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芳菁转眼已读到三年大专最后一个学期,见自己各门功课的考试成绩平平,大都在六七十分左右,心想自己所在的寝室同学较多,不利于自学,便搬到霞市通学男同学作为休息房的一个寝室中来。这个寝室里的同学,在此过夜的只不过两三个,白天也只不过仅三四个同学在这里午休。更难得的是,寝室里的一侧墙壁上装有一扇板门,板门开处,有个半个寝室这么大的洗澡间。洗澡间里虽无暖水装置,却装有一个大水龙头和一个洗冷水澡装置。洗澡间外便是围绕着半个学校的一个大湖池。倘若把洗澡间里的大水龙头一开,水龙头下面的浅而宽的流水阴沟中便会挤满从湖池中游来的鲍头鱼鱼苗朝前拥。如果用大塑料桶一捞,桶里的鱼苗如果滤去水,也足足有一二十斤。欧阳-芳菁就这样每天看着鲍头鱼苗,从绣花针大小渐渐地长大成大拇指大小的鱼苗,逆着水流游,发出啪啪的声响。看着水沟里的鱼苗,他不禁会做各种退想:鱼儿啊!你们在水沟中拼命地朝上挤,到底要争个啥呢?这不是在浪费你们本身的资源吗?他转而又想:如果从水沟里勺一桶鱼苗,提到自己村子西头的大河塘倒进去,数年后,恐怕那河塘会被这些鲍头鱼塞满了。然而想到这里,他又笑着摇了摇头,想:这不是在偷鱼苗吗?如果大学生偷鱼苗,准能成为霞市的大新闻。不过,每天在洗冷水澡时,感觉一下朝脚板上拱的小鱼,欣赏一下啪啪作响拼命地逆着水拥挤的它们,确实有一种醒脑的作用。
欧阳芳菁是多么想在这种恬静的环境中无声无息式地完成学业,但是,那平静的学习环境很快地又起了涟漪。
转换寝室后的这段时间,他的每门功课的考试成绩突飞猛进,几乎都在80分以上。洪阳葵见到他,咯咯地笑着问:“怎么啦,想留校呀?”欧阳芳菁的唇角扬了扬,微微地摇了摇头,心想:“留校?我是不适于在这污浊的闹市的空气里生活的,另则,学校里过于浓烈的学习气氛更不适应于我的工作和学习。”洪阳葵见欧阳芳菁显出否定的表情,象抓不住取笑他的把柄似的,把本来显得有些激动的心情很快地冷却了下来,表现出她自认为心情平静是自己最佳心绪的心态,走了。
家中让弟弟欧阳芳萌带信来,要欧阳芳菁回家一趟。欧阳芳菁母亲一贯主张孩子要放着养,对于儿子们从学校回来探家与否,都是由他们自作决定的。这一次家中突然要大儿子回家一趟,欧阳芳菁甚觉蹊跷,问弟弟母亲身体好么?”欧阳芳萌说母亲身体甚好。不知是什么事,母亲和姐姐都要你回家一'趟。”
星斯六晚上,欧阳芳菁回到家中。当了嘉庭县团委副书记的姐姐欧阳秀朵已等在家里,显出几分认真而严肃的神情,对欧阳芳蒉说前几天我到市里开了个会议,我刚好坐在市团委副书记黎秀华的旁边。这个姑娘,我很早就因工作关系同她认识了。她今年廿六岁,出生月份却很小,十二月出生,其实只比你大几个月。她这个人很朴实,没有摆什么派头的样子。外表嘛,称不上是貂婵,但也算是中上吧。到底怎么样,你自己看去。她的家庭条件很好,她父亲原来是霞市的一个什么局的局长。总之,她根子正,年纪轻轻地就当了市团委副书记。从发展眼光看,今后还要提上去的。芳菁,你应懂得,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是很要紧的。”欧阳芳菁嘟哝着说:“这么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要找个乡下人?她到底怎么了?”欧阳秀朵并没对弟弟的话表示否定,只是解释着说她只是感到找个既合适又有大学学历的人较难,这个人么向来没有一种干部子弟的优越感。至于城里人与乡下人,她是不大在乎的。只要你俩都觉得合适,她有这样一个基础,把你调到城里去也是有可能的。”欧阳芳菁并不感到激动,淡淡地说看一看就看一看吧。”欧阳秀朵说广那就这样吧!下个星期天,我同黎秀华约好后,再到你学校里把你领去同她见面。”这时的欧阳芳菁显然有些不爽,说不就是叫我去看一个人吗?为什么搞得神秘兮兮的非要叫我回家一趟?”欧阳芳菁母亲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儿女的对话,听了大儿子这句话,说:“芳菁,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村里与你同龄的,都当爸了。这样好的机会,你应当去争取争取。”欧阳芳菁再无话说,第二天朝暾初上时,就起身回学校去。
