打捞者在运河上捞起了胡军军的尸体。才几个小时，他就被河水浸泡得发胀了。庞子遗流着泪说：“那一定是他游出了曹溪河，被运河的浪头卷走的吧？”
胡二嫂见到了儿子胡军军的尸体后，撕心裂肺地痛哭，仿佛山崩地裂一样。围观的人都被她的哭声感染，个个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胡二嫂。我足看着她怀孕，生下孩子，一天天把他养大，供他读书，全部的母爱都给了儿子，可儿子死了。我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发现有一颗流星划过天幕。那颗流星，我想许是二十三岁胡军军的星宿吧！
胡军军淹死后，胡二嫂受到很大的刺激。常常胡言乱语，哭笑无常，敏感多疑，不知脏洁，冷漠不语，孤僻退缩。胡卫民带继母去医院看病，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医生给胡二嫂配了一大堆氟哌啶醇、氯丙嗪、舒必利、甲硫哒嗪等，对控制精神分裂症有一定疗效的药。然而胡二嫂还是常常发病。她的双颊塌陷得比从前更厉害了，再不能正常生活，不能压豆腐了村里一些调皮的小孩，见到她披头散发，哭哭笑笑，拿狗屎当化妆品涂脸，便朝她仍石头骂道：“疯婆儿、疯婆儿。”
那一天，胡二嫂站在家门口，抱着一个布娃娃，敞开上衣，露出像吊瓶一样下垂的奶子，嘴里喊着：“军军乖乖，吃饱了奶再睡觉觉。”有几个小孩朝她仍石子道：“疯婆儿，下流坯！疯婆儿，下流坯！”胡二嫂一改往日的傻笑，紧紧地抱住布娃娃，愤怒地追赶着那些孩子们。孩子们见疯婆儿追来了，害怕得像小鸡被老鹰围困似的四处奔逃。胡二嫂一直将小孩子气喘吁吁地追到我家门口。胡二嫂裸露着奶子，脸上涂着的狗屎散发出一股恶臭。她见了我说：“那些讨厌的小鬼头，他们用石头砸我的军军。”她低头呵护手中抱着的布娃娃。我看了一阵心酸，突然想起她从前的邻居兔嘴儿和他的养母阿菊。那时候，她是多么鄙视阿菊呵，没想到二十四年后，灾难也会落到她自己头上。这莫非是报应吗，雨大张旗鼓地下了几场后，天气就凉爽了。复出的蓝天，透出晴朗的信息。我窗前的那盆郁金香，花才开了几朵，就被雨水打弯了腰。院子里的积水是浑浊的。青草用铁钩通了阴沟，积水便咕嘟嘟地顺着下水道流出去了。雨后的阳光分外新鲜。天空的云彩，纤弱洁白地悬浮在澄澈的蓝天下，悠悠荡荡，一副自由自在的模样。我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豆芝见到我喊：“喂，你过来。”这老太婆叫我“喂”，我就站着不动了。接着，她又喊：“许伯，快来看看我们老头，怕是不行了呢？”我三脚两步地进李老头的屋子。一按李老头的额头，滚烫滚烫，我说：“要送老李去医院啊！不能再拖了。这样吧，我找小抗敌送老李去医院吧！”豆芝说：“他还喊肚子胀痛呢，会不会是吃坏了？”我说：“到医院，医生舍给他做全面检查的。”豆芝说：“那要多少钱？”我说：“命比钱重要，得花多少就多少。让小抗敌先给老李垫着吧！”豆芝说：“你真好，我们家多亏有你这样的好邻居。”
一会儿，小抗敌找来宝儿。宝儿驾着桑塔纳轿车，载着李老头、豆芝和小抗敌，一起去镇上医院。小抗敌回来告诉我：“李老头住医院了，医生怀疑他得了直肠癌，但还要再做进一步检查。”我听后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的就得癌？但仔细一想，这李老头常年与豆芝自顾自做饭，饥一顿饱一顿，还吃那腌制的蛆虫，不得病才怪呢！如果真要是那癌病，也在劫难逃了。
闯儿把精力都投入到渔庄的建设中。她艰难地步步向前走毫不退缩。大热天，她和民工一样在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尽管皮肤晒得黑里透红，但她看到荒丘铲平后，一栋栋古色古香的木屋开始打地基了，真是从心坎里高兴。泪流过了，汗也出过了，痛苦孤独的日子过去了，闫儿终于赢得了亲人们的理解和支持。而此时，银行的贷款也审批下来了。闯儿激动得热泪盈眶。那天，全家人聚在我的客堂聊天时，她对家人说：“有了亲人们的理解和支持，我对渔庄的前程就更加有信心了。”海云说：“我们家就你不到黄河心不死，从小就那臭脾气。”我说：“闯儿敢闯，她有勇气和毅力，才能干大事业。”闯儿说：“哈哈，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不然，我就不叫闯儿。爷爷给我取名字，有先见之明哩。”静儿说：“呵呵，我们一支持你，你就吹牛。你嘛，是我们家的开路先锋，但没有我们后备军也不行呀！”闯儿说：“是啊，所以才要大家和睦共处，互相理解和支持嘛！”
闯儿和静儿这两姐妹，虽然赚了大钱，干着大事业，可是她们穿得相当朴素，基本就是牛仔裤和夹克衫。手上也没个戒指和手镯，脖颈上也没有一根项链。我知道并不是她们不喜欢，而是舍不得买。那天下午，闯儿驾着轿车，带我和青草去镇上购物。找坐在超市的塑料椅上休息，闯儿和青草买过日常生活用品后，叉逛进一家装饰一新的首饰店。
