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秀朵到了黎秀华家，黎秀华叫坐、泡茶、烧点心，处处体现出作为一位家庭主妇的温良敦厚。按欧阳秀朵的话来说，黎秀华处处表现出自己是个好人。她看了欧阳秀朵随身带的李荣荣的中考成绩单后，立即打电话给霞市中学校长，随后对欧阳秀朵说秀朵，咱们搞政工的人同时也是普通劳动者，对自己的子女既不能搞特殊照顾，也不能让别人吃大亏，特别是在维护他们的受教育权方面。”欧阳秀朵拿出一张要求霞市中学接纳儿子就读的报告递给黎秀华，黎秀华看后问欧阳秀朵我得签个字，你看怎么签好？”结果在这张报告上签下“李荣荣同学完全符合进霞市中学农村班条件，请学校有关同志接纳他人学就读”的字样，使李荣荣进了霞市中学农村班。
“文化大革命”后第一届霞市师范专科学校运动会召开了。
这是一个万马齐喑后激情爆发的日子，也是师专大学生们榴火欲燃似的青春燃烧的日子。欧阳芳菁曾在嘉庭中学初中部拿过少年组800米赛跑冠军，很想报个800米项目来试一试，但是，大学运动会没设这个项目，他只得报了1500米赛跑。在预赛中，他名列第一，进入决赛。
只听一声赛枪响，男子1500米决赛开始了。身穿印有“汽车兵”三字红色草书汗衫的欧阳芳菁，象箭似地向前跑去。在前几圈中，他一直跑在最前面，在最后一圈冲刺阶段，他开始觉得大腿发酸，速度慢了下来。这时，处在第一跑道上的数学班的一个男同学超过了他，他才发现英语班的樊云月在跑道外为那个男同学跟跑。随之，欧阳芳菁的耳朵中传来一阵振聋发聩式的呐喊声，处于第二跑道上平时穿军裤、戴眼镜的数学班的另一个男同学也蹭蹭蹭地超过他，眼看要把第二名夺走了。欧阳芳菁发现已毕业被分配到霞市一所中学的杨春倩在朝那同学在高喊：“加油！加油！”突然，刚超过他的那个同学摔倒在跑道上。欧阳芳菁见状，使出全身力气，向终点冲去。在此同时，他看到了洪阳葵在跑道边伏着上身，向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加油！加油！”
这真叫风云际会的一瞬间！获得冠军的那个同学刚刚考取了研究生，后来樊云月同他结合。那位跑摔倒的同学，同样已考取了研究生，后来杨春倩同他结为伉俪，这才叫作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社会上格外青睐于学历的一个年代。欧阳芳菁到达终点，可以说他是白捡了个第二名。学校里的三位大美人都情不自禁地出头露面为这场决赛尽情呐喊，欧阳芳菁确实感到兴奋不己。他脱下汗衫，握在手中，脸上露出无拘无束的笑。#时，体育班的一位戴眼镜、瘦身材的老师手握照相机拍下了他赤着上身、脸绽笑容的镜头。这时，欧阳芳菁才发现洪阳葵已走了。
欧阳芳菁的上身照片被放大后贴在学校的体育专栏中。这是体育专栏中唯一一张黑白照片，就是这一张黑白照片，把欧阳芳菁的野性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无意中显露出旁若无人、天真坦率的笑容、那线条柔和而结实饱满的上身肌肉，连路过的女同学也要偷偷地瞟上一眼。但是，欧阳芳菁自己连正眼也不敢看。他想：“这样贴着是否会招惹是非呢？这不是在示众吗？”体育专栏没有用玻璃档着风雨，欧阳芳菁真想壮着胆子，把这张照片揭下来珍藏着，作为今后的一种纪念，但他始终没有这种勇气，甚至连体育专栏前那条进出校园的校内大路也不敢走，只得远远地绕道走。直到过了一个来月，专栏内换了内容，他才方敢走那条路。这种心态，有行家把它分析为文化大@1合青年人造成的心理阴影，也确是无可否定的事实。
