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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目连大戏(1)

“你复万哥来信,说是汉口庄上有些事情,要我去一趟。正好,我也想去那里看看。”张恒泰对儿子说:“浦阳的事情,就全都交给你了。”

“爹爹去汉口,油号的事情,可以交给我。可您是镇上这届罗天大醮的大头工呀!打醮过后还要唱目连大戏。您怎么脱得开身?”张复礼不解地说。

张恒泰笑着说:“怎么?你没听明白?我说了,浦阳的事情全都交给你。罗天大醮的大头工,也由你去当。我不就脱了身吗?”

张复礼没想到父亲会把那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浦阳镇三年一届的罗天大醮,是当地道教最大规模的斋醮,时间长,地域广,涉及到附近沅陵、泸溪、辰溪三县的四乡八里。有人说,当得了这个大头工的人,就做得了县太爷。头届由天后宫当庄,这届轮到万寿宫,最后落到了张恒泰的头上。张恒泰决定把重担压在儿子的肩上,让他得到历炼。张复礼窨子屋里憋屈得慌,正想找个由头到外面透点新鲜空气。他立刻答应了下来:“爹爹如果放心,我可以试试。”

张恒泰认真地说:“怎么说试试呢?万寿宫操办罗天大醮,关系到整个西帮的脸面。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你就一定要操办得好上加好。”

张复礼沉吟片刻之后,胸有成竹地对父亲说:“如果让我当大头工,我有把握将这届罗天大醮操办得好上加好!”

“好!我就是在等你的这句话。”张恒泰很兴奋。他说:“这事我还要同万寿宫的执事们打个招呼,想必他们会同意。把事情定下来,我就动身去汉口。你都是当老子的人了,头回主事,要做出个样范来。”

张复礼当上大头工,开始了醮事的筹备。他延聘老庚印茂佳为建醮的录事。印秀才制作了上百本募化的簿子。这些簿子,要分发到附近三县的乡镇和村寨。趁着浦阳镇的赶场天,各地的小头工,都纷纷来到万寿宫来领簿子。

罗天大醮办得气派与否,在于募集到资金的多少。为了募集到更多的资金,张复礼在征得镇上各油号的同意后,实施了一个新办法:眼下手头拮据的乡民,募化的功果,可由各个油号先行垫付,待到桐籽收摘,把桐籽交到油号抵账。浦阳附近的乡民,家家都有油桐树,且都有固定的买家。有了这个办法,乡民不愁无钱募化,油号的原料也因此得到保证。张复礼守候在分发簿子的现场,对每个来领簿子的小头工,逐一宣示这种新办法。

麻家寨的苗人非常热心罗天大醮。这里没人读过书,只有雕匠麻家父子粗识文字。每逢浦阳镇打醮,头工的差事非麻老矮莫属。这天,他和灵芝来浦阳赶场,顺便到万寿宫领簿子。俩公婆来到厢房领簿子。张复礼正和一位领簿子的小头工交待以桐籽冲抵募化的事,没注意麻家夫妇的到来。

“嘻嘻!我们来领簿子,”麻老矮对发簿子的执事说。

执事问:“哪个寨子的?”

麻老矮回答:“麻家寨。”

听说是麻家寨,张复礼立马扭转身子。他和麻家夫妇正好打了个照面。

机灵的灵芝,立刻对张复礼点着头说:“大头工,我们来领簿子。”

张复礼一眼看到这一高一矮,一乖一丑的麻家夫妇,心里立刻便打翻了五味瓶。过了好一阵,他才回过神来,说:“呵!你们来领簿子,好!”

麻老矮拿着领到的簿子,说道:“大头工,簿子领好,我们走了。”

“你们好走!”张复礼显得很礼貌。

麻家夫妇走出厢房,过了天井。那位执事突然发现,张复礼还没向他们交待用桐籽相抵募化的事,连忙说:“大头工,这麻家寨的人,你还没向他们作交待呀。我去叫他们回来。”

“不必了,让他们去吧!”张复礼不想再见到他们。他自觉得有点儿神情恍惚,便对那执事说:“我有点不舒服,想去隔壁房间里躺一会儿。”

张复礼躺上床,刚才那一高一矮,一乖一丑夫妇的形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闪现。他想起了身身身身迷药的传言。又矮又丑的雕匠,若不是靠迷药,怎能将这光鲜妇人搞到手呢?他突然发现,自己屋里那嫩伢伢容貌里,竟若隐若现着这光鲜妇人的影子。他恍然大悟了。矮子雕匠子承父业,故伎重演,乖与丑的再次融合,便留下了孽种。张复礼无地自容地意识到:自己被愚弄得太惨了。

“大头工,天快黑了,起来回家吧!”发簿子的执事进到房间,把他摇醒。

“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躺一会儿。”张复礼说。

天黑了。万寿宫里格外冷清。老住持提着一盏桐油灯,进到了厢房里。

“张家少爷,天都黑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回家?”