在欧阳芳菁的想象中,餒市的女团委副书记应是人高马大、走路生风、飘洒艳丽的女中翘楚;平时与人交谈,必定风趣幽默、谈笑风生;这位领导着全市所属地区上百万青年的女市团委副书记,必定是位朝气蓬勃、挥斥方迺的巾帼英雄。他的这种对黎秀华的想象,也许是读文学的人的一种心理通病,也许是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甚而是还生活在象牙塔之中的人的一种偏见。但是,这种偏见被他姐姐对黎秀华的外表评价否定了:说她的外表仅属于“中上”,换句话说,起码说黎秀华的外表并不是风姿昭绝的人,因而,欧阳芳菁抱着“去看一看”的心态,也就是说,抱着冷静的心态,去同黎秀华会面。
欧阳秀朵领着欧阳芳菁到了范阿姨家,作为欧阳芳菁同黎秀华的见面地点。范阿姨是霞市团委办公室的中年办事员,充当了介绍人的角色,其实只不过暂时充当一下中介人而已。欧阳秀朵姐弟俩被范阿姨领进内间。这是一座用木头构造的旧式房屋,其内间的板壁乃是用木质隔栅板构成。范阿姨叫欧阳秀朵姐弟两人坐在一张长木凳上。为了使来客坐得牢靠些,长木発紧靠着木质隔栅板,让人坐在长凳上,既稳妥又自然。一盏廿五支光的电灯,高挂在楼板扎下,发出桔黄色的光,映照着人的头顶,使相亲者的面容让人看得不大真切,可以掩盖相亲者的赧色或者尴尬的心理。这种环境和这种坐法,欧阳芳菁感觉心情良好。他甚而试了试自己的坐姿,只要把自己的脊梁和头部紧贴着木质隔栅板,那么,隔栅板一头的一条凸出的隔栅柱,正好可以完全挡住灯光,让自己的全身处于黑暗中,其效果相当于隐身法的了。这时,范阿姨把两杯泡成深褐色的陈茶叶递到欧阳秀朵姐弟俩人的手中,茶叶茶热度适中,欧阳芳菁捧在手中,这时他的神态和坐姿都相当自然了。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不料,这种刚刚感觉到的宾至如归的感觉被一阵皮靴的橐橐声倾刻驱散了。随着这一阵皮靴橐橐的声响,五六个三十岁左右精神焕发的男子,簇拥着一位中等身材、精神显得稍为疲倦的青年女子进人房间。他们很快在范阿姨的安排下,个个坐在欧阳芳菁面前的长凳和方発上,并且手中都端了范阿姨递上的茶,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那位女子,坐在欧阳芳菁上首的隔栅板边的长凳上,让欧阳芳菁着着实实地觑了一眼:她虽然没有老洪的热烈泼辣、老数的俊美绝伦、巩伊莉的超尘莹澈、裴丽琴的艳丽飘逸,却也呈现出脸色细腻、唇瓣含蓄、弱态中显精干、淡定中露刚强的姿容。从总体形象来看,她心地善良,办事稳当;如果说她善于胜任行政工作的话,倒不如说她更能善于当一位德性温淑的贤妻良母。欧阳芳菁毕竟已是二十五岁的人,怎不知道个天高地厚、上下高低?从对黎秀华的总体感觉来说,他还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她稍稍对他有所主动的表示,那么,两人便很有可能在这次见面后进人拍拖阶段。
欧阳秀朵同黎秀华他们打过一声招呼后,便坐在长発上沉默了下来。她并不是不想为弟弟欧阳芳菁同黎秀华作合,而是她确实不善于为人作冰。她是个在工作中雷厉风行、善于快刀斩乱麻的人,却不善于做深人细致、柔言婉语的思想工作。现在的她在履行着一种婚姻自由的准则,同时在静观着事情的自然发展。