欧阳芳菁搬到霞市男同学作为休息房的寝室中后，学校党委书记吴继军时常到各个寝室去向同学们问寒问暖。他通常穿着件旧军装，态度很温和。一天，他来到了欧阳芳菁所住的寝室，摇晃了几下一张嘎吱作响的两层木头床架，问欧阳芳菁：“同学，这张床有没有人睡？”欧阳芳菁说吴书记，这张床没人睡，整个寝室也只有三四个通学同学偶尔来住住。”吴继军又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欧阳芳菁说：“我叫欧阳芳菁，嘉庭县人。吴书记，你是从部队里复员回来的？”吴继军说是呀，当过兵。”他看欧阳芳菁穿着军裤，问：“你也当过兵？”欧阳芳菁说：“当过汽车兵，还教过两期汽车驾驶学员。”吴继军问：“在哪个部队？”欧阳芳菁说在南京军区。”吴继军说咱们都是部队回来的，你有空到我家玩。”欧阳芳菁笑着说吴书记真会开玩笑，我不知道您家地址，怎么到你家玩？”吴书记“噢”了一声，从军装大口袋中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下，把一张写有他自己名字和地址的纸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递给欧阳芳菁，又问：“你的名字怎么写？哪个班的？”欧阳芳菁说：“我是中文一班的”，随后在吴书记递过来的笔记本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把笔记本和笔递还给吴书记后，笑问：“吴书记是在査户口还是想查档案？”吴书记不事言笑地说广如果该查的话也得查一查。”说完，走出了寝室。
根据学校规定，中文（1）班的学生要在毕业前用两周时间下厂学工。学校中有一个生产仪器的校办工厂，中文（1）班的同学们被分到校办工厂去学工。大学生们下厂学工的内容是加工一个仪器的部件，这个部件由一个小活塞和一个小缸腔组成。大学生们是要把小活塞和小缸腔由细砂纸磨好，把小活塞塞到小缸腔中，然后拔出小活塞，用棉花蘸润滑油把小活塞润滑好，放到小缸腔中反复上下运动，要求小活塞与小缸腔之间的间隙达到一定的精密度为止。每个学生都分到一位工人师傅来教他。欧阳芳菁随一位霞市藉姑娘来学习。因为这个小部件的工作原理同汽车发动机中的活塞与缸腔的工作原理是一样的，欧阳芳菁又懂得汽车修理，他便一学便会了。不想那个姑娘表面上一脸斯文，骨子里却充满着摆布人的臭点子。欧阳芳菁打磨完一个部件后，问那个当他师傅的姑娘：“师傅，我把这部件打磨好了，又上了油。你检查一下，这样可以了么？”那姑娘斜了欧阳芳菁一眼，说书呆子，咱们一起试试看罢。”随后一手抓住小缸腔。叫欧阳芳菁把那小活塞上下挤动，说两个零件要互相配合，不大不小，才能上下运动自然。至于两者的间隙大小，这要凭咱俩的感觉的，又没有尺寸好童。我的缸腔同你这活塞是不大不小的，你感到舒服就行了，这全得凭你自己的感觉。书呆子，我这样教你，你难道还不懂吗？”欧阳芳菁看那姑娘越讲越不象话，才明白那姑娘在戏弄自己，便故意高声反羞道：“我看你的缸腔早已被人磨过了。”那姑娘顿时慌了神，用另一只手拊着欧阳芳菁的一只耳朵说小声点，小声点！坐在咱对面串部件的那个黑脸大婶是吴书记的老婆。”这时的那个披头发的黑脸大婶早已听到欧阳芳菁对那姑娘说的话，朝欧阳芳菁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又向欧阳芳菁白了一眼，当即骂欧阳芳菁说：“呸，原来是个野孩子！”欧阳芳菁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不再同那姑娘搭话，只是埋头用细砂纸擦着零件，也不见那吴书记夫人再骂他。学工完毕后，也没见班主任在班级学工总结会上批评他。心中却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许多天后，他竟把因戏弄校办工厂里的女师傅而遭吴书记夫人的骂这件事给忘了。
在中文（1）班毕业前夕的一个讨论会上，同学们按就坐顺序在谈论各自的志向。和欧阳芳菁同组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邾新华说我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自己对法律蛮感兴趣，今后想搞法律方面的工作。”话刚说完，全组同学哗然大笑。大家的专业已定，今后得当教师去，邾新华则偏偏想当律师，这不是属于挽弓射大雕之类的幻想吗？数年后，邾新华考上律师，现为霞市房产管理局事务办公室主任。轮到张一彪谈自己的志向时，说：“我还是干我的老本行一到县里写报道去。”结果在邾新华的推荐下，成为新华社驻霞市记者站记者。欧阳芳菁也谈了自己的志向，说我在部队里开过车，今后有机会的话，想恢复部队的货车驾驶证，然后考取大客证，成为一名大客驾驶员。”在文化大革命的“教师属臭老九”的思想影响下，有几个同学想当教师？
