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但当时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各种复杂的眷恋，念念不忘的北方朋友，一一浮现在眼前。即使在忙碌之中，你行程几千里从西北乘至北京再到哈尔滨，再到边境的北陲。你在飞机上是那么神奇地向往着。那个北风凛冽的冬天，那个在马路上瑟缩奔跑的青年，背井离乡，孤身一人的打拼者。在这片浓密的森林里，待了近十年的光阴。你回顾了生命的片断，想念这里真挚的朋友，依恋这片得天独厚的林区。
飞机降落在丛林之中，四周是青黄参半的各种树木，在机坪上停稳后，在候机室里等候的绍平，站在远处早已看到了你，向你招手。那种久违的相见与拥抱，几十年所酝酿的淳厚友谊，是念想，是无私，是富有，也有着往年酸楚的眼泪。
坐在绍平女婿的面包车里，你深情厚谊地凝望着窗外—— 一条白带似的泥沙马路在林间延伸着，路两旁的白桦俨然人似的伫立——迎接着远方来的客人。让你梦寐回忆那个白雪皑皑的冰冻世界，回顾着颠沛流离的青春岁月。在这个依然寂静的林区里，每到冬天温度下降到零下四十多度，那些霜上须眉的伐木工，那些叫着号子的抬木人，你随着他们的队伍，跟随着他们的步伐，抬着沉重的木头，无忧无虑地喊叫着号子。年复一年艰难地度过了冬天。他们仅够温饱的三餐几乎都是粗粮，他们都在任劳任怨地劳动着。居守着祖国的边陲，他们的精神是可歌可泣的。
出了丛林就能看到从前那片低矮而邋遢的平房，而且没有变样，依然贫瘠。回想南北方的差距——改革开放后真是天壤之别。也许这是一块深奥被遗忘的净土，为什么你对这块净土回味着恋情，回味着感激。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绍平的家里，晚上他要安排在酒店里被你拒绝，要在他家里吃一顿便饭。多年来你心里念叨北方的这位嫂子，在你穷途落魄的时候，她的热情大方与她善良贤惠的性格，使你记忆犹新。每次到他家里做客的时候，她总是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做着各种的菜肴。在冬天里，从储房拿出一样样被冰冻的野味，狍子、野兔、飞龙鸟，与其他的素菜摆满了小圆桌。她总是那样大方好客地招待着朋友，不怕麻烦，不图回报，不上桌同我们在一起，有着旧时女性的贤惠美德。有时在她家里吃喝得尽兴，酒醉之后直接躺在炕床上，她不怕麻烦地为你送茶端盆似亲人。回到了南方之后，还是念念不忘二十年前林区的生活。
现在要想尝到森林的野味几乎是不可能了，什么一级二级的动物都受到保护，国家禁止偷猎者的捕杀。也没有了原先与女性同睡在一个炕床上的感觉，深夜里男女间那神兮兮某种诱惑的骚动，几乎在岁月里淡忘。但是这里的人们，还是从前那般真实而开朗，循规蹈矩地生活着。
晚上，绍平给安排在很低档的小旅社里，三张床铺的房间，他不回家里，同你作陪睡在了一起。这种小旅社价格是很便宜，但是在冬天里大小便都要跑到野外，在白雪覆盖的黑土园里，板坯所搭建的厕所里蹲着，冰冷的寒风从缝隙间穿入抽刺着屁臀。但是这适合低消费的客人居住，也是你二十年前所住过的小旅馆。也许现在的人们随着生活条件的宽裕与安全意识的提高，变得虚荣，显摆着高贵，几乎住在高档的宾馆里。绍平所安排的旅社，也是他的一番诚意，又不能嫌弃地离开。这种组合简单粗陋的旅社，也有着某种温馨到家的感觉。不像出门久住在宾馆里，阴暗的房间光线侵入旅客寂寞的内心，不时有小姐在深夜里骚动的敲门声。
此时老板娘满面春风地送来了开水，绍平亲热地戏逗着，毫不顾忌地指着她：是二老婆！是一家的，你就放心地住吧！她走后，你嘀咕着问他是怎么回事，交这样不漂亮的有夫之妇做情人。后来他率直地掏出心里话，是因为性欲之事，这使你惊讶，无形中贬低了他原来的印象。呵！原来人世间的精彩成分仍是依赖着男女的性欲，依赖着不能回避的性关系，过了中年还是离不开男女做爱的游戏。难道世间的民众，过了中年就不能做一回清规戒律的修士吗？有了和尚与道者在寺院中修行所作出的榜样，就不能向着他们学习吗？
