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374100000002

第2章 反芦花

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

诗曰:

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桑麻。

今日对君无别语,莫叫儿女衣芦花。

此诗乃前朝嘉定县一个妇人临终嘱夫之作。末句“衣芦花”,用闵子骞故事。其夫感其词意痛切,终身不续娶。这等说来,难道天下继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论,人子事继母,有事继母的苦。那做继母的,亦有做继母的苦。亲生儿子,任你打骂,也不记怀。不是亲生的,慈爱处便不记,打骂便记了。管他,即要淘气,不管他,丈夫又道继母不着急,左难右难。及至父子之间,偶有一言不合,动不动道听了继母。又有前儿年长,继母未来时,先娶过媳妇。父死之后,或继母无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里过活。此岂非做继母的苦处

所以,尽孝於亲生母不难,尽孝於继母为为难。试看“二十四孝”中,事继母者居其半。然虽如此,前人种树后人收,前妻吃尽苦辛,养得个好儿子,倒与后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待在下说一人,娶第三个浑家,却遇了第一个妻子,他孩儿事第二个继母,重逢了第一个亲娘。

这件奇事,出在唐肃宗时。楚中房州地方,有个官人,姓辛,名用智,曾为汴州长史。夫人孟氏,无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姿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父母钟爱,替他择一快婿,是同乡人,复姓长孙,名陈,字子虞。风流倜傥,博学多才。早岁游庠,至十七岁,辛公把女儿嫁去,琴瑟极其和调,真好似梁鸿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说不尽许多恩爱。有词为证:

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带绾二鸳鸯。花间唱和莺儿匹,梁上徘徊燕子双。郎爱女,

女怜郎,朝朝暮暮共徜徉。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忘。

毕姻二年后,生下一子,乳名胜哥,相貌清奇,聪慧异常。夫妻二人甚喜。只是长孙陈才高命蹇,连试礼闱不第。到二十七岁,以选贡除授兴元郡武安县儒学教谕,带了妻儿并家人,同赴任所。在任一年,值本县知县升迁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署县印。

谁知时运不济,署印三月,恰遇反贼史思明作乱,兵犯晋阳。朝廷命河北节度使李光弼讨之。史思明战败而奔,李光弼从后追击。贼兵且战且走,随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县。飞马连连报到,长孙陈正商议守城,争奈本县守将尚存诚,十分怯懦,一闻寇警,先已逃去,标下兵丁俱散。长孙陈欲点民夫守城,那些百姓都已惊慌,那里肯上城守御一时争先开城而走,连衙役也都走了。

长孙陈禁约不住,眼见空城难守,想道:“我做教谕,原非守城之官。今署县印,便有地方干系。若失了城,难免罪责。”又想:“贼兵战败而来,怕后面官兵追赶,所过州县,必不敢久住。我且同家眷,暂向城外山僻处避几日,等贼兵去了,再来料理未迟。”遂改换衣装,将县印系於臂上,备下马一匹,车一辆,自己骑马,叫辛氏与胜哥坐了车子,把行李、干粮都放在车上,唤两个家僮推车。其余婢仆,尽皆步行。

出得城门,看那些逃难百姓扶老携幼的奔窜,真个可怜。但见: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鼠窜狼奔。前逢堕珥,何眼回首来看,后见遗簪,那个有

心去拾。任你王孙公子,用不着缓步徐行;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香闺冶女,

平日见生人吓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挤挤入人丛,富室娇儿,常时行短路也要扛抬,至此

日哭哭啼啼连路跌。觅人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问路的,伯伯叔奴逢人乱叫。夫妻本

是同林鸟,今番各自逃去;娘儿岂有两般心,此际不能相顾。真个宁为太平犬,果然莫

作乱离人。

行不数里,忽闻背后金鼓乱鸣,回望城中,火光烛天。众逃难的发喊道:“贼来了!”霎时间,狂奔乱走,一阵拥挤,把长孙陈的家人都冲散。两个推车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长孙陈与辛氏、胜哥三人。

