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叶第一次和凌一冰见面，心里充满惶恐和紧张，总觉得会有事情要发生。叶叶一踏进门，就被凌一冰逼人的目光击垮。那眼光叶叶至今还说不清楚，似爱情又不完全是爱情，是欲望又不完全是欲望。这眼光溢满热情又分明透着冷傲。叶叶想镇定下自己，想潇洒地说一句欢迎吗，可说出来的语调却尴尬得发颤。凌一冰没等叶叶回过神，一把拥住她，把他的嘴压在了叶叶的樱唇上。叶叶想反抗，可双手一点不听话。她脖子后仰着，承受着，浑身立刻变得酥软无力，心里被巨大的幸福灌满。她不知被凌一冰吻了多长时间，叶叶被幸福冲晕了，待她清醒过来时叶叶已经躺在了凌一冰的床上。凌一冰那逼人火辣辣的眼光正盯视着她。叶叶想，她第一次去，凌一冰就敢有这样的魄力吻她，可见他有多大的自信心。她叶叶可不是个轻易能让人得手的姑娘。从此，叶叶坠入了情网。可惜，凌一冰在上海早有太太了。叶叶当初知道这情况后，一瞬间心里变得冰凉。叶叶下定决心彻底割断这根情丝。经过短暂的一周平静后，叶叶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疯狂的恋情。叶叶倍受煎熬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
少校傲得过头，从来不说些让叶叶高兴点儿的话，总是让叶叶处在压抑状态。就是叶叶在很兴奋时问他我漂亮吗，凌一冰也不会纵容叶叶的娇情。凌一冰听了叶叶的问话，看着叶叶迷人的表情，顿了一会儿说一般，没我太太漂亮。叶叶心里冒出酸意和巨大的愤怒，表情十分尴尬。叶叶语调都有点发颤地说是吗。叶叶说完转过脸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流下泪来。
叶叶想，凌一冰可能把所有姑娘听了高兴点儿的话全对他太太说完了。这么想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对凌一冰太太的仇恨。
叶叶在凌一冰的宿室看到过一个很时髦的女人的照片。叶叶想，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凌一冰的太太。凌一冰的太太是有些姿色，但绝不会比她叶叶漂亮呀，最多打个平手。她叶叶在凌一冰心中的地位也不至于用这种口气呀：
轻平而不屑。叶叶在心里难过得流泪。
叶叶有时愤怒时就不理凌一冰，可时间一长还是克制不住去找他的欲望。叶叶心里积着火，谁都追她庞她，凌一冰却有意冷落她。夜深人静时叶叶有时坚决认为凌一冰是因为太爱她才这样对她，无非是故作姿态罢了。有两次凌一冰酒喝多了对她说他爱她，他非常爱她，然后疯狂地把叶叶搂在怀里。
凌一冰并不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听米小芳说，早两年连里有个挺漂亮的女兵，和凌一冰爱得死去活来，每天晚上电话打得直飞起来。明明知道电话里有人监听，凌一冰也毫不掩饰情话乱说，肉麻的话让偷听的女兵脸都发红浑身冒汗。后来那女兵也不知怎么死在了大院的一口井里。凌一冰也莫明其妙被降了一职。那时凌一冰也有太太呀，怎么现在对待叶叶这样呢。
可叶叶坚信凌一冰是很爱她的。
凌一冰确实是个招风的大树。每当说起凌一冰，长话连的女兵们都很兴奋，尤其是米小芳，便会眉飞色舞：只要是那个小女兵值班，
