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侯君文老师来上课，欧阳芳菁就会较早地坐在教室靠前位来倾听。一天下午第三节，侯君文老师那瘦弱的身材上穿了身素淡的衣服，戴着杏黄色镜框的眼镜，看样子精神特好，显出一种书生的翩翩风度来。但是，他的两眉间仍然皱着条竖纹，板着脸，令人望而生畏。他清了清噪音，这是他开讲的前奏。然后用很低的声音使课堂进人一片寂静，进而用细雨微风般的声音来讲解。这声音犹如岑宁的山峦间的一脉清泉，沁进学生们的心田，又犹如二胡粗弦上发出的音符，绝不会旋而显高，与周围的一切融成一体。离了枯燥、繁琐、平淡、怪诞诸类授课者的通病儿，只留下至真至醇的韵味儿。
欧阳芳菁坐在前面上数下第三排位置上听课，他的两旁各坐了比他后到的贾敏捷和潘苹苹，他的后排坐了更后到的洪阳葵和张或琳。温剑美也不知哪时候插到张或琳身旁的位置上，一直不吭声地坐着。不知怎的，欧阳芳菁心中惴惴不安，老是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直到背后传来洪阳葵和张或琳哧哧的笑声，他才觉得自己的预感没错，洪阳葵在张或琳的帮助下很可能会向他找岔子。
欧阳芳菁很努力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他聆听着侯老师娓娓道来：“王国维先生曾说过，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我认为，他所说的三种境界应成为我们在座的同学们读书的三种境界。哪三种境界呢？‘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樵悴。’这是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境也。”话刚落音，贾敏捷对欧阳芳菁笑道‘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才不干呢！读书读到象侯老师似的瘦不拉叽的，做人又有什么意思。”欧阳芳菁不觉也点了点头，他同时看到侯老师眼镜的反光向他俩忽闪了一下，又见侯老师的眉心中间出现三条竖纹，便对贾敏捷悄然说：“侯老师可能注意我们了。”贾敏捷笑了笑说有什么关系。”他们见侯老师转身开始在黑板上竖写三首词的板书。
忽然，欧阳芳菁觉得头上添了一个什么东西，用手把它拿下来，见是一顶白纸折成的乌纱帽，还听到背后洪阳葵的一声骂“绿乌龟！”然后是洪阳葵同张或琳的一阵吃吃的笑。欧阳芳菁显然明白这是洪阳葵在嫉恨他自己同潘苹苹坐在一起，正欲转身朝洪阳葵回敬一下，忽见侯老师已飞快地草书好那三首词，而最后的那首词只写了“灯火阑珊处”五字，其它的则用了省略号，便匆匆地对贾敏捷说侯老师是听到你的话了，他显然在生气了。”贾敏捷只是抿着嘴唇笑了笑。
下课铃响时，平时在同学们面前少言寡语的潘苹苹向欧阳芳菁抛下了句“我一直把你当市里人看的”后，肩头挂着书包走出校门。欧阳芳菁追上正往家中走的贾敏捷，说：“洪阳葵在上课时作弄我，骂我是绿乌龟，我们想个办法回击她一下。”贾敏捷淡然说你只管别理她。她这个人虽然白一点，却象从水中捞上来的尸骸似的，又显得松松散散的。”欧阳芳菁再无话可说，忽然想到潘苹苹下课时对他说的那句话，想必是她有心于贾敏捷，想叫自己为她和贾敏捷说合似的，便说你同苹苹两人挺合适的，她的学习成绩那么好，英语更是了得。我俩到她家去看看怎么样？”贾敏捷说有什么可看的。她这个人是个书呆子，温剑美向她求爱，她也在傻乎乎地接受着。”欧阳芳菁说何以见得？”贾敏捷说有一天我到市图书馆去借书，见她坐在那里看书。我把书看好后，还给市图书馆时，看到温剑美同她不远不近地坐在那里看书。”欧阳芳菁说她对你有好感你心里很清楚。你都不理她，她就有失望的可能。趁现在有空，我俩到她家去看一看又何妨。”贾敏捷拗不过欧阳芳菁，只得领着欧阳芳菁去拜访潘苹苹家。
