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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仙女

先得说一下这个环境。我虽然多次说过,但现在还得再说一遍。这是个临近大海的荒原,在十几年前或更早的时候,肯定比现在荒凉得多,也许没有人烟。到处是灌木林子,除了冬天之外,整个荒原总是浓绿一片。远处有高大的凸起,像山峦似的,那就是乔木林了。无论是乔木还是灌木,我相信都是野生的。它们从不需要照管。与它们天然一起的,就是那些数不清的动物了。它们也是野生的,也不需要照管。

需要照管的是我们自己、以及我们人后来弄出来的东西。比如新栽的果树、饲养的鸡鸭、猪之类。

我们一家是从很远的城里迁来的。当时这片荒原很可怕,方圆几十里可能只有我们这一座茅屋,我们竟然也敢来。刚来时只有外祖母和母亲,坐了马车。我一生都佩服她们。我们的小茅屋四周是一片小果园,这肯定也是她们开出来的。我记事时小果园就换了主人,它已经属于后来出现在荒原上的一个园艺场。

因为国家发动人们改造荒原,栽了一片又一片果树,并且盖了一排排红砖房;几年以后又盖了一幢红砖楼。这一切相加,就是园艺场。我们家尽管离砖楼还有几里路,但也属于园艺场的界内了。

管理小果园的任务由园艺场工人承担,只两个人。他们在小果园东端搭了座平顶泥屋,住下了。

园艺场是很大的。但它比起整个的荒原,简直算不了什么。它被无边的树木所包围,我深知这一点。夜间,到处是野物的啼叫声,它们在撒欢或吵闹。它们的夜晚等于人的白天,高兴,不休息,要劳动。我因为它们而喜欢夜晚。

那两个工人一老一少,老的叫“贞子”,长得细高,不到五十岁,可是脸上已经皱纹密布。他总是穿一条厚厚的蓝帆布裤子,夏天也是如此。他有一支枪,很大很大,筒子上堵了一块洁白的棉花。小的叫“小奇”,个子只达到贞子胸口那儿,也不胖,成天沉默寡言,皱着眉头。他额上有一条又深又长的横纹,一对眼睛又大又圆,黑亮逼人。他只是不说话。

我对贞子有些惧怕。对小奇也有一点。但日子长了,我觉得小奇可以做个朋友。他与我毕竟接近一些。我太孤单了。我想跟他说点什么,可是母亲说:“他不说你也不说吧。”

我发现小奇跟在贞子后边,一声不吭。贞子背着枪,嘴里咬着一个拳头大的紫红色烟斗。这烟斗是他冬天休闲时,蹲在小泥屋灶坑跟前刻制的。小奇一声不吭,皱着眉头。可是偶尔,在大家毫无准备的时刻,他会突然放开嗓子大唱。

那是奇怪的、尖亮的歌声,谁也听不明白。啊,他的嗓子太响了,大概他的发音器官是铜做的。歌唱时,他的嘴巴张得又圆又大,像一个黑洞。我在光亮处迎着这嘴巴看过,什么也没有看到。这声音把我的全身都震动了,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正唱着,猛地就止住了。

刚开始,大树上飞来一只又蓝又大的鸟,肥肥地蹲在那儿倾听;歌声的突然终止使它失望之极。它厌厌地飞走了。

贞子忙着手里的活儿,对一切毫不在意。他,还有小奇,都对我的存在不理不睬。

我对外祖母说了自己的苦恼。外祖母说:“他们是大人,你别缠着他们,他们累。”

贞子和小奇每天为果树剪枝,修土埂水道,只有洒药的时候才格外忙一些。更多的时间是玩:去河里海里捉鱼,到林子里打猎。他们捉的鱼吃不了,就一串串晒在泥屋前的铁丝上。夜晚,他们在泥屋西边樱桃树旁的白沙上支起一个小铁锅,煮起了东西。锅里有花生、地瓜,有时甚至有鱼、苹果。他们什么都敢煮。

我对外祖母说过他们怎样煮东西,外祖母说:“光棍汉就这样。”

有一天,半夜了,我突然听到有人叩门。一下一下,轻轻的,像是有些怯。我要起来开门,外祖母点点头。拉开门闩,我啊了一声。

站在门外的是小奇。他说借一点盐。

我多么高兴。我拿着盐就跟他跑开了。樱桃树旁的小锅子咕咕响。贞子抄着手说:“就缺盐了。锅开了,一找盐,没了!”

