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嶂屏中学里,中午除叶校长回家吃饭外,其他五六个老师大都拿了自己的饭盒在厨房中蒸饭吃,放学后各自回家。其中教数学的王哲毅老师,国字脸,长得五大三粗的,他教起数学来却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受教的班级分外宁静。他坐在欧阳芳菁办公桌的对桌吃午饭,从家里带些榨菜桩、小鱼干当菜,一声不吭地吃着。一天吃午饭时,只剩下他同欧阳芳菁两人,他忽然对欧阳芳菁说:“芳菁,我是认识你父亲的,曾经和他一起工作过。看你为人纯善,我这里同你说句话,我心中一直不舒服。”欧阳芳菁说王老师,我听你数学教得很好。当老师嘛,把书教好了自己也觉得省力,你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不舒服的。”王哲毅笑道:“芳菁你不知道,我本来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当得好端端的,无缘无故地被这个叶际尤夺去了。纵若我没当上校长,也就罢了,当了校长被他夺去,你说我心中能畅快吗?叶际尤这个人,是头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整天穿了条西装裤头儿飞呀飞的,根本没把周围的几个老师放在眼里,你看我对他咋能看得惯?我的心中咋能舒服?”欧阳芳菁心中便马上明白,叶际尤叫他要注意的便是王哲毅这个人,心想王哲毅在文化大革命中站错了派别,心中不舒服也是无奈的事,便说学校里从前的事,我不清楚。”王哲毅说:“在这所学校里,只有你我俩是科班出身,你是大专生,我是高师毕业。你被调到这所村校,如同龙搁沙滩,我呢,今后要努力上到叶际尤的头上去,给他看一看,以出出我这一肚的窝囊气!”这时的欧阳芳菁心中忖道:全县的好人坏人,是不能一概以派别的划分为界限的,便说王老师,派别站错了,我看在这几年是很难上去的。”王哲毅说要说派别,我在这村校中向来不搞派别,对教师一视同仁,对学生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样,确实是无派别的。但是我是有党派人物,是农工民主党党员。全县的农工民主党党员,在各条战线都有。党员之间蛮讲团结,也相互帮助。我上去后,一定对你也拉一把。”欧阳芳菁听后,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不以为然。
不久,王哲毅调到县直属学校嘉庭县预军校当副校长去了。
且说离嶂屏中学里许处,有一座峻耸人云的拔野山。下雨时,山上溪流纵横,俗称眼泪山。阴阳先生们说,眼泪山忌殁人安葬,因而拔野山上无坟莹,是一座最净洁不过的山。欧阳芳菁每次放学回家,都要从此山旁经过。南朝一个叫谢灵运的诗人曾吟咏此山道:
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
径源径转远,距陆情未毕。
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
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
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曰。
《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
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
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
括如既已交,塔性自此出。