到了潘苹苹家门口，欧阳芳菁见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同潘苹苹那飘洒艳丽的外表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房门开着，欧阳芳菁叫着潘苹苹的名字，两人进得门来，见一位形容憔悴的四十多岁的妇人用剪刀在剪着碎布，正在修补着一件衣服。房内的一切设备破旧不堪。见这光景，可以断定这个家庭无疑是市内贫困户。那位妇人看到欧阳芳菁两人进来，露出惊慌的神色，问：“你俩是谁呀？找我苹苹有什么事吗？”欧阳芳菁说广您是苹苹妈吧？我俩是苹苹大学同学，她在家吗？”那妇人也没叫他俩坐，说苹苹还没回家。”欧阳芳菁只得随贾敏捷走出平房。
欧阳芳菁问贾敏捷苹苹家够寒碜的。看她妈这种态度，她已同剑美订定终身了。她长辈是干么的？”贾敏捷现出些许不爽的神情，说：“我早就对你说了，到她家有什么看头。听说她爸早就死了，她妈大概是小学教师，现巳退休。她家是个囡儿户，姐妹又多。咱们不谈这些了，星期天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去散散心。”欧阳芳菁说：“是什么地方？你先对我说说嘛。”贾敏捷说：“那是个神灵显赫的地方，又是个乌七八脏的所在。我想叫你去开开眼界。现在别多问了。到了那个地方，你就更不能乱说话了。”把个欧阳芳菁弄得莫名其妙，同时对贾敏捷所说的那个地方充满了好奇心。
星期天起个早，贾敏捷和欧阳芳菁乘车到了箬竹江江岸边，想趁船到大青山求子寺去。这条箬竹江，生出多条支流，欧阳芳菁家乡的那条箬竹溪，便是其中的一条。欧阳芳菁问贾敏捷：“求子寺在哪里？如果不很远，咱们雇一只舴艋船去最好。”贾敏捷说顺着这箬竹江逆流而上，在水波浩淼之上，岚霞变幻之颠矣，离这里约二十里，这个求子寺，原名叫云门寺，本是个十分清致的地方。我高考前去过那里，不知怎的，发现它改为求子寺了。那时男女信徒，蜂拥而至，名为求子，实为可笑。一天下雨打雷，还劈死了进香下山的一男一女两名信徒。有舴艋船去当然好，沿途山光水色，可一饱眼福。”
正恰有一只象舴艋舟似的小船停在江埠边，那五十来岁的艄公正手操撑竿欲开船。欧阳芳菁走下江埠一问，才知道艄公从箬竹溪载了一船的菜头，在江埠上被牙郎满船地包买去了，正想到大青山脚的青山镇剪些进口布料。好让家妻做既便宜又牢固的衣服。欧阳芳菁同艄公稍一议价，那艄公便从他手中接过两块船钱，让欧阳芳菁两人上了船。
说这船是舴艋舟，与标准的箬竹溪舴艋舟略有不同：那竹箬篷只有一截儿弓在船肚之上，成了以载货为主的舴艋船，又省去了前后双浆，只有用小腿转动的船舵还留着。欧阳芳菁叫道：“老乡，开船罗！”那艄公翘着一撮山羊胡子，怪浪漫地唱道：
小小一只舟，放在河里溜；
双浆当啷响，嘎吱到埠头。
忽然他扯了一下脚边的一条粗绳，顿时“哗”的一声，那舴艋船便象江中的光眼冲似的逆流而上。原来，这只舴艋船的屁股装了个马达。
但见江水清澈，江底卵石粒粒可见。时已人秋，岸边土墩上的白草红蓼，在秋风中萧索着。两岸群山连绵，江流逶迤。看那秋空寥廓，兰天一碧。是天映了水，还是水照了天，谁又想得分明？岸渚杨柳移动，是舟载了树，还是树推了舟，谁又闹得清楚？这时的贾敏捷的发梢在秋风的吹拂下在抖动。他笑道：“男人嘛，都被名利和妻儿拖苦了。芳菁，我们何不到求子寺去求个子，以免今后受家妻的劳累。你今年已二十五了吧，如果不怕家庭劳累的话，也该留心要找个妞了，眼看明年七月份我们要毕业了。”这时的欧阳芳菁的整个身心已沉醉在这山光水色之中，不禁联想到儿时的生活：他时常孤零零地坐在箬竹溪畔的石子滩上，听溪流之上，咿咿一掉笙歌，碧树滩边，泐泐半帆山色。更有那牛童口中发出的诳歌，在溪水两岸此起彼落着，那时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和单纯。他听了贾敏捷的问话，搪塞道：“我还不知道求子寺究竟是干吗用的，等我俩去看了后再说吧！”那艄公显然受了这美景的感染，竟开怀地大唱起来：
