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关于生产和消费,说了这样一段话:“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对于墨子制定的这样一种生产和消费原则,历来有反对的声音。《荀子.富国》篇认为:“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杨东荪在《中国文化史》认为墨子的生产和消费原则“代表保守的右派”。李泽厚则批判墨子的生产和消费原则是“不求进取”“消费上的保守”。
郭沫若以阶级分析的观点,认为墨子是小生产者的代表,当然就不会像无产阶级那样,看重的必然是自家的“坛坛罐罐”。郭沫若在《十批判书.孔墨的批判》中,对墨子的节用观进行了这样激烈的批判:
“节用”与“节葬”是一套消极的经济政策,这和老百姓的生活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老百姓的用是节无可节,葬也是节无可节的。他的整套学说都是以“王公大人”为对象的,“王公大人”的不合理的消费如果节省一些,当然也可以节省一些民力。从这么一点间接的恩惠说来,墨子倒可算在替人民设想了。大家也就抓紧了这一点,认为墨子是人民的朋友。譬如《节用》中篇所反复着的一句话,“诸加费而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好些朋友认为这就是墨子事事为“民利”着想的证据。但我却丝毫也不能够在这句话里面找到满足。一国的政治如果真是为“民利”设想的话,你只愁用费不够。那里会有什么浪费的忧虞?他之所以忧虑浪费者,只是为的王利而不是“民利”,如何在老百姓身上多用一点,他从不曾这样想过。他只是把人民的生活限在极苟简的阶段,一切器用“足以奉给民用则止”,只求他们冻不死,饿不死。假使王者不节约,把老百姓榨取到冻死饿死的程度,那怎么办?这就是他所担心的。你以为他真在替人民设想吗?但这,我也并不想专怪他,因为这限度要想打破,历史还须得再推进两千多年。但我们如果不认定这个限度而要说墨子是“最民主”,是“布尔什维克”,那却是中饱了二千多年的历史。
陈雪良在《墨子答客问》一书中,以墨子的口吻对上述观点进行了驳斥:
我这段话一再被人引述,并被称为我的节用思想的总原则,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这段话,其实讲了两个观点:一是生产物品的极限,我把极限定在“足以奉给民用”上,就是说,如果“奉给民用”不足,就要多生产;“奉给民用”甚足,就要少生产,甚至“则止”,即停止生产;二是消费物品的原则,我把消费物品定在“民利”上。“加费”后,利于民的,为之;“加费”后,“不加于民利者”(也就是对老百姓没有什么实际利益的),就要“弗为”。
这两条都不能离开具体环境谈。第一条为什么要把生产物品的极限定在“足以奉给民用”上呢?那是因为当时生产力水平很低,不少人连基本的吃、穿、住、用都还解决不了,正如吕思勉说的,当时是“途有饿莩”,在这种情况下提出“足以奉给民用”有什么不对呢?从我以后的二千余年看,要让全体人民过“温饱”、“小康”的日子,那实在是很难很难的。第二条也要从实际出发看,是因为我看到了不少人“加费”(增加费用)而“不加于民利”(对人民没什么好处),于是我就站出来大声疾呼,严加劝阻。“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节用上》)目的何在?很清楚,我是要使普天下的人民得“大利”、受大益。消费只能由生产决定,在生产水平不高的条件下,盲目鼓吹“高消费”是行不通的。何况这里的“高消费”,只是少部分人的“高消费”,绝大多数人还挣扎在死亡线上。