第二天关于凌一冰的风流趣闻便到处飘，听他们的说话口气，以前安欣肯定让凌一冰睡得烂透了。凌一冰那个风流哟！说完便咯咯地怪笑。安欣就是那个女兵。
叶叶爱上凌一冰后，每次听到这些凌一冰的风流轶事，
便醋劲大发。米小芳仿佛是有意刺激叶叶似的：你知道吗，我们连里有多少漂亮的女兵破在凌一冰手里，啧啧，连里的花儿全让凌一冰给摘了，啧啧……
小叶听得脸色发青，神情都有些恍惚。她怆惶地逃走，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对凌一冰的仇恨，凌一冰你对我说的可不是这样！叶叶怒火冲天地找到凌一冰，凶巴巴地责问：你怎么可以这样？！
凌一冰感到莫明其妙，笑着问怎么啦，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安欣？叶叶说着竟哭了起来。叶叶觉得自己哭得很怪很没道理，但她就想哭，她憋不住。她这才明白，什么是嫉妒了。后来叶叶诧异，自己这么个骄傲的人居然也会醋到这个地步。叶叶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自己一番，轻视自己一番。
凌一冰听叶叶说到安欣顿时沉默了，脸上溢满了悲痛。这是叶叶没见到过的表情。凌一冰把叶叶搂住，泪水流了下来。他盯住叶叶，缓缓地说，叶叶，我和安欣很好，但很纯洁，她的死我有责任，我没保护好她。这是叶叶第一次看到凌一冰流泪，那么悲伤那么痛苦。这个大院很腌脏，你要小心再小心。凌一冰看着叶叶，用手擦去她睫毛上的泪水，别去听那么些混蛋的话。我和她什么也没有，没有。
叶叶心里忽然涌满了对凌一冰巨大的感情：是爱情，是庆幸凌一冰和安欣的纯洁，还是为凌一冰对安欣这番痛苦？叶叶把头埋在凌一冰宽厚的胸膛上哭了起来。我爱你我爱你，凌一冰，你爱我吗你爱我吗？凌一冰很感动，说，叶叶，
我很喜欢你。可你不爱我！叶叶抬起头，盯着凌一冰，眼光灼灼。叶叶在逼凌一冰。她这么追问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绝望和屈辱。
凌一冰也盯住叶叶，想吻她。叶叶避开，两眼凄怨但坚定地网住凌一冰。叶叶等待着。
凌一冰看着她，他只对太太说过我爱你。但叶叶的真情打动了他，凌一冰被感动了。叶叶不是这么回事。那你说，我要你说！叶叶一副破釜沉舟般的表情。屈辱在她心里更汹涌地滚动。叶叶，我真的非常喜欢你，非常……不！我要你说！你说！叶叶歇斯底里地狂叫，眼里盈满泪水，她的脑中像燃烧着一盆火。多年后，叶叶都在为她如此乞求爱情而羞愧，而心痛。
凌一冰盯住叶叶，巨大的内疚一瞬间涌满了他的内里。一个十八九岁而且是那么骄傲的小姑娘爱他到这个程度……凌一冰眼里射出刚毅又充满爱情的眼神。凌一冰低缓地说，叶叶，正因为爱你，刻骨铭心的爱你，我才不说，因为这两个字太沉重，太神圣……凌一冰语调低缓而沉重。
叶叶心里被不可遏止的爱情冲垮了，她变得柔情似水，她搂住凌一冰说，你说，我要听一次，你说……她的语调绵软得让凌一冰觉得他从来也没有从太太那儿得到如此的幸福。凌一冰滚下泪来，他在心里想定要爱这个小女兵，要一辈子珍爱她。我爱你，叶叶，我非常爱你。小叶发疯般地吻他。这是凌一冰仅有的两次说他爱她的中的一次。
“你现在想谁？”叶叶问。
“我想我太太，”
“嗯……”叶叶撒着娇心里的酸楚咬着她，“还有呢？”
“还有想你，……”
“我这就够了，满足了……”