这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煮好的东西。他们不让我离开,挽留我。啊,我第一次吃到了野外煮出来的东西。它们有着奇怪的鲜味儿,让人不会忘记。

吃过了东西,天已经很晚很晚了,大约是下半夜两点左右吧。贞子开始讲故事,故事有头无尾,但很诱人。小奇不吭一声。我听到的故事大多无法复述,因为太简短太琐碎,有时三两句就完了。“一个乌鸦要过海,飞,飞,掉到了海里。”“……穿黑衣裤的老人用枪打狐狸,狐狸说:我是你舅舅。他不信,开了枪。回头一看,舅舅真给打死了。”就是这么短小。

贞子的故事很难说就是讲给我听的,因为他卧在白沙子上,说话时眯着眼,谁也不理。

后来我问过小奇,“你们晚上总这样讲故事吗?”他摇头,“不。”“那为什么一下讲那么多?”小奇把脸转向我,“为了你的盐。”

我心里一阵感激。我不太怕他们了。

有一次——大概是那个夜晚之后的十几天的上午,小奇的衣服撕破了。那件半新的条绒衣服让花椒树的尖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他哭了。我跑回去告诉妈妈,妈妈就拿着针线出来,很快就给他缝好了。不久,贞子用镰削一根棍子,不小心把左手割了。血一流出来,他就抓一把细沙面往上敷。止不住。我跑回家拿来了药水和布条。

这就是我们一家帮他们的事情,都不太重要。可是他们对我们笑了。以前不笑,也不说过多的话。我知道这里面有个原因。

父亲在南山工地上。在很多人眼里,那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从此我可以更多地与他们在一起,度过长长的夜晚。秋天,园子里各种水果都成熟的时候,我可以吃任何一棵树上的果子。

我从来没有在近处看贞子放枪。这是很大的遗憾。小奇见过,他说那支枪能打到很远很远,那是园艺场最有威力的一杆枪。“有它我们什么也不怕。”小奇说。

夏天为了风凉,贞子和小奇就爬到屋顶上歇息。有一个木梯,是贞子亲手做的。我也到屋顶上去,那儿有更多的风。由于离星星近了,它们很亮。

通常,他们要在吃过晚饭,到处一片漆黑时才爬上屋顶。可是有一天太阳还未落贞子就爬上去了,伏在那儿,死死地盯住北方。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贞子在那儿搂着枪,迎送黄昏。

小奇蹑手蹑脚走近我,对在我耳朵上说:“你能保证吗?”

我不知道保证什么,但还是肯定地点点头。

小奇于是告诉我:已经很久了,贞子和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有一天黄昏,贞子先爬上屋顶,躺在凉席上。他不过是随随便便往北看了一眼,一下子呆住了。天快黑了,不过树林、沙岗子,一切还看得清。就在北面那座沙岗的半腰上,有一个女孩骑着白马——雪白的马,女孩也穿着雪白的长裙子,头发披撒下来……

我身上有些发紧,一动不动地看他。

“女孩顶多十四五岁,看不见脸,她的背向着这边。好像她要打马翻过沙岗,又好像故意站在半腰上看什么……贞子叔不敢转眼,也不敢回头叫我,不敢吸气了。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我都和他在一块儿看。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来。天黑了,我们还是看,因为白色的东西在夜间也看得清……第四天晚上,又挨到天乌黑,风也刮起来了。突然贞子叔伸手一指说:看!我一抬头,天哪,就在北边沙岗那儿,有一道白光唰一下过来了……”

“肯定是她吗?”

“肯定。那时候她鞭打快马——贞子叔也这样说。快得像打闪……”

“你看到她的脸了吗?”

“没有。只是一道影子……”

我的心噗噗跳。我惋惜极了。我盼望那个女孩能回过脸来。她该让我们当中的一个看到她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我想她大概就是那个仙女吧?

