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染业者亦习道，原因莫名，出于化学？未可知。
1989，非关骑鹤（亦非关坐车与乘舟），某染匠扶风便
下扬州，可惜他只爱晋树亭，不爱樱桃园，惋惜契诃夫！
早茶，富春包子八个，酒气冲天；他呢，又在新华书店盗书。
3
悠悠，那盐铁院宋书手，虽月钱两千，亦娶妻度日。
六月难过，鬼亦不来，新繁苟书生呢，当空书写金刚经
圣人迎我往西方（唐朝于昶）天使迎我往西方（民国孙文）
食狗肉，目盲；食羊肉，腿断；猛人鱼万盈杀蛇后死里逃生。
4
你手握那土块，有唇舌鼓动！见者莫不毛竖、惊走……
夜如蓝，你又领四虎渡江，往栖霞寺，无人同志，但为延寿。
六朝居士卞悦之，妻妾各一，未有子息，便恒诵观音而不法华
卞之琳呢，他省事少言，人鸟不乱，任罗刹漆黑，从幽明录来。
5春日忽忽，读白行简《李娃传》，趁机又读周作人“枕草子”
无呐喊、无彷徨、无长恨、无琵琶；今病日困，求鬼无益
唯求《心兽》。睡而亡，汝命尽，“饭越接近肠子，脸越皱”；
好罢，我跟一句：有了摩擦，何必恋爱；有了形式，何必抒情。
6
1980年，宣汉，非要一部彩色电视机；北碚，非要巴别尔？
浔阳尼妙寂呢，第三个故事：寺中偷钱，腰上生疮；火攻，
遂得热病。黑主贵，高尔基的黑胡子是一件小小燕尾服，欲飞
危险，鹊奔亭，谁切断了蛐蟮，窦轨兄，冬月无瓜，并是人头？
7
夜空下，大地行走，人睡去；可再深的瞌睡，一个激灵就醒了。
平衡，呼吸香气，也呼吸尘埃；无风，那男孩的双颊仍被冻红。
重庆是一个不会老的男城市，也是一个剖腹倾诉的女城市。唉，
西南师范大学的学生样样都慢，吃烟慢、喝酒慢、刮兔子皮也慢。
8
苏味道只有一个，昆明池尽在天涯；今朝我读：松树下，周瑟瑟。
宁任江阴令不做河南尹；副主编的头从深山寄来，报纸还办不办？
女青亭畔，有人斩蛇，妻目枯；春柳树下，有人杀牛，儿额肿。
待我们依法为酒，母疾便愈，不必行那孝子俗套——割股肉啖母。
9
杀气重楚河汉界，彭城狗日夜疯奔；江南岂是胜地，问太仓令张策？
北梦南梦，琐言无端，精察之后，水利！范百年难免做几番俊辩。
还要学阴铿么，最美的菜——周颙说了——春初早韭，秋暮晚菘。
在唐朝，我早注意了罗隐之声——乖刺；在东欧，农民从衬衫里出来。
10
境遇即一个人看风景的心绪，你说“村子整个就是一个牛屁眼。”
你又说“男人何其多，狗何其多，多如狗毛。”而凉州苍茫，
张天锡梦见绿狗南来。而张祜和崔涯，教玉人吹箫，在维扬放歌。
呼吸风生，一辆吉普穿过神秘半月，我来到标致小庙——紫金庵。
黄纪云诗选（9首）
悼陈超
我习惯梦中下雪。雪上升为三尺白绫，一动
不动。而走向夜空的人，是必须卸下所有的
东西的，包括身体。因此，必死的理由无法
从合法的分娩中赎回，哪怕满嘴长草，草下
阴虫无眠。没有风，雪就是扬琴独奏。当然，
也只有你明了，这个中滋味。虽然你的耳朵
早已被噪音粉碎。可是，今晚漫天的雪，连
APEC蓝也因此掉泪。不必说你“憨儿”爱
喝的无糖可乐，就是水源地原装的“黄泉水”
也难以让我消渴。糖尿病，是咱们的“国病”，
何忧之有哉？不就是黑夜吗？而你拥有那么多
蜡烛，什么尼釆、叔本华、海德格尔。借酒
吼一曲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不
就灭了他们。“喧阗一炬悲风冷”，不就只
剩下你和你热爱的薛宝琴，以及《赤壁怀古》。