叶叶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几句对话像碑文一样刻在叶叶的心壁上。这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子夜，叶叶和凌一冰的对话。
两只取暖器的微弱的嗡鸣声仿佛在搅动着叶叶的脑子。叶叶生出烦躁，她猛地跨出浴缸，关掉取暖器。水溅到取暖器上发出“刺”的脆响。叶叶心里一动，无数水分子立刻被烫死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闭上眼默默地忏悔了一会儿。
良久，叶叶睁启眼，慢慢地走近大镜子，她的裸身在镜中变得越来越大。她摘下浴帽，一头乌黑的长波浪瀑布一样散开。她拿过浴巾，忽然想起戏里的戏文说杨贵妃肌肤滋润，出浴后身上一滴水珠都没有。叶叶看了自己的全身，心想，自己的肌肤够细腻的，还有那么多水，全是瞎说话。
叶叶穿上睡衣，极舒服地躺在床上。她拥过一只大布熊猫，幸福感一阵阵在心里涌荡。她想着凌一冰的爱情，陶醉着。尽管很累，可脑子却异常兴奋。她要好好休这个假。她要把在重庆所有的苦难和伤心全都忘记！
叶叶环视着她的卧室，一切都是她去当兵前的样子：墙上是她喜欢的电影明星的剧照，和叶叶自己的大照片，还有一张一排上海女警察大比武集体射击的照片。玻璃柜里是她喜欢的工艺品，有景德镇陶瓷，东阳木雕。另一边有一对书柜。一切都是她当兵前的布置，充满天真、热情，朝气勃勃。母亲真是非常理解她，一点都不动她的布置，只是每天打扫一遍灰尘，而且是亲自动手，不让阿姨干。
青春无价。叶叶脑中忽然跳出这四个字，眼里即刻盈上泪水。一股伤感的情绪在心里弥漫开来。
二
叶叶被副孔达刘遗文带到北山坡下那幢两层大楼前的时候是十六岁过两个月，她身上挂了个小包，一脸的灰尘和疲倦。那时正是下午四点钟光景。两个女兵在伙房水池边洗准备明天早上吃的雪里蕻咸菜。一些女兵在大楼前的空地上游荡着等吃饭，她们头上的橄榄帽没有一顶戴得一样，看上去漂亮英俊。叶叶的眼睛盯着一个高个子女兵发楞。那个五大三粗满脸青春痘的女兵正把头上的橄榄帽摘下别在腰带上，伸手拎起平板车上的百斤大米轻松地挥到肩上走向伙房。叶叶心里吃了一惊，心想还有这种女兵！等着吃饭的女兵们看到副孔达领了个黑裙白衣很有几分姿色的女学生回来，以为是他妹妹或是什么亲戚。她们怔怔地盯住叶叶，正纳闷龇着一对板牙的刘遗文怎么会有如此芙蓉般的妹子或亲戚，眼光里都透出对那女学生掩饰不住的嫉妒的时候，一个胆儿大的或许和副孔达关系较密切的圆脸女兵在花坛边上大叫：连副，你的小老婆怎么这么漂亮？立刻引来一阵哄笑。叶叶狠狠地剜了那个女兵一眼，心里恶毒地骂到：畜生！娘西匹！这时，那个大个儿的女兵在伙房门口推波助澜：连副，是不是带来入洞房啊！要不要给你烧黄酒炖蛋？一阵更大的哄笑。叶叶猴腚似的满脸通红，气得泪涌上眼眶。按往常对这种带有下流色彩的玩笑刘遗文是不会有什么表示的。但看到那么多女兵哄笑而且是在新兵叶叶而前，实在觉得有失尊严。他便绷紧脸瞪着花坛边的圆脸女兵训道：米小芳你放肆，我日死你！然后歪着脑袋扫了一圈众人，呲着牙大骂：笑什么！我日死你们！女兵立刻收敛笑容。谁要是真得罪了刘遗文，绝对要倒霉一圈。这是新来的战友，叫叶叶。今后大家要多关照。他又转向米小芳：一排长！到！米小芳迅速跑到刘遗文跟前，靠腿立正：长官有何吩咐？米小芳的嗓音清脆悦耳，似银铃般钻进刘遗文耳朵。刘遗文顿时气消一半。叶叶就编在一排。刘遗文说罢朝米小芳挤挤眼。米小芳漠然地看了叶叶一眼：走吧。叶叶跟着米小芳走进大楼，脑中不屈不挠地不断出现刘遗文向米小芳挤眼的镜头，心想副孔达干吗要对一排长挤眼呢？刚才不是还在训她吗？