每个人的眼光角度与现实要求不同，每个人有自己独特的思想，这难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觉得有的只是暂时性欲的温饱，谈不上爱慕与引诱。假如是你的话，也要挑剔女人的外表魅力，俗气的异性只是在笑谈之中。或许老板娘有着憨厚柔情的一面，才使绍平动之真格。几天里，他总在老板娘的房间里晃悠穿梭着，默契得似一家人。心里替嫂子喊着不平，你没必要去阻止朋友的爱好与乐观的思想。由于人的弱点不能不切合实际，如果脱离了人间的低级趣味，就是违背了人间的自然美。你就像醉汉似的诉说着自己的观点，或错误地思想着。要是对人的美丑可以评头论足的话，但却不能用善恶好坏来评论这类行为，免得伤了对方求爱的权利，甚至觉得有美德的心灵比漂亮更重要。
到了第二天，绍平给几位要好的朋友通了电话，说从远方来了朋友，中午在某旅社里相聚请酒，而且他们都提前到了旅社。意想不到会是你来看望他们，都感动地诉说着久别的友情。旅社的老板娘像自家人一样在厨房里亲自为你们做着菜，本地小面鱼，笨鸡炖蘑菇，剁开的猪蹄，与没炒的几种素菜，已摆放在圆桌上。我们聊着离开北方的日子，现在还在西北经商，诉说着过去在他乡盲流的日子，由于他们真挚义气的呵护才使你外出打拼倍增了信心与努力，充满四海为家的生活乐趣。
这次在出门之前，妻子就嘱咐过，不能再喝白酒。大杨已扭开了酒瓶盖，斟满了四杯。本来不喝白酒的阿已，此时也不推却。何况你这次得装装北方的汉子，要同饮，要一醉方休，嘴上说不能，却已端起了清纯的白酒同朋友们碰杯相敬。你一直羡慕北方人那种豪爽义气的性格，在流落他乡的十年里，坐在炕床上灌进的一小盅盅白酒，已经将你锻炼成了北方的汉子，性格也变得干脆而利落。做朋友要忠诚要讲义气，苦难见真情，处事要爽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就是当时做人处事的观念、信条。今天在酒桌上你们欢聚在一起，没有商人的私利与杂念，碰杯后的酒必须得喝完，不能残留着底子，不然的话就是没有诚意的，南蛮子是被他们瞧不起的。在从前很多的场合里，舍命陪君子地喝酒，成了一堆烂泥、死狗一样都不怕，是真挚的朋友从雪地上拖着你回来的。或许那时的苍天对你怜悯眷顾着，不让你早死在冰冻的荒野之中。
大杨酒量高得惊人，他一人差不多喝进一斤半的白酒，还接着喝了几瓶啤酒才罢休，脸不红身不晃的，在分手时悄悄地对你说，明天他做东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要你猜谜式地想想究竟是到哪里去。几位要好的今天都在一起了，有几位已迁居外地，那位尊敬的法官几年前得了癌症已去世。难道是梦寐以求的三姑娘吗？你猜想不会的，那次绝情的离别，她自私地听从了阿妈，与你断绝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迄今回想起来还是致命的身心绞痛，很心酸地回避着。大杨究竟要你去见谁呢，你觉得应该是玩笑而已。
北陲天亮得早，他们还没来接你就起了床，踱着步来到了地形高处的站前广场。此时没有过往的列车，停车场上还是一片空旷和寂静。远处结冰河面两岸的树林，似年迈的老人枯萎着不动。河面的尽头那一片稀疏树林间，正是睡醒的彤红的太阳冉冉在升起，一个崭新的太阳在迎接着你。只有它使你愉悦，使你更生，使你回顾，使你坚强，使你忘却了昨天的烦恼。
汽车向丛林深处进发着，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树木，屏障似的遮挡了视线。这些樟松、绿叶松、白皮的桦木，同陌生的杂花异草，生机蓬勃地向你招手，为你开道，几只鸟儿在丛林深处羞敛地啼鸣。只有大咧咧的乌鸦在上空盘旋呱叫，小心！小心！使人不安地战栗着。也许它向过往的人们警示着，更使静寂、凄凉的森林在自然中延续。
一个地方如果有了青山，有了绿水做陪衬，这就是苍天赐予它的灵性。这片孤寂茂密的森林，若干年后它受到人们的摧残与破坏，仍然密植不减，这就是苍天厚土的宽容，这就是自然对于缺陷的弥补。你对这片深奥的原始林，有着无数的感慨，肃然起敬祈祷它永久存在。在颠簸晃荡的汽车里眼睛紧盯着窗外，那一棵棵数不胜数的杂林异木，在沉寂的原野上是那么神圣不可侵犯。这在喧嚣的人间是罕见的，几乎是看不到的。你要求大杨把车停在高处的山梁上，让你下车好好地亲近它，探视它，深吸着这片林海清新的空气。休息片刻，你们又继续前进。