一年四季船上家，山光水色美如画。
春夏杨柳迎风摆，秋冬红叶赛山花。
欧阳芳菁听罢，问艄公老大定是箬竹溪人，若不是，就不会唱这支船歌。”艄公笑道：“正是。听后生口音，我就知道你是箬竹溪人了。”欧阳芳菁学着艄公的腔调，拖着长音说声“正是”，随后口占一诗吟道：
试启篷窗望江浦，溟溟山色暗于雨。
须臾红日升东溟，远山一碧净天宇。
此时烟雾豁然开，千紫万翠江上来。
天然画图咸在目，一棹清风欲潮涵。
我乘轻舟飞如驶，好景侵晨不胜指。
促膝况有素心人，高歌酣饮浪花里。
那艄公听罢，对欧阳芳菁望之俨然，说后生家是有大学问之人，前程不可限量。”他又对着贾敏捷说：“那个后生儿，我看你也非等闲之辈，你也来一首让我这个老头子开开眼界。”贾敏捷以笑代答，看了欧阳芳菁一眼，略一沉吟，口占一诗诵道：
云门寺前风物幽，布袜青溪吾昔游。
葫芦盛酒待明月，舴艋载琴当上流。
长松并立数百尺，狂客一别三千秋。
何当挂席过湖去，东临草堂姑少留。
诵毕，艄公拈着胡须说：“我听得懂，妙极！特别是‘挂席过湖’那一句，如白眼烧一样，很有来头。”贾敏捷笑道：“老大过誉了。我俩不过是在借花献佛而已。”艄公说我又不是佛。何不来个种花献我？”贾敏捷说老大起个题目，我同欧阳兄定当献上。”老大说你俩各做一首即景的为好。”贾敏捷笑道：“那么我先献丑了。”
一叶扁舟出霞城，直出沧溟上云门。
盈手掬水水不寒，流云素彩彩随风。
长莎荡漾碧波里，棹影飘飘玉浪中。
去路虽长乃可越，榴火欲喷思无穷6艄公听罢，说说实话，这位后生的这一首比你们做的前两首更好。但是我这只船里没有了桌子和烧饭的镬台，本来都是有的，桌子是四四方方矮矮的那一种，我们把它放在舱板上，盘着脚吃饭。镬是烧柴另的，不是烧煤球的炉。”欧阳芳菁同贾敏捷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们也不作解释。欧阳芳菁不等艄公催促，接而吟道：
丽质天姿烟化风，娇声细语雾吹空。
多情菁草芜还绿，无主野柿秋自红。
自知此身浑如叶，为观箬溪清水純。
何当飞波八千里，矢志逐浪三百春。
艄公听罢，不叫好了；贾敏捷听罢，也沉默无言。船到清水镇埠头，欧阳芳菁两人别了艄公，上街买了几个面包和两瓶饮料，一边吃着一边沿着去石门寺的台阶而上。
到了大青山巅的云门寺，但见天无丝云，唯听秋风飒飒，见寺匾上浓墨草泼着“云门寺”三字。寺门开着，两人进得寺来，只见佛座上诸佛都属女性。尊尊粉头傅面，姿致娟娟。端坐其中的那一尊，手执尘佛，温容慈目的，尤为容华端妙；其余诸尊，臂内各挽一泥塑男婴。贾敏捷见罢，大怒道：“反了。反了！女儿国怎么迁到云门寺中来，男子那半爿天怎么都矮了大半截，让这些女子抱进手里了？”操起寺门角落里的一把扫帚，接连戳翻了两尊抱幼佛塑。欧阳芳菁连忙阻止说你不能见佛就捣，现在捣佛得政府批准。有的佛是不能复制的艺术品，绝不能捣的。”贾敏捷也不与欧阳芳菁理论，他剔去扫把尾，光剩下一条竹棍，在祭桌前飞舞了一番竹棍后，始说：“明明是不科学的嘛，哪有把生男的功绩都归于女人的道理？这样下去，莫不是把这好端端的世界成为男人的天下了？到时候女娲只得又出场捏泥为人了。”欧阳芳菁说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你这样做何苦呢！再不能捣这里的佛了。”贾敏捷说罢罢罢，看在你芳菁的面上，我不捣了。记得这寺的院子里有一个送子洞，我们且去洞里看看里面的西洋镜。”说完，扔了手中的竹棍，向院子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