欧阳芳菁突然想到吴继军书记吩咐过自己有空的话，到他家中玩。现在自己快毕业就要回老家了，得向吴书记打句招呼，告一下别。便找到了吴书记写给他的地址的纸条，寻到吴书记家。
吴书记家租住在市民老屋的一间有独立前院的房子里。欧阳芳菁叫开小院子的铁门，铁门开处，一个城里打扮的姑娘打开铁门，向他含笑点了一下头。欧阳芳菁进人铁门后，她随手关了铁门，出去了。
房间的门开着。欧阳芳菁进人房间，吴书记用手指着一张木椅对他说坐。”欧阳芳菁坐下后，看看吴书记，惊讶地发现他显出严峻和有几分生气的神色。这时，他才发现一个十分奇怪的女人坐在他对面，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筒嘴和烟斗都是闪闪发光的铜做的旱烟筒，筒管上还吊着一个绣花的旱烟袋。她的头上盖着一条淡蓝色头巾，脑勺上结着一个油光闪亮的发髻，显得格外耀眼。黑脸，身上穿着绣红花的黑衣袄。那女人乜了欧阳芳菁一眼，又在继续悠闲地吸她的旱烟。欧阳芳菁觉得这里不热，这才发觉这房间是装了空调的。时间就这样度过去，其实只不过不到一分钟，对欧阳芳菁来说，甚为觉得煎熬。这时的吴书记开言了刚才出去的是我女儿，在农业局工作，上夜校去了。”那女人突然转过脸用烟筒指着欧阳芳菁说你是个野孩子。”欧阳芳菁才认出这吃着旱烟的女人是黑脸大婶一一吴书记夫人。欧阳芳菁受她这一声骂，心里倒反感到自然多了。心想她的这一身打扮，在吴书记的心目中，是多么的淳朴和美丽，她能减轻吴书记多少劳动的疲劳呀！不料，这时吴夫人又补上一句：“我女儿多有出息，是在多么地努力着。”这时的欧阳芳菁又听到吴书记一句语调平和的话语，这平和的话语在欧阳芳菁听来无疑如一声雷轰：“这一届的毕业生，学校党委决定：组织问题一个不批；留校问题一个不留。”雷轰过后，欧阳芳菁回过味来，心情顿时平静下来，心想关我什么事！”便说吴书记，我来是向你告别的，自知离人党条件还很远，没写过人党申请书。留校嘛，我本来就不适合，又不适应城市的憋闷空气。”吴书记听罢，说：“欧阳芳菁同学，今天我全家正在气头上，没处泄，把气往你身上发了。我的儿子今天又在学校中挨揍了！”说完，朝内房间叫着：“小训子”的名字。从内房间中走出一个剃平头的十来岁的孩子，吴书记把他领到欧阳芳菁面前，掀起他的上衣，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来，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都是被打的。”欧阳芳菁不解地问：“是谁打的？湛湛蓝天，真是目无法制了。”吴书记说是他同班学生在放学路上围着他打的，还骂他作山东土包子。”欧阳芳菁气愤地问：“老师为什么不管？”吴书记说我去告诉班主任，班主任反而说我儿子先打人一简直是地方观念嘛。这样下去怎么行？我全家非得调回山东不可。”这时吴夫人在茶罐里倒上一杯茶，递到欧阳芳菁手里，说：“你还是同我家一样，各自回去的好。”吴书记对妻子说欧阳芳菁是霞市地区人。”随后对欧阳芳菁说你不适于在象牙塔中当金童，也不适于在鱼缸中当金鱼，你要回到汪洋大海中自由自在地游翔，才能真正地长大起来，因为你有一个经过部队严格锻炼这么一个基础，回你的老家去吧！那里才是适于你成长的汪洋大海。”欧阳芳菁呷了一口苦涩的浓茶，告别了吴书记夫妻俩。
他在夜色苍茫、街灯莹莹的大街上走了很长一段路，不知怎地热泪盈眶。这不是因为他依恋于这座城市，而是他感到在这三年之中，自己幸运地一直处在校领导推心置腹式的关怀中。欲知端的，且看下章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