外祖母说过: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仙女”,不过人是看不见她的。

每天黄昏我都要登上屋顶。我卧在贞子和小奇旁边。这种聚精会神的等待显得太漫长了。贞子把枪放在一边,掏出那个大烟斗吸起来。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转向别处。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把枪也抱到这儿?难道他想打仙女吗?要知道这是整个荒原上唯一的一个仙女啊!

一连多少天过去了。她没有出现。

有一天我在屋顶上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贞子和小奇蹲在那儿,默默对看,浑身打抖。我问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说。

过了好长时间,贞子抖抖的手才去摸烟斗。他点火,怎么也点不着……小奇的嗓子哑了,这使我好费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刚才,就是你睡着的那会儿,骑马的女孩又出现了,还在沙岗半腰!”

“哎呀!真的?怎么不喊我起来?”

“我们呆了,忘了……她这一回转过脸来了,直直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我们都给看蒙了。”

我身上发冷。我口吃起来,“她、她是什么样子的?”

“比画上画的还好看。她俊极了,俊得让人不敢正眼去看。她那对眼睛啊,黑亮黑亮;她那披在肩上的头发啊,有好几尺长。白马老老实实站着,缰绳牵在她手里。她点头笑了笑,轻轻一抖缰绳,白马就飞起来,一下蹿到了沙岗那一面。天黑了,留下一道白光……”

我吸了一口凉气,转脸去看贞子,“是吗贞子叔?”

他使劲吸烟,点点头。后来他把双手擦在粗帆布裤子上,大概手上有很多汗水……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在黄昏前的一刻爬上屋顶。可结果总是失望。我们再也没有看到女孩的影子……

我变得不怎么说话了。我总在想骑白马的女孩。贞子和小奇都是诚实的人,他们是绝对不会开玩笑的。

贞子和小奇从那以后就心事重重了。他们互相对视,有时一块儿转脸看我一眼,然后低头做事。

后来,我无数次地到沙岗那儿去——这样的机会总是很多——与外祖母去采药材、打野枣;入园艺场子弟小学后,与同学一起翻越沙岗到海边上……我总觉得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在什么地方注视我。

当我盯着一个地方出神时,妈妈或外祖母会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

我从未说过在我们身旁,有人真的见过这片荒原上的“仙女”。但我心里好不容易知道了,有关“仙女”一说,可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存在。这个认识将跟从我一辈子,这对我非常重要。

仙女乘坐在白色的闪电上,总是不期而至。她是这片荒原上的灵,与荒原同在、同生。她会照抚这里的人、特别是苦命的人吗?

我希望从妈妈或外祖母嘴里听到关于她的什么。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听故事,心里却在紧张地捕捉她的行踪。我固执地认为每个人心里都装了一两个隐秘,不愿示人。妈妈和外祖母她们经历了多少事情,怎么会没有呢?但她们像我一样,只是将那个隐秘压在心头。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需要有点什么。

冬天来到时,园艺场总要歇工。这个季节是妈妈待在家里的日子。大雪纷飞时,我永远有说不出的高兴。大雪传来一个好消息,告诉我们小茅屋的人,把火炉生旺、大炕烧热吧,一家人围在一起,可以有许多许多悠闲的日子啦。雪噗噗落下来,除了几只麻雀在院里起落,到处都安静极了。

外祖母早就把埋在屋后的木炭掏出来,点燃了一个旺旺的火盆。火盆摆在炕桌上,整个屋子暖极了。木炭当初烧制得好,这时火盆不冒烟气,只散出香喷喷的热气。木炭是柞木和柳木制成的,是外祖母在平日烧饭时顺便烧成的,留给最冷的冬天。

妈妈找出一些软软的纸铺开,外祖母给她磨出一些颜料。冬天里要作画,这是我们家固定不变的节目。妈妈每在这时心情好极了。外祖母抄着手看着,有时还要注意一下身旁的我。我的心在愉快地跳动,注视着妈妈伸出的画笔。妈妈的手因为在果园里劳作不息,手指上已经有了茧子。可是她握住的笔还是那么灵巧地在纸上活动,兰花、鸟、竹子和梅,都一点一点生出来了。

整个过程我都在旁边看。可是我一声不吭。我常常想、总在想的,是同一个问题。

我在想我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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