这种沉默在继续延续着,它在逐渐地向事情的结果靠近。这时的欧阳芳菁不解地向姐姐轻轻地问了句:“这五六个男子是她什么人?”欧阳秀朵说同事呗。”欧阳芳菁开始不解起来黎秀华怎么来看对象也要带几个男同事来,这么做妥当吗?我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听说过女性找对象要带男人来做参谋的。从中国传统角度来说,你黎秀华纵使是个林黛玉,只要带个贴心丫环紫鹃来作陪衬也就够了嘛,叫这么多的局外人来看我俩的热闹是多么地令人尴尬。再说,这班随身男子,朝气有余,文雅不足,他们显然不是科班出身。他们可以做改革开放政策的宣传者和实践者,但是,他们不善于做黎秀华的男傧相,也不适于做黎秀华的保镖,更不妥于做她的谈判代表。如果他们是以黎秀华的谈判代表的身份来的,那么就失去了这次男女双方见面的全部意义。也就是说,两人的婚姻结合的第一要素是要讲政治。说到“政治”两字。对于我欧阳芳菁来说,是被这两个字害苦了:文化大革命中,在部队中的我,本是个人党对象,因为父亲被造反派打击的原因,下了台,牵连到在部队中的我,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只得打铺盖回家。我这既没有党员身份又没有任何官职的人,在他们面前是多么地显得卑微啊!”欧阳芳菁想到这里,便把自己的整个身体向隔栅板贴得更近了。电灯的光线被隔栅板的支柱遮挡住,欧阳芳菁把整个身体沉浸在支柱的阴影中,以图个自我安宁。
“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忽然,一个男傧相挺身而出,来拯救这濒临死亡的婚姻萌芽,向房间中的人们叫道喝酒去,喝酒去,大家喝酒去!”这句话对欧阳芳菁来说却是个大忌:他本来就不会喝酒。对于酒来说,正如他父亲生前所说的,酒是砒霜之毒药,既误事又伤身体。他在此时此地,最害怕一个“酒”字,因为喝酒得花钱。他身上除了几张饭菜票,确为身无分文。从咬文嚼字的角度说,同样身上没钱,叫法却有区别:富人没钱叫作一文不名,穷人没钱叫作身无分文。大学生不算穷人,有他富裕的一方面,但是身上没有钱,同样可以叫作身无分文。欧阳秀朵理解弟弟的难处,悄声地对欧阳芳菁说:“去喝不去喝?钱是不成问题的,我已经带了。他们也会付的。”欧阳芳菁听罢,愈发觉得自己的卑微,轻声回答说不去不去,不要去吧!”欧阳秀朵听了弟弟的话,只得又沉默着。
这样过长时间地大家静坐下去确实不象话,还是范阿姨处事老练,站起来说我看这样好么?男女双方是见过面了,今后你们自己谈吧。大家肚子饿了的话,我这就去烧点心,吃了再走。”这才打破了大家的沉默,纷纷说肚子不饿。就这样,一房间的人顿时散了。
过了几天,黎秀华回信给欧阳秀朵说:“如果今后同不喜欢我的人生活在一起,又得花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从乡下调到城里,那是我不乐意干的事。”欧阳秀朵把黎秀华这句话传给欧阳芳菁。欧阳芳菁听了,倒感叹不己,心中忖道:“这人说话,既简洁明了,又有主见,其气质与稍显娇弱的外表截然不同,确实蛮有才干的。”
若干年后,黎秀华被提升为霞市副市长,分管文教这条线。这时欧阳秀朵的儿子李荣荣遇上中考,考了个总分全县第五名,按照有关规定,是应该上霞市中学农村班的,却被当时的嘉庭县教育局中的一个办事员刷了下来,让比李荣荣的分数低两分的自己的亲戚的儿子上去。欧阳秀朵感到不公平,因为霞市中学不论在文科或是理科方面,都曾经培养出闪耀星空的重量级人物,而农村班是当时霞市中学的尖子班。欧阳秀朵认为自己的儿子也应该进农村班就读,便去找黎秀华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