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浙南有一处地方，天格外湛蓝，山格外深绿。山中有一条溪流，因两岸山上多长箬竹，故名箬竹溪，溪水分外地澄清。箬竹溪中段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叫作竹箬村。村中出了个才情颇赡、琴心剑胆的名字叫作欧阳芳菁的青年，约摸二十二三岁的光景。其父原为村里的党支书，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走资派”而逝世。欧阳芳菁本来已在部队中被选拔为军车教练员，也被株连为“黑五类”子弟，当了四年半兵被退伍回家。这天他被生产队轮流派遣去山上看山，他暗喜看山是个好差使，有一整天的闲暇，可以在山上任意放浪，期间又可以看看闲书。便起了个大早，胳肢窝中夹了本从嘉庭县城旧书摊上买得的《文论》，荡上山来，坐在山顶一个突兀的山崖上，俯瞰山下一片洋界，但见箬竹溪成为一条浅蓝色的绸带，从这处山脚伸出，蜿蜒曲折地飘撒在绿畦碧野间，又从#处的山间隐去。农舍在田野间静默着，沉思着。间或可闻到样界的一两声犬吠。
欧阳芳菁看到这里，心中想道：“山下呈现安祥的一片，身边也无人干扰，这倒是个看书的时机。”便翻开随身携带的《文论》，看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西游记题词
【清】幔亭过客
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
欧阳芳菁看到这里，感慨道：“幔亭过客这个人真是了不起，竟然懂得辩证法。他这里在说写文章形似不如神似的道理。这好比山下碧绿田间的几另呈紫色的田地，无疑种植的是花麦，再过一个多月，花麦们便开出灿若彩霞的素花来。我且在这里把那几另呈紫色的田地当作杂白色看好了，使这山下的田野显得更为多彩些。这便是‘言真不如言幻’的道理。至于‘言佛不如言魔’这句话，是在说佛不如魔自由，因为佛受佛条的约束，魔却没有。所以孙悟空成佛后，作者就没有什么兴趣把他再写下去了。”
想到这里，欧阳芳菁又不禁顾影自怜起来，心想自己从初中毕业后，便参了军，当了汽车兵，在部队四年中，文武兼学，手不释卷，从无懈怠过。是居民户口的战友退伍后都安排了工作，如今处于一无用处的我，怎不有青埂峰下之叹？拭目山下祥界，方圆视野之内，有人能超过我的才学吗？想到这里，不禁从危崖上站将起来，四顾茫茫，面对山下，发出一声“谁人同吾游乎”的长叹。
话音未了，倏听得不远处一座孤拔耸峭、迥出众峰的山峦巨壁间，隐隐地传来一位老者嗡声嗡气的回音，口齿可辩地说：“后生子，你性本浪荡，无矢志学业，学技也又半途而返，归根结蒂，是凡根未断之故。偶操旧业，又作激聒之叹。如今天下大定，朝纲重振，欲选拔人才，以匡社稷。你得来个半路出家，穷搜抉剔，挚心求学，以诚待人，自有善人助你。凭着你有一些悟性，跳过龙门，也未可知。”欧阳芳菁听罢，惊讶不己，再想聆听，哪还有老翁的声音？眼看夕阳西坠，便揣着书卷，嘴中嚼着一茎山草，怏怏地走下山来。
当晚，欧阳芳菁睡在家中楼上高阁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人睡，心中忖道：“那山上的老翁之言，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幻觉，还是确是山仙在指点我的出路？现时静下心来，确还难以断定。无论如何，明天我得去县城嘉庭中学去打听一下大学招生的消息。整整十年以来，都未曾开考。这十年的人才积累，一旦大学真的招生了，必定有成千上万的考生报考，非得到嘉庭中学这样大的坦场才能容得下。”
第二天起早，欧阳芳菁也没向母亲说是到嘉庭中学去探听大学招生消息的。到了嘉庭中学，时已近午，只见操场里人头攒动，都是来报考的考生。欧阳芳菁挤到报名处，领了报考表格，填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和霞市中文专科两个志愿，然后在表格上粘上自己随身携带的照片，递给报考处工作人员，随后想马上回家去。这时见有几个三十来岁羞于报考的考生，也匆匆地在报名处报上名后，便悄然回去了。欧阳芳菁正要离开操场，只见有几个颇有几分书生气的、年龄约在二十四五岁的考生，围在一个篮球架下，在旁若无人地在谈论着报考志愿。一个身材瘦弱、中等个子、上身穿着白绸衫、戴着付金黄色镜框眼镜、颇显几分翩翩风度的考生，右手摇着金黄色纸扇，左手做着有些夸张的手势，对身边的几个同伴说我刚才报考了青岛海运学院。