快进入边防哨卡的时候，大杨要你们在车里别作声，他有办法进去。因为他是此地的警察，这些要卡闯关的游戏比你们内行，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边防哨卡。检查证件的是一位女士，她看了大杨的证件之后，问车里坐的几位是谁。大杨镇定自若地说，是省厅来的干部，是来视察的。女士礼貌地看着坐在前排的你，拿起了电话，向对方汇报省厅来了人。她放下电话，挪开人工的横杆放你们进入。因为闯关的惊险，使你们佩服大杨编造谎言的能力，你们也在后怕，没持边防证件，万一被检查，那怎么办呢，拿出身份证就露馅了。这种大胆的执着，沉得住气的谎言，南方人是做不到的，是没有这种胆量的。后来大杨反而夸你，装模作样地像领导人。
警车进入了有人烟的村落，已是中午十二点左右，拐过几个十字路口，停在一座平房前。大杨推着篱笆门，喊着朋友出来，院内的狗不断想要扑出门外。让你吃惊的是，跟着出来的男人后面的女人，就是二十年前与你断绝了恋情的三姑娘。她还是当年的风韵动人，她低声地说，黎哥，怎么会是你？！大杨正忙着给她男人一一做介绍，说你特意从西北来看望他们，她男人热情地紧握着你的手不放，拉着你进了屋里。你似乎在茫然之中有到了家里的感觉，好奇地在屋里转悠着，瞧着，看着整齐简洁的房间。这是女主人的精心布置下温馨的暖窝，扪心自问为什么主人不是你，你心里有些嫉妒而羡慕。你很不自在地推开门，站到了前檐的走廊上，欣赏低矮淡蓝的天空，飘飞着洁白的云朵。似乎天空在接近着这里的人们，也接近着这里沉寂无声的世界，也特意给予这片净土天朗气清的容颜。而你累了，想要寻找一个没有你争我夺，也没有人们不断地竞争的地方吗？此处绝无喧嚣而宁静，就是绝佳的理想之处。
已是农历四月初，外面还是冰凉颤寒的天气。院内的积雪仍没融化，只有直通向板坯搭建的厕所，清晰的绿叶松木板所铺起的路是干净无雪的。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在世外桃源里。女主人很快就做好了菜，清炖莲河鱼与几种肉类摆满了桌子，让我们胃口大开。她男人端着酒尽情地同我们碰杯畅饮，没意识到妻子从前的恋人就在眼前，带你来的朋友只有大杨知道些秘密。她的男人说房子要扩建几间，迎接外来的游客赚点钱，而且相约你下次来就住在家里。此时你的心里只有感激，感激这位朴实善良的朋友，有了三姑娘的姻缘也是他的福分。但是再不能歪心思想过去，你真挚地端起酒与各位朋友相敬，祝愿他们家过上美满安康的日子。
我们这次的相聚，只能作为美好的回忆。二十年前的情感只能在蹉跎的岁月里酝酿着美酒。但是它没有海枯石烂的誓言，我们没有理由牵动着从前在流浪中的那份不知深厚的恋情忽闪消失，又忽闪地在二十年后出现。如果昨天大杨告诉是来看她的话，你宁愿不来，沉淀着那份逝去的情感不动，不去相见那伤心的爱与恨。
当时病躺不起的可怜人，现在没必要再次出现在她的跟前。由于你的出现，也许能勾起她当年纯真的爱，被她阿妈阻隔断绝而伤心。三姑娘炒好菜之后，就躲进了房间里，陪着双腿残疾的男孩。难道是怕见你吗？或许能再次地唱起《天仙配》的选段，天上与人间——仙女与董永的相会。这也许是姻缘的缺陷与无奈，天上与人间的隔阂。从你进门时的相见——二十年前她那种大胆中妩媚，几乎是寻找不到了。但她应该还记得在青春的岁月里，那份纯真无邪爱恋的情怀，是不可抹去的一缕云彩。现在她只能给孩子诉说着从前的故事，一个流落他乡的青年，为了远方的家，以忘我的精神在拼命地劳动。或许早已淡忘在她的记忆里，早已清扫得一干二净。或许还深埋在心里遗憾而痛苦，成了抑郁中的婆娘……
离别还是那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2010年6月于锡林郭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