“今晚我不回家了,住在这里陪你。”张复礼说。

过了一会,张家窨子的一个小伙计,提着马灯进得万寿宫,来到厢房里。

“少爷,少奶奶着我来接您回家。”

“我今晚不回家了,就在这里住一晚。”

“少奶奶吩咐,一定让您回家。”

“你去跟她说,我今晚不回家了。你先回去吧!”张复礼显得不耐烦了。

“少爷,您不回家,我可交不了差呀!”小伙计仍然不肯罢休。

“我都讲过好多遍了,我今晚不回家!你耳朵聋了!”张复礼发火了。

“少爷……”那小伙计接不走张复礼,仍然不肯离去。

“滚!”张复礼大吼起来。

没办法,那小伙计没趣地提着马灯,离开了万寿宫。

这一夜,张复礼睡在万寿宫的厢房里,辗转难以成眠。他的思绪,混乱得如同一蓬乱麻。一年多来,他的烦心事着实太多。与苗女阿春发生的一切,本是逢场作戏,没想到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他播种了生命,那生命却遭到了扼杀。那新婚之夜自欺欺人的谎言,更将他永远推向了有苦无处诉的境地。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几乎都伴随着感情的折磨。为了寻求心灵的片刻宁静,他断然决定,至少在罗天大醮和搬演目连大戏期间,他不会回到那满是雕花家具的卧房,也不会再见到那与麻家寨妇人神情相似的伢儿。

第二天上午,韩道长如约来见张复礼,商议道士班在万寿宫布置醮坛的事宜。下午,浇作匠进了万寿宫。正一派道教是没有宫观的。因此,每次在不同的场地建醮,或在会馆,或在祠堂设立醮坛,都要由浇作匠根据酬神需要,纸扎各种神像。万寿宫内,为此次罗天大醮开设了伙房,伙食一直要办到罗天大醮圆满,目连大戏歇台,长达数月之久。这为张复礼常住万寿宫提供了方便。

张复礼一连几日没回家。张王氏找到了万寿宫。

“娘!您怎么来了?”

“你可是八天没回家了啊!”

“您没看见我正忙着吗?”张复礼说。

“你是有堂客、有儿子的人,再忙也要回家。”张王氏有些生气。

浇作匠插嘴了:“老板娘,讲句话您莫多意。您是不是得了个孙子,又想得个孙女。罗天大醮有规矩,当大头工的,一定要干干净净,说什么也得忍着。要是‘大头工’回了家,做了那事,我纸扎的这些菩萨,是绝对不能让他摸的。”

张王氏啐了浇作匠一口,说:“谁跟你说这些了,真是老不正经。”

浇作匠一副作古正经的样子。他说:“老板娘,不是我不正经,等我把菩萨扎好,道士把醮坛安好,每天早上都要鸣锣喊街的,到时候您听着就是。”

“哪有闲心跟你讲这些!”张王氏说着,转身交待儿子:“你爹也当过大头工,罗天大醮的规矩我也晓得。不管怎样,你也不能总不和家里人照面。你应该回家看看钰龙嘛!他是你的亲骨肉,难道你不想他?”

母亲的话剌痛了张复礼的神经。见到麻家寨夫妇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不好。母亲又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想,母亲此行必定是那婆娘的铺排。于是他说:“娘!你回去吧!等事情安排熨贴,我会回家看看的。”

浇作匠的纸扎神像完工,韩道长带领道士班子,来到万寿宫铺设醮坛。张复礼指挥佣工,在镇上的三条长街和四十八条弄子上空,扯上了一根根棕绳,掸上成匹的黄绫,街道和弄子不见天日,称为“黄绫遮天”。士民们挑来一担担清水,将各自门前的岩板路,冲洗得干干净净,称为“清水洒地”。沿街家家户户门前摆上了香案。袅袅的香烟,带着特有的清香,在街弄子里飘散……

夏历八月十二日这天,罗天大醮开坛。拂晓时分,浦阳镇的街弄子里,响起了锣声。一个青衣小帽的小道士,沿袭着古老的规制,反复鸣锣喊街:

罗天大醮,万民同心。酬天答地,心诚则灵。阖镇斋戒,不可茹荤。禁屠禁宰,不许杀生。门庭洁净,肃整衣裙。禁戒喧哗,言语轻声。夫妻分居,玉洁冰清。士民人等,一体遵行。

罗天大醮的道场,一直延续了七天。这七天,万寿宫内供奉着纸扎神像的醮坛前,韩道长带领着他的道士班子,进表宣诏,诵经拜忏。浦阳镇上,出现了一派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景象:街市上,不见了昔日的喧闹。遮天的黄绫,洁净的街道,沿门的香案,人们走路的脚步也显得轻声。屠户的案桌上,已是空空荡荡。鸡鸭市场里,不见了鸡鸭的啼鸣。就连沅水上的渔船,也停止了捕捞。那望江楼上,酒坛子封了,猪油缸盖了,卖的是一色的素食。划拳的没有了,醉酒的也没有了。清净肃穆的氛围,给喧嚣的市镇带来了难得的安详。