英文是我的专长，何况驾驶着轮船出国是我的夙愿。”说完，他摇了几下纸扇，向身旁高出他一头的蓄着撮仁丹胡子的伙伴说，“表弟，你刚才报考了什么学堂？”仁丹胡子并不立时回答，吊着噪子仰天唱了句“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突然嘎然而止，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对他表哥说：“我老爸虽属正局级，但那五六十元的工资维持六个吃口，再加上你这几个月在我家的寄食，也够呛的了。表哥，你今年千万要考上个好点的学堂。至于我嘛，为家庭经济着想，还是报考厦门大学为好一几年下来，便省了笔可观的衣着钱。”旁边的几个考生听罢，都发出吃吃的笑声。白绸衫待众人笑过，反唇相讥地对仁丹胡子说：“表弟你在虚晃一枪，凭你的才力，考个农大还差不多。”仁丹胡子不予理踩，又仰起脖子唱起《骏马奔驰保边疆》的尾音“嘿一嘿一一嘿”来代答。白绸衫连同身旁的几个考生听罢，都哈哈大笑起来。仁丹胡子对同伴们的笑声并不以为然，忽然对倚傍在另一个篮球架柱上的人说喂！卫生局长千金，你已当了人民医院的护士，难道怕将来当不上医院院长？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大考会把你的姣好容貌考老了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回击道：“当一个正规的医师是我的向往，哪象你林为华，官迷！在县机械厂当上工人，又叫你当二轻局长的老爸出面，向厂长打招呼，让你当上厂团支部书记，谁不知道？”林为华不作回答。过了会儿，说巩伊莉，我这是跟你打招呼嘛，又何必挖苦人！”那女子不再说什么。
因那女子是被围在人群中，欧阳芳菁不知道她是谁，便转过人群半圈，终于看清这个女子：长得身材秀拔，偏于瘦削，全身穿着淡蓝色的学生装，并无丰腴美艳可言，却透出一种却尘脱俗、格骨非凡之质，又隐隐地露出几分风姿嫣然、娟娟秀曼之气。一条匝橡皮筋的辫子净洁利索地垂在后脑勺下，更显得前额清爽，眉清目秀，令人看了，有一种说不出名号的舒畅感觉。那女子这时也看到了刚刚转过来的欧阳芳菁，向他斜飘了一眼，便微微低了头，快步穿过人群，径自走出了嘉庭中学。
既然已经办了报考手续，热闹又看过了，欧阳芳菁本想马上回家去，但即时回去他又觉得不妥：会引起别人对自己追赶巩伊莉之疑。刚转过身去想避开篮球架下这班考生，在操场里再闲兜一下，见一位身着粗布衫、面庞红润、神情敦厚、年龄同自己相仿的考生，怔怔地望着他，露出歉谨的微笑问：“你报考过大学吗？”欧阳芳菁立时停步，朝他点了一下头，问你已报了？”那青年人说报了。我叫胡连云，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报的是中专。大学和中专是在同一天报。前面这班人，都是干部和中学教师子弟，是县里的考生翘楚，报考的都是I二类理科大学。同学你填志愿时须谨慎为好。我看你气宇轩昂，定有济世之才，考上大学是没问题的。”欧阳芳菁说兄弟你不知道，我是今春刚从部队退伍的，只念过初中，对高考实无把握，到现在也不知考些什么名堂。”胡连云说没念过高中，也不打紧，还是考文科为好。文科考英语、语文、数学、史地、政治诸科。今年英语不计分，可舍弃掉不用复习，语文、数学靠平时，也可弃掉不复，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你可以在政治、史地上临时抱佛脚。”欧阳芳菁问光史地、政治两门，范围就够大的了，怎么个临时抱佛脚法？”胡连云说考生的大忌是怕背，你别看今天来这里报考的有一千来人，到时踏进考场的却不到三四百人，加上别的区报考的实考生，全县总共超不过两千人，今年我县大中专录取名额，不下一百人，只不过二十人考一人而已，不是太难。我的舅舅是霞市中学的史地教师，曾建议我考文科大学。并指点我说：‘历史要记细，某年某月，历史上出什么大事件，是要记的；地理要记广，同我国毗邻国家的地图，那些大城市要能标得出；政治要记线：尤其要记清政治中小型的论述题’。聪明的考生是很讲究在政治这门功课上捞分的。”欧阳芳菁说：“兄弟你出言如此练达，又有你舅舅这样的名师指点，为何不去报考文科大学？”胡连云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摇了一下头，说：“兄弟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头脑乱得很，近日记性滑坡得很快，连中国历史大事年表的两百来个条目也记不住，既便记住了，也只能得个百分计四五分。