可惜“法船”难度“雪中红梅”。你说桃花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而王静安则
低吟：“只应游戏在尘寰”。当情感柔软或
锋利到让命运嫉妒。“离心啊，眩晕啊，这
摔出体外的心脏”——又是谁与谁的游戏呢？
滚下去，黑色的雪球，如果这笔账不够糊涂。
母 亲
没想到该响起《东方红》的时刻，哀乐低回，
竟令人产生某种莫名的新鲜与快意。
——突然，汽笛声，井喷，从大队部屋顶和临时
架设在田头的高音喇叭里。
母亲连忙放下粪担。低着头，立在路旁。
我跟着撂下。一屁股坐在乱石上，摇着笠帽。
又是哀乐低回。母亲挑起粪担继续赶路。
我憋足劲，正准备全速前进，前头的粪桶底裂了，
大粪劈头盖脸泼了一身。
丧魂落魄地往河边奔，一头扎进河里。
赶到自家的“单干田”时，母亲已施完肥，
开始“摸田”。悻悻然踏进田里，粗气都不敢喘。
太阳，从西斜，到山顶。半个下去，整个下去。
全黑了。母亲，始终不吭声。
回到家，灯火通明。父亲大哥二哥回来了。
妹妹们高兴得如过节似的。东家付不起修船工钱，
给父亲十斤咸鱼干，一刀猪肉。
全家人都要求晚上煮“猪肉饭”，母亲就不肯。
“毛主席追悼会都开了，还怕‘分田单干’有罪！”
话音未落，母亲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父 亲
——纪念父亲去世二十五周年
父亲的气管被切开了，装上了套管。
坐在病床上发呆——不说话，不要紧。
不能向主耶稣祷告，不能高声赞美，
让他心急如焚。每日晨间，抱头流泪。
不上班，不干活，不要紧——最小的
女儿也已出嫁，并有了身孕（父亲
结过两次婚，大姐比小妹大三十来岁）。
可是，还能傲立船头观潮踪水迹吗？
而大海正等着他为新造的船下水起
号子呢。后悔没将起号子的方法全部
传给大儿子。套管，必须每天消毒。
拒绝家人代劳。吃了早饭，第一件事
就是拉起风箱生火烧水。然后，解开
颈子上的绳子，小心翼翼取出套管，
放入沸水。终于有一天，将消毒后的
管子插回去时，怎么也插不进去了。
他不知道生命的通道被堵上。肯定
接到天国通知了，母亲说，否则昨天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剃头？刮得精光。
我赶回家时，他已躺在殓床上像睡着。
金福哥
生下来算过命的人，有谱。“这孩子，
最好，不到十五就发‘癫痫’，变傻，
否则准是贼。”——老和尚如此说。
祖母转告母亲，并不许我叫她“奶奶”，
叫“阿婆”。儿子不孝，对不起祖宗。
母亲含泪将我送给表姨妈养，将她
的大儿子金福哥领回家。三岁，贪玩，
从丈许高的楝树上摔下来，砸死一只
正在树下觅食的老母鸡。除右额角
磕在旁边的锄头上受了伤，安然无恙。
母亲且惊且喜，催祖母再问问老和尚。
老和尚慈悲：孩子转运，可抱回养。
五岁，跟金福哥捉鱼摸虾，不管严冬
酷夏——除非刮台风或下大雪。后来，
上学。寒暑假，照样如此。滩涂上
最难学的活，是捉“跳跳鱼”。无论
钓、踏、挖，金福哥都是能手。可我
一天也捉不到几条。傍晚回家，他
总从他的篓里抓一把，装入我的篓里。
我知道他是要靠这些小海鲜为家里换
柴米油盐的。他身材魁梧，力气大，
胃口也大，午饭，却常只带两只糠饼
充饥。有时，我给他一只或半只麦饼。
他先一把夺过去，然后抱着我的头，
又强塞进我的嘴里。上大学后，只要