至于荀子所说的“非天下之公患,特墨子之私忧”之说,那是实在没有根据的。我是个“劐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的能工巧匠,从自身角度看,我有何衣食之愁?因此,“私忧”云云,是没有着落的。我是主张“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小取》)的人,我满目所见是:“使民劳,其籍敛厚,民财不足,冻饿死者,不可胜数”,“大人惟毋兴师,以攻伐邻国,久者终年,速者数月,男女不相见”,“与居处不安,饮食不时,作疾病死者,有与侵就橐(侵略俘虏),攻城野战死者,不可胜数”(《节用上》)。凡此种种,使我忧,使我愁,难道这能称为“私忧”吗?这是十足的“公患”,是千百万人民的忧患和灾难。
焦国成在《救世才士墨子》一书中提出一个观点:墨子的“节用”一说是针对“社会特权阶层消费情况”而言的。
“社会特权阶层”是后人的说法,当时墨子是称其为“王公大人”或“当今之主”。这一称呼本身就表达了墨子心目中的爱憎,是具有嘲讽意味的。《墨子.辞过》一文就是针对这些“王公大人”或“当今之主”。所谓“辞过”,顾名思义,“辞”就是改掉,“过”就是过失过错。就是改掉那些凭借特权而“厚作敛于百姓”,巧取豪夺不义之财的过错。
《墨子.辞过》一文,从食、衣、住、行和“后宫嫔妃”五个方面,对“王公大人”或“当今之主”的奢侈腐朽进行了谴责:上古的人民不知道制作饮食时,只吃素食而各自分居,所以圣人起来教勇子耕稼栽种,以供人做粮食。做饮食的原则是,只求补气益虚、强身饱腹就够了。所以他们用财节省,自养俭朴,(因而)民众富足,国家安定。现在却不是这样,向老百姓厚敛钱财,用来享受美味牛羊,蒸烤鱼鳖,大国之君案有上百样的菜,小国之君也有上十样的菜,摆在前面一丈见方,眼不能全看到,手不能全捡取到,嘴也不能全尝到,冬天结冻,夏天臭烂,国君这样讲究饮食,左右大臣都效法他。因此富贵的人奢侈,孤寡的人冻饿。这样一来,即使不希望国家混乱,也是不可能的。国君若真希望天下治理好而厌恶其混乱,饮食就不可不节省。
现在的君主,他们制造衣服却与此不同:冬天(的衣服)轻便而暖和,夏天(的衣服)轻便而凉爽,这都已经具备了,他们还一定要向百姓横征暴敛,强夺民众的衣食之资,用来做锦绣文彩华丽的衣服,拿黄金做成衣带钩,拿珠玉做成佩饰,女工做文采,男工做雕刻,用来穿在身上。这并非真的为了温暖。耗尽钱财费了民力,都是为了无用之事,由此看来,他们做衣服,不是为身体,而是为好看。因此民众邪僻而难以治理,国君奢侈而难以进谏。以奢侈的国君统治邪僻的民众,希望国家不乱,是不可能的。国君若真希望天下治理好而厌恶混乱,做衣服时就不可不节俭。
现在的君主,修造宫室却与此不同:他们必定要向百姓横征暴敛,强夺民众的衣食之资用来营造宫室,(在宫室上)修造台榭曲折的景观,讲究颜色雕刻的装饰。营造宫室如此(铺张),身边的人都效法这种做法,因此财用(被浪费)而不能应付凶年饥馑,赈恤孤寡之人,所以国家穷困而人民无法治理。国君若是真希望天下得到治理,而不愿其混乱,那么,营造宫室就不可不节俭。
上古的人民不知道制造舟车时,重的东西搬不动,远的地方去不了,所以圣王开始制造舟车,用以便利民事。他们做舟车只求坚固轻便,可以运重物、行远路,费用花的少,而利益很大,所以民众乐于使用。所以法令不用催促而可行使,民众不用劳苦而财用充足,所以民众归顺他了。现在的君主制造舟车则与此不同。舟车已经坚固轻利了,他们还要向百姓横征暴敛,用以装饰舟车。在车上画以文彩,在舟上加以雕刻。女子废弃纺织而去描绘文彩,所以民众受寒;男子脱离耕稼而去从事雕刻,所以民众挨饿。国君这样制造舟车,左右大臣跟着仿效,所以民众饥寒交迫,不得已而做奸邪之事。奸邪之事一多,刑罚必然繁重。刑罚一繁重,国家就乱了。国君如果真的希望天下治理好而厌恶混乱,制造舟车就不可不节省。