考文科大学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了。况且……况且我考中专是轻车熟路。我的数理化底子还是有一点的。”欧阳芳菁是敏感之人，惊问道难道兄弟你曾考取过中专？”胡连云顿现慌张之色，连忙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随便说说罢！”说完，脸色润潮起来，抱歉地说看来我俩的认识是有缘的。有些事情，你慢慢会知道的。想必你到现在还没有大学文科复习资料。我舅舅两个月前从霞市教育局教研室搞到一套，都是有答案的。现在我已用不着了，你如需要，立马跟我到我家取去。”欧阳芳菁说这样甚好，只是有劳兄弟了。”心中想：“这胡连云兄弟便是那山上老翁所说的善人了。”
胡连云的家座落在县城城郊外，是两间由砖头砌成的两层房子。房子两旁是披舍，都由稻草披成。一间披舍里养着头奶牛，另一间披舍是农具间。胡连云的母亲是位善面慈目的农妇。他的父亲秃顶，当了数十年的小学民办教师，今年才转正，见人笑嘻嘻的。
胡连云把欧阳芳菁领到楼上小书房中，从书桌的抽屉里捧出一叠复习资料，放到欧阳芳菁眼前的书桌上，说兄弟，拿去罢。我舅舅只有我这么一个外甥。历史、地理两门，紧要的题目他都做过记号的。政治嘛，呶！他也猜了几条题目。你立即抄去参考吧！听说今年大学中专的政治试卷有可能是一张卷。”说完，从上衣衣兜中捣出一张纸，递给欧阳芳菁。欧阳芳菁接过纸条，见纸条上有七八条题目，他接过胡连云递过来的一张白纸，赶忙抄下。这时胡连云母亲双手托着一个寿桃木盘，木盘中放着两杯茶，欧阳芳菁接过一杯呷了一口，谢过胡家各人，卷好复习资料，回家复习去。
有了这一套复习资料，离考试时间只剩下一个月了，欧阳芳菁却对考大学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数学是他的软肋，上午便根据复习资料上的题目进行演算。遇到不懂的题目，索性舍去不理。睡过午觉后，便看语文复习资料，看了一遍，也就算了。至于英语，完全舍去不看。只把精力放在史地、政治三门功课上。除了反复背诵这三门功课的复习资料所标示出的有关内容，觉得掌握得差不多了，便专攻它们的难点细点。他把中国历史大事年表舍去内容的四分之三，选定要紧的大事件，然后背诵出其发生年月。对于地理，他把注意力开始放在同我国毗邻的那些国家的城市名称上，拿一张空白地图，标出城市名称。但照样有所取舍：苏联太大，舍去不记；不丹尼泊尔太小，记住它们的首都就够了；印度、巴基斯坦的城市太简单，也不会考。把重点放在南北朝鲜、日本、越南等这些国家不大、城市却较多的国家上。至于政治，他想前量后，觉得胡连云舅舅所猜的那七八条题目，完全是政治复习题纲上的精髓，或者叫作核心吧！他竟用七八天的时间，反复默背，把它们的答案掌握得滚瓜烂熟，一字不落，连标点也不放过。这一个月来，他自然不再到田里干活了。这种复习法，使他的心里越来越踏实，夜里睡得很深，往往醒来时时近中午，不慌不忙地吃点早饭，又有条不紊地复习起来。
高考的日子到了，全国千千万万学子走向考场。
天刚蒙蒙亮，欧阳芳菁随身带了准考证和两支笔，走出竹箬村，向县城进发。家乡东方山岈上出现一片妃红的云霞，把村前的土道映照成蟹黄色。道路两旁的稻丛中，偶尔还有不知名的虫蚜在唧唧鸣叫。这时的欧阳芳菁脑子中突然泛起前天嘉定中学总务主任巫老师向考生们作考前动员报告的一句话……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们也是考生……。”“尊敬的巫老师呵！”欧阳芳菁边走边眯奚起双眼想，“虽然我无缘于你的教诲，但我仍以一名普通考生的基本道德，用‘老师’这一尊贵的称号称呼您。我们虽然各自做过与就要做大学考生，但是我们之间是有区别的：你是当年的天之娇子，我们却是不幸中的有幸者。作为今天的我们，我是很理解这同日赴考的同学们的一虽然其中很少或者根本没有我的中学同窗，他们或是带着满腔激情去，或是带着惴惴不安去，或是带着懊悔沮丧去，但却已体味到了作为今天的考生的尊严，甚而领会到了这一时刻到来的伟大。尊贵的总务主任先生，我的巫老师，我要在这儿默默地对你说，我丝毫无资格无理由拒绝你的这句话，因为在你这句话的含义中，我已领悟到了你对恢复大学招生采用考试制这一举措公平性的认可。”欧阳芳菁想到这里，已是热泪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