排队吃饭前，女兵们叽叽喳喳，议论着连里又来了个漂亮的新兵。现在不是招兵的季节，她肯定是有来头的。女人们分析着，评判着。又有鱼吃喽！那个高个长着满脸青春痘的女兵用不高不低的调子悠悠地说，引得旁边两个女兵放肆地笑了起来。一个女兵转过头来问，晚上吃鱼吗？两个女兵更笑弯了腰。问话的女兵莫名其妙跟着傻笑。叶叶跟着米小芳出来时，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射向她。叶叶紧张地心嘭嘭乱跳，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叶叶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烧着。叶叶没穿军装，站在队列最后。一个带黄袖标的值班少尉高声起了音，女兵们立即唱起了歌。歌声清脆而嘹亮。叶叶不会唱，便左顾右盼，叶叶发现个个表情严肃唱得认真，那个长满青春痘的大个女兵站在排头唱得尤其卖力神圣。叶叶后来知道，她叫单姗，是一班长，唱的这支歌名叫《青天白日歌》。
唱完后，值班少尉高叫进食府，米小芳便开步前行。每张桌子放着四大盆菜，有鱼、红烧肉、豆腐、青菜，还有一大碗汤。叶叶想，这菜的水平不低。女兵们围着饭桶打饭，叶叶站在外面挤不进去，心里紧张而不适。忽然叶叶一乐，怎么个个女兵都碗里饭打得满满的，这一碗她在家里要吃一天呢！叶叶端着饭走到桌前坐下，米小芳看了一眼她碗里的饭说，明天就叫你知道肚子饿的滋味。叶叶想，我就是不饿才少吃的，吃得下我还不吃吗？我又不是猪头三。
吃过晚饭，孔达占用了女兵们每天散步的时间，临时全连点名。孔达孔达一脸严峻地介绍了叶叶，然后让叶叶出列和全连官兵认识。叶叶回到队列后，孔达要求全连官兵要像爱护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爱护叶叶。叶叶听得心里热浪涌动。这时她抬眼看到正面墙上挂满勋章的蒋委员长正亲切注视着他的可爱的女兵。
叶叶被安排在和米小芳一个宿舍。同宿舍还有单珊和鸣凤。单珊和鸣凤是晚班，宿舍里只有米小芳和叶叶。叶叶洗漱完端着盆进来。米小芳把一大堆衣服往叶叶床上一扔：
“把所有的衣服换上”！
叶叶拿起衣服在身上比划着，心里涌满新鲜感。叶叶拎起一条内裤问：
“内衣也换吗？”
“换！”
叶叶看着内裤，内裤大得足以让她当裙子穿。叶叶想象着自己穿上后的丑态，很不情愿的换上去。
“磨蹭什么呢？马上吹熄灯号了，赶快换上！以后所有的衣服全部穿发的，包括你的袜子，就是卫生带也必须用统一的。”
叶叶怯惧地看了米小芳一眼，打开被子钻到被窝换内裤。
“你够讲究的吗？你的小荽还跟别人不一样？”
米小芳怒视着叶叶。叶叶曲着腿呆在那里，内裤正脱到膝盖上，双手停在那儿。叶叶惊讶于排长的语言如此污秽，那两个字竟然说得这样流畅从容不迫。叶叶一瞬间不知道该干什么，一股被羞辱的感觉渐渐像蚯蚓一样蠕上心头。
“动作快点！”
米小芳说着把一本黄色小本子摔了过来。
“你要好好读读，过几天考你，有一条考不出来你将受到处罚。”
米小芳摔门出去。叶叶拿起小本子，封面上是四个工正的楷书：士兵操典。后来叶叶为这本小书受尽折磨时才知道，这四个字是敬爱的蒋委员长所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