浦阳镇这种罗天大醮,旨在祈求这一方土地的清吉平安。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道士们的打醮,不过是搬演目连大戏的由头。辛勤劳作了一年的乡民,需要放松,需要欢娱。市镇上的商贩,也希望通过这盛大的聚会,寻求难得的商机。目连大戏的演唱,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愿望。七日醮事圆满,便进入了搬演目连大戏的过程。遮天蔽日的黄绫拆除,门前的香案已不复见,清晨也没有了鸣锣喊街。街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屠户的案桌上,又摆满了猪肉、牛肉;鸡、鸭市场上,又传出了鸡、鸭的啼鸣;一担担鱼盆里,又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鲜鱼。看目连大戏的,有苗人,也有汉人,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一般,向着浦阳镇涌来,汇集到目连大戏的戏场清水坪。清水坪为此次酬神演唱,搭建好了草台。草台四周摊贩云集。最多的是出售浦阳土产,各种家机布、印花布的摊子。坪场边,苦楝树下的小吃摊上,米粉、饺儿、豆子糍粑、灯盏粑、米豆腐、碗儿糕、马蹄糕、夹心糕、现饭糕、刷把头儿、糖油香儿、出筒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其中少不了浦阳最有名的小吃──魔芋豆腐煮牛百页。

张复礼实施了新办法,募集到的资金十分充裕。他以最高的价码,和安齐家的大红班签了合约。安花脸则不惜重金,请来高腔戏子各行当的头牌,除了“通天教主”杜凤麟之外,还有生角萧自道、小生向锦池、旦角康喜春、丑角姚本范、打鼓佬施楠亭、唢呐师饶世桐。

这堂目连戏的脚色,张复礼最不放心的是当场旦角,十七岁的康喜春。他出身梨园世家。七八岁时,跟着父亲唱矮台棒棒戏,十二岁便进了大红班,拜杜凤麟为师。此人扮相光鲜,喉嗓清丽,戏台上的把把椅子,他都要坐一坐,特别是旦角唱得好。可他毕竟只有十七岁啊!让他唱刘氏一角,吃得落吗?

“安师傅,康伢儿去刘氏,只怕压不住台哩!”张复礼找到安齐家说。

“不放心,是吗?!”

“是呀!他毕竟只有十七岁。”

“请问大头工,你今年多少岁?”

“十九岁。”

安齐家笑着说:“哈哈!十九岁能当大头工,十七岁为哪样就唱不得刘氏?”

张复礼没得话说了。

清水坪宽阔的戏场里,已是人山人海。此次搭建的草台,用的全都是上好的杉料,钉着椽皮,盖着青瓦。草台包括了七座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台子。正台即戏台,是唱戏的场所。两边的立柱上,挂着纸扎的牛头、马面。正中的福、禄、寿三星壁下,戏子们在打着闹台。两边马门上,写着“出将”和“入相”。出将口摆放着一面两人难以合抱的大桶鼓。打鼓佬抡起大木槌,擂起了声如雷震的大桶鼓。一、二十里之外也能够清晰地听到。

官台的后面,有一座高高耸立的经台。罗天大醮结束,掌坛师韩道长带领道士,登上目连大戏的经台,每天鸣响钟罄,诵念经文,直至大戏全部唱完。

正台前宽阔的坪场是民众看戏的站坪。站坪上人头攒动,人们抱着极大的热枕来看大戏。正台对面,隔着站坪,搭有一座讲究的官台,是供地方官员和头面人物看戏的地方。官台上铺着红色的毡子。两排椅子摆在台上。椅子前面的茶几上摆着各色茶点。段千总是个戏迷,早早地坐上了官台。汪通判稍后来到,与段千总并排而坐。印秀才是有功名的人,由他在官台迎候,不失身份。

“二位老爷叔叔,欢迎大驾光临。”张复礼登上官台,连连拱手。

“哈哈!我能不来吗?”段千总品着茶水,笑着说:“复礼呀!听说这次唱大戏的大头工是你。”

张复礼说:“家父因为生意上的事,去了汉口,就把这个差事交了给晚辈。”

“不错嘛!场伙搞得大,有气派!后生可畏呀!”汪通判说。

张复礼得到了夸赞,心里美滋滋的。他谦恭地说:“晚生年纪轻,未经世事,许多地方考虑不周,请二位大人多多赐教。”

段千总笑着说:“哈哈!复礼呀!你能得到汪大人的一个‘好’字,是不容易的哟!你就不要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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