凡周回于天地之间,包裹于四海之内的,天地之情,阴阳之和,一切都具备了,即使至圣也不能更动。何以知道这样呢?圣人传下的书说:天地称作上下,四时称作阴阳,人类分为男女,禽兽分为牝牡雌雄。这是真正的天地之情,即使有先世贤王也不能更动。即使上代至圣,一定都养有私人侍妾,但不伤害品行,所以民众无怨。宫中没有拘禁的女子,所以天下没有鳏夫。内无拘禁之妇,外无鳏夫,因而天下人民众多。现在的国君养侍妾,大国拘禁女子数千,小国数百,所以天下男子大多没有妻子,女子多遭拘禁而没有丈夫。男女婚姻失时,所以百姓减少。国君如果真想人民增多而厌恶减少,养侍妾就不可不节制。
《墨子.七患》篇中提到,发生灾荒时,上层统治阶级应首先降低消费标准:五谷是人民所仰赖以生活的东西,也是国君用以养活自己和民众的。所以如果人民失去仰赖,国君也就没有供养;人民一旦没有吃的,就不可使役了。所以粮食不能不加紧生产,田地不能不尽力耕作,财用不可不节约使用。五谷全部丰收,国君就可兼进五味。若不全都丰收,国君就不能尽其享受。一谷无收叫作馑,二谷无收叫作旱,三谷不收叫作凶,四谷不收叫作匮,五谷不收叫作饥。遇到馑年,做官的自大夫以下都减去俸禄的五分之一;旱年,减去俸禄的五分之二;凶年,减去俸禄的五分之三;匮年,减去俸禄的五分之四;饥年,免去全部俸禄,只供给饭吃。所以一个国家遇到凶饥,国君撤掉鼎食的五分之三,大夫不听音乐,读书人不上学而去种地,国君的朝服不制新的;诸侯的客人、邻国的使者,来时饮食都不丰盛,驷马撤掉左右两匹,道路不加修理,马不吃粮食,婢妾不穿丝绸,这都是告诉国家已十分困乏了。
墨子的“节用”,既要求一般民众不可“恶恭俭”“贪饮食”,也劝告圣王人君应当“用财节,自养俭”;既反对“淫僻之民”,更谴责“奢侈之君”。显然,墨子批判的锋芒主要还是指向上层统治阶级,指向他们挥霍无度的寄生消费。墨子对于“不劳而获”“贫富走向两极”的社会现象痛心疾首,墨子的经济学理念是“削有余而弥不足”。
《墨子.辞过》篇提出:“俭节则昌,淫佚则亡。”这可以说是墨子节用思想的结晶和升华。“俭节”一词由“俭”和“节”两字组成,“俭”为节省,力求少花财物,多办事情,强调的是一个“省”字;“节”为节制,《荀子.天论》有言:“强本而节用,则天下不能贫。”在使用财物上有所节制,就能使国家富强,强调的是一个“制”字。“俭”和“节”加在一起,就是在使用财物上处处往“省”里想,处处考虑节制自己。这样,俭节就不是一般的使用财物的方法问题了,而成为一个人的品质、品格问题,即你怎样对待人们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财富的问题。
《墨子.辞过》言:“衣服节而肌肤和”“夫妇节而天地和”。俭节既可说是个人品格问题,但往大里讲,又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品格问题。如果“俭节”成为一个国家民族共同遵循的美德,“俭节则昌”,这个国家和民族就会繁荣昌盛。
另一方面,“俭节”是相对“淫佚”而言,“淫”指过于沉溺于物质享受。《大禹谟》有言:“罔淫于乐。”“佚”指放恣放纵无所事事。由此可见,“淫佚”就是指过于沉溺于嗜欲,不懂得收敛约束自我,结果必然一事无成。
墨子告诫“王公大人”们:上层统治阶级的奢侈消费,会使“左右象之”(《墨子.辞过》),上行下效,造成淫侈的社会风气,其后果就是“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墨子.辞过》),使广大人民更加贫困。“饥寒并至”(《墨子.辞过》),最后是全社会的总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