回家，总去看他。但，始终不见他的
日子，有所好转。有一回，对我说，
靠讨“小海”，过不下去，有人约他
去上海捕“河鳗苗”，想试试。不久，
即传来跌入水深流急的陡闸的噩耗。
那个时代
抬头——马克思头像似的，奇峰怪石。
低头——白花花溪滩，如腌制的日子。
我是渔家后代，说话海腥味重。因此，
不爱说。但屁放得很响。就寝前，全
寝室“放屁”比赛，与秃鹫似的山民
的儿子并列第一。也因此，一个班长，
一个团支部书记。但，我们属于不同
“派系”，他有“靠山”，我有“后
台”。谁都说，“开门办学”就是好。
他上山釆他的草药。我到“七一”塘，
开我的拖拉机。他让老师“神经衰弱”。
我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大
字报，从雁荡中学贴到“煌煌烈士墓”。
哦，时间是谎言。对于长满“青春痘”
的人。世界，不过是他们移动的梯子：
读高中、光荣退伍、“推荐”上大学。
哦，每一级，都是未经洗礼的“肋骨”。
有一天，当他们终于在“马克思头像”
前与命运之神相遇时，神说：“我不
认识你们，但认识你们砍柴打渔的爹。”
这一片海
那时候，觉得它很大，现在看，很小。
因此，装在心里，就好像自己的孩子，
尽管我喝它的奶长大。有时也被它的
爪子抓得遍体鳞伤。最可怕，有一次，
从它肩头滑落，一落千丈。是饥饿救
了我，因为饿而不停咽水，结果，如
瓜瓢浮起海面。一位老艄公将我拎上
船，用反扣的锅，顶住我如十月怀胎
的肚皮，然后，拼命压我的背，让我
不停地吐。三天三夜，活过来了。又
回到了它的怀抱。它照样伸出软软的
舌头舔我的脑袋、腰、屁股。乖乖地，
我交出缰绳。不过，我的确不是什么
好马，几十年，并未实现驮着它消失
在地平线的诺言。天，依然这么高远。
我依然这么忙碌劳累。至于它怎么样，
我不想知道。今年春天，有幸造访了
著名的加州17哩海湾。站在岸边，被
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倒真想仔细听听，
这太平洋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怎么听，
我听到的还是它的声音（那么清晰）。
而除了哭泣，它又似乎没说任何别的。
雨 夜
向前向后，左右，都是父亲。母亲是雨季。
是黑暗的包袱，和臀部一起，摇晃着我、
摇晃着太阳和鸡蛋酒。父亲醉了，就打狗。
所以，我从小就学会一只眼笑，一只哭。
而狗特别喜欢吃我拉的屎，或许有父亲的
味道。昨夜，夜深，雨大。在回老家的
高速公路上，正借酒兴梦见自己老虎头上
打苍蝇……突然，一声凄惨的狗叫，如
闪电，让我原形毕露——“为什么不刹住？”
“太危险！”“为什么不避让？”“已
避让。如再让，必翻车。”“那怎么办呢？”
司机沉默不语只管开车。雨越发下得大。
拐入服务区检查车子。“怎么样？”“左
防雾灯坏了。保险杠撞裂了，粘着狗毛。”
打电话向保险公司报案。车子得驶向下个
出口，去那儿等警察。说什么不予立案。
理由是，司机说的出事地点，没发现死狗。
司机竟如受伤的狗扑向警察。连忙拉住
他。他抱头大哭。随手将“小红包”塞给
警察。警察给我“交通事故责任确认书”。
镜 子
没有多余的门。走出去，就走进一面镜子。
并立刻消失于被捆绑在镜子对面红柱子上
的空白“位置”。与黎明等高的“长明灯”
为你背书。而你的扭曲僵硬的躯体将一寸