在拔野山朝公路的一山岙间;座落着县化工厂。从这个山呑上山的地势较平坦,传说是谢灵运登拔野山处。县化工厂里有一班理工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不知在研究和生产些什么,整日里把厂中竖着的几条烟函折腾得不是火烧火燎,就是浓烟滚滚。过了一二年,那几条烟囱不见了,厂里建造起几幢二层楼房I楼房间的蒿草却任其疯长,显得寂静得近于荒凉,厂房外却围上了围墙。县里的官家闺秀,也一个个地往这个厂里安排。这个厂也改了个名字,叫作嘉庭县生物化工厂。欧阳芳菁进嶂屏中学还不到三年,步行到这个厂里上班的官家小姐们,已成花团锦族似地朝厂里拥了。那些官家小姐们,三五成群地在车路上走,往往同上下班的欧阳芳菁碰面。也许是她们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抱负罢,同欧阳芳菁碰面时,也只不过是偶然睃一下他而已。对于她们,欧阳芳菁想最好是别惹她们,让她们自抬身价去,以免惹事生非。”忽然有一天,他发现一位身材稍长、穿着一身白地缀蓝色花卉衣服约二十出头的姑娘,长得出挑的俊秀惠美,乃可以用“天姿国色”形容之,夹杂在一班官家小姐丛中朝生物化工厂方向走,这使欧阳芳菁在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他似乎觉得那姑娘朝自己睃了几眼,然后微低了头,随她的女伴们姗姗而去。欧阳芳菁忖道论相貌气质,这位姑娘当胜她的女伴们一筹,定出在干部家庭,但为什么她穿着农家女子的衣裳,可就奇怪了,莫不是新进厂的临时工?”忽而自我解嘲道,“灵秀之地出名姝,倒也是不奇怪的事。我为什么对那姑娘作无谓的猜测,还疑心她已对自己睃了好几眼,岂不是自己对她心中有念、自作多情,却反而揣度那姑娘对自己是格外留意的了。”
第二天欧阳芳菁下班,车路上没碰到那位姑娘,心中已有了茫然若失的感觉。走到渡船码头,见一溪碧水在微微斜西的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形质,宛如一大块深邃的蓝宝石,他便进了渡船,跳上船尾,握起后浆,以沐箬竹溪水,驱走一天来的疲乏和烦恼,修复天真自然的本性。这时渡船里多为女人,大概共有十来位,叽叽喳喳地在议论着县城里市集上的见闻。这时船头儿上的一位戴平顶箬笠的农人,正欲拔篙撑船,码头上忽而发出“渡船嗳一-”的一声夜莺般的唤声。两位身姿显得轻盈曼妙的姑娘,飞速地飘进船舱,尚在微喘着气。欧阳芳菁划着浆,认得其中面朝着他的穿杏黄休闲衫的姑娘,体态稍显丰腴,似水般柔美的面庞分外清秀,手中擎着一簇映山红花,朝他微笑了一下,然后便凝视着溪中被缓慢行进的渡船挤起的一股波浪。另一位手中端着一个竹篮的女子,上身穿着白衬衫,她的脸庞朝向船头,欧阳芳菁一觑她的身材,似曾相识似的,因看不清她的容貌,他就不知是谁了。
那位手里擎着一簇映山红的姑娘,叫施秀惠,是欧阳芳菁同村人。她的父亲是箬竹溪上游一个区的区委书记。她家的兄弟姐妹共有六七个,其中施奋宇是她的哥哥,他们户粮又属于农村,家庭并不富裕。施秀惠比欧阳芳菁只小两岁,曾经在读小学时歇了两年学,原因是她家欠了小队里的粮食款,她只得停下学来给小队放牛来以偿还。她的头发长得既细又柔,是一头出挑的呈野性的黄色头发,当然不是煱染的而是因为营养的缺少并被山风吹成的。现在长大成大姑娘了,头发虽还呈微黄,却是赶上时髦的那一种。“文化大革命”中,施区长为政治避难离家出走,接而他的女儿们也都一个个地不见了,只剩下施区长的妻一个人在家中。
施区长官封原职前夕,村里流传出一个新闻:有个村人到县城的一家录像场里看一个香港三级片、见录像片中的年轻女主人公爆胸露背的,与一个土匪打扮的留胡子的壮年人在沙漠中撕混,撕混了一场后,又在大草原中撕混。看这个年轻女主人翁的声音和外貌,同施秀惠一模一样。看样子,施秀惠这几年在外是发了拍三级片的财了。不久,施区长官封原职,施秀惠也突然回到家中,并被安排到县生物厂工作。对于她是否在外拍过三级片,村人们只是把这个疑问留在各自的心中罢了,是不好问其本人的。如果她当真在外演了三级片,那无疑是成了婊子了,这怎么好问呢?在欧阳芳菁的眼中,施秀惠确实有所变化多年不见,她长高了,比以前身材单薄的她显得丰满多了;她由粗野变成了腼腆,由率真变成了矜持。她对于我的态度的变化,也许是一个成熟了的女子的正常变化,也许是她真的当过三级片演员的原因,也许是我本人变化了的缘故。”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