那里锃亮锃亮的橱窗底下，铺着一尘不染的猩红色金丝绒布，那金丝绒布上又摆着许多开了盖的装饰精美的盒子。盒子有长条形的，也有方形的。长条形盒子通常装有金项链、银项链、玛瑙项链、珍珠项链。闯儿一看到珍珠项链，就想起了河蚌。她想村里养着河蚌，却没有把珍珠掏出来，直接就把河蚌卖掉了。何不通过养河蚌，取珍珠发家致富？等渔庄盖成后，设一个工艺品小卖部，卖从河蚌里取出来的珍珠加工而成的项链，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珍珠。
我还以为闯儿带着青草去首饰店，会给自己和青草买个戒指什么的。结果两手空空走出来，还说以后自己可以做货真价实的珍珠项链。
这个满脑瓜生意经的闯儿，仿佛走到哪里都有商机似的，脑筋转得特别快。她们买完东西后，我就让闯儿载我去医院看李老头了。李老头果然就是直肠癌，而且已是晚期了。他瘦得猴儿似的，医生说他最多只有两个多月的生命了，但他自己不知道。我把礼物送上后，豆芝不停地说：“谢谢！”李老头因为疼痛，绝望地望着我，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时分。青草满载而归，脸上挂着笑容。她从几只塑料背心袋内，拿出她的洗发乳、沐浴露、卫生巾、小圆镜、粉饼、两斤章玫瑰红毛线；还有康师傅碗面、大白兔奶糖、牛肉干等一些零食后，对我说：“这一趟买好后，可以三个月不去镇上买东西了。”我说：“你闫儿姑妈有汽车，你想再去镇上超市方便着呢！”
青草将腾空的塑料背心袋，装起家里的垃圾来。这塑料背心袋，埋在地底下可是不容易腐烂的。不知什么时候无论城市和乡村，全不用竹篮了，改用这简便的塑料背心袋。嗨，环境污染一天比一天厉害。如果有一天，因环境污染而毁灭了地球，那人类在宇宙中，就是首当其冲的罪魁祸首。
屋顶镀上秋霜一样的银光时，蜻蜓和蝴蝶正痛苦地失去它们美丽的翅膀，而这时蚂蚱蹦跳的动作就像痴呆了一样，十分迟钝。我在一天天重复的日子中，看朝霞出丁，晚霞落了。月亮下去了，太阳升起来了。
大自然千古的日子，就是这么来来去去；而人类在恒久的时光中，只是一瞬间。我想到这些，便觉得俗世的田园生活多么好。至少在平淡的日子中，能看见自己辛勤劳作后的植物生长。即使叹息像落日一样沉重，但我有神灵一般的迪杰卡和山鹰护佑着，我的一生无怨无悔。
进入冬天后，青草开始忙着腌酸菜。我前一晚多贪了半碗粥，早晨三点多就被尿憋醒了。从床七下地，顾不得穿鞋，赤着脚从床尾提出夜壶嘟嘟地拉起尿来。这时，我听见隔壁传来豆芝哭喊李老头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前两天从医院抬回来的李老头去世了。我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望着外面阴沉沉着毛毛细雨的天，心想一旦死人，天自然就会突然阴雨下来，好像天也是有灵性的。
李老头一死，豆芝家的哭声此起彼伏。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还有那些亲戚们，轮流哭喊着；热闹极了。整整哭了大半天后，他们才在院子里用帆布支着灵棚，放着几个亲戚和朋友们送的花圈。通常尸体挺在床上，脚后跟就要点燃两支蜡烛，这是照亮死者归向漫漫黄土路上的长明灯。
豆芝将李老头停尸三天后，才让殡仪馆的人将尸体拉走。别看豆芝与李老头吵了一辈子，对李老头的发丧却一点不马虎，甚至很讲究。
这么看来，死在豆芝前的李老头是有福了。亲戚们在豆芝家，足足吃喝了三天，几个女人红着眼圈围在一起，有的铰纸钱，有的择菜，有的围在一起搓麻将，还有的从镇上买回来十几板豆腐。若是从前胡二嫂压豆腐，又要忙得不可开交了。豆芝家的院子里，专门设了个炉灶。炉火旺旺的，有人在炒菜、炸鱼、煮豆腐。
葬礼后的当天，乌云就驱散了。太阳一露脸，阳光依然那般好，像兔子的绒毛柔和而温暖。生老病死，世世代代就那么轮回着。庞子遗来我菜园见到我说：“李老头死了，并没让我有多少悲哀。可自从胡军军淹死后，我见到疯了的胡二嫂，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凄楚。”庞子遗与我的感受一样，略有不同的是他把那份凄楚的情感，写成了一首首抒情诗。
第二年，也就是年的夏天，胡军军周年祭时，庞子遗邀了许多同学去胡军军的坟墓献鲜花。这年的夏天非常凉爽。庞子遗想若是去年这么凉爽，他和胡军军也许就不会跳下曹溪河去游泳；不游泳，胡军军也就不会淹死了。唉，生命有时候实在很脆弱。我九十六岁了，在村里过了快一个世纪了。面对了那么多的死亡，却觉得活着比死亡更不容易。无论天如何塌下来，那些挣扎着、倔强地活着的生命，并且创造着世界、造福着人类的人，是永远让我深深钦佩和怀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