一寸往回移，移到你记录在册的膝盖为止。
哀乐响起。这时，你必须站在灵堂上，等
这星球在睡梦中翻身，千年如一日。或曰：
那老子就不出来了。除非，在娘肚子里呆
一辈子。或者，如蛾子选择瞬间穿越之旅
——横冲直撞的“9·11”（对不起，只是
打个比方）。那么，你母亲将永远看不见
自己。当然，我知道，她不过是山神庙前
的一块“磨刀石”。问题是作为彻底唯物
主义者的蛾子，竟与我外祖父一样，都是
“镜子恐惧症”患者。我的外祖父是痞子。
“土改”那阵子，曾参与活埋地主。地主
小老婆实在标致，不忍心害死这无辜女人，
填土时特意留一气孔，打算夜间将其挖出
放走。不料，被村里“积极分子”发现告了
密，立即枪毙。死后却居然托梦外祖母——
让她在大门上方的墙上挂一枚镜子。费解！
东京秋意
知了说着东京以外的事。周围的高楼，
为日本留下果核似的幽深——导游说，
那是皇宫。非驴非马的石头垒成的墙，
果然，与“红墙”不一样。护城河将
时间酿成具体的水。青出于蓝，抑或
“蓝”出于“青”，说不清。秋雨不
解决五脏六腑矛盾。金、木、水、火、
土，“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毛孔
收紧。肛门放松。我们浩浩荡荡。在
导游旗帜下，像“鬼子”进村。也像
“进京赶考”的解放军。树木很贵族。
哦，昏鸦，天鹅。“空蝉”、“浮舟”
如晤。其实，此刻，最适合迈原始的
脚步，或干脆如大猩猩，暮色里晃悠。
陆忆敏诗选（11首）
沉 思
垂下眼睛我的心像河滩一样倾斜
洋溢着一片河水
我的头发直到我的衣角
都在沉思
一大片沉思把你环绕
我的生命就像我的眼神
一样纤弱
我的情绪就像一群怯生生的诗句
你最后的拥抱也会冬天一样沉静
梦醒时你的吻依然在
我的唇边
我抬起头
忧郁地望着你的背影消失
请不要把我安葬
请不要把我安葬
也许
我将是一个空名
并没有出现过
我站过的地方是一块空草地
一点晚间音乐
一点晚间音乐在远处
轻扬女性之歌
那神秘声音歌唱一些树
那悠闲的声音歌唱流水
歌唱屋后她们散去的炊烟和
裙边狸猫一样的孩子
那成熟的无花果一样丰润
的声音歌唱爱情
歌唱她们的微笑，她们
柔软坚韧的生命
一点晚间音乐轻扬而来
进入你的睡眠
殡 葬
在粉尘世界中
目直口呆
在腰部断层中飞出两只鸟
那是我伤心的肾
撇开死亡而论殡葬
萎黄的生日面临忌辰的瞭望浪漫的一生
有些部分不能使人信服
沉默时
一边是长满锉矮松树的沙山
另一边
是河床泛出的黑土
钙化的记忆
气如游丝
不要问我
设问已成为迷你情境
头脑中只剩下一条缝
心灵中充满了泡沫
姿 态
委身于
善于描述的坦诚
和甘于沉默的深思
我将以杰出为目的展开瑞丽的舞蹈
在舞台上
我享受着静态的时光
倾听到远处细微的水声
也听到思想上小小的杂音
对纵横于世的敬意
使我内心一时充满愉悦
我是多么信赖人类的优点
我那尽心的舒展
在意念上
带着智慧的光环
相容性
肤色从晨间苍白到傍晚
工作结束后就萎黄起来
心是玻璃做的边界清晰
总是无言地被大家擦拭
当人们与我接近
我总觉得他们会擦拭我的心灵
我找一个亲人给我输一点血
让我的肤色有一点红晕
让玻璃有点暖意
我与我能相容
我与他人便能相容
我接纳我
我才能接纳他人并被他人接纳
路 遇
我在路上拦截我
这一次又成功了
我再次回头
没有来路了
没有天和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