长孙陈忙下马,将车中行李、干粮移放马上,要辛氏抱胜哥骑马,自己步行。辛氏道:“我妇人家怎能骑马还是你抱孩儿骑马,我自步行罢。”长孙陈道:“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马,辛氏只是不肯。长孙陈只得一手搀妻子,一手牵马而行。不及数十步,辛氏走不动了,长孙陈着急道:“你若不上马快走,必被贼兵追及矣。”辛氏哭道:“事势至此,你不要顾我罢。你只抱胜哥自上马逃去,休为我一人所误。”胜哥哭道:“母亲怎说这话!”长孙陈也哭道:“我怎割舍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处。”一面说,一面又行了几步。走到一个井亭之下,辛氏哭对丈夫道:“你只为放我不下,不肯上马。我今死在你前,以绝你念。你只保护了这七岁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言讫,望着井中便跳,说时迟,那时快,长孙陈忙去扯时,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正是:

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拼得葬芳魂。

慌得胜哥乱哭乱叫,也要跳下井去。长孙陈双手抱住胜哥,去望那井中,虽不甚深,却急切没做道理救他,眼见不能活了,放声大哭。正哭时,后面喊杀之声渐近,只得一头哭,一头先抱胜哥坐在马上。自己随后也上马,又将腰带系住胜哥,拴在自己腰里。扎缚牢固,把马连加数鞭,望山僻小路而去。听后面喊声已渐远,惊魂稍定。走至日暮,来到一个败落山神庙前。

长孙陈解开腰带,同胜哥下马,走入庙中。先有几个人躲在内,见长孙陈牵马而来,惊问何人。长孙陈只说是一般避难的,解下马上行李,叫胜哥看守。自己牵马去吃了草,回来系住马,就神座旁与胜哥和衣而卧。胜哥痛念母亲,哭泣不止。长孙陈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寻些水净脸,吃了些干粮,再喂了马,打叠行李。正要去探听贼兵消息,只见庙外有数人奔来,招呼庙里躲难的道:“如今好了,贼兵被李节度大兵追赶,昨夜已尽去。城中平定,我们回去罢。”众人听说一齐去了。

长孙陈道:“贼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与胜哥上马,仍回旧路。行近官塘,胜哥要下马解手。长孙陈抱下来,系马等他,望见前面有榜文张挂,众人拥看。长孙陈也上前一观,只见上写道:

钦命河北节度使李,为晓谕事,照得本镇奉命讨贼,连胜贼兵,贼已望风奔窜。其

所过州县,该地方官正当尽心守御。昨武安县暑印知县长孙陈及守将尚存诚,弃诚而逃,

以致百姓流离,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诚已经擒至军前斩首示众,长孙陈不知去

向,俟追缉正法。目下县中缺官失印,本镇已札委能员,权理县事,安堵如故。凡尔百

姓逃亡在外者,可速归复业,毋得观望。特示。

长孙陈看罢大惊,回身便走,胜哥解手方完,迎问道:“甚么榜文”长孙陈不答,忙抱胜哥上马,拴缚好了,加鞭纵辔,望山僻小路乱跑。穿林过岭,走得人困马乏。臂上系的印,不知失落何处了。奔至一溪边,才解带下马,牵马去饮水,自己与胜哥也饮了几口。

胜哥细问惊走之故,长孙陈方把适间所见榜文述与他听。胜哥道:“城池失守,不干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节度军前把守将先逃之事禀告他”长孙陈道:“李节度军法最严,我若去,必然被执。”胜哥道:“既如此,今将何往”长孙陈道:“我前见邸报,你外祖辛公新升阆州刺史。此时想已赴任,我要往投奔他。一来,把你母的凶信报知;二来,就求他替我设法挽回。若挽回不得,变易姓名,另图个出身。”说罢,复与胜哥上马而行。正是:

井中死者不复生,马上生人又惧罪。

慌慌急急一鞭风,重重叠叠千行泪。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县界,来至西乡县地方。时已抵暮,正苦没宿处,遥望林子里有灯光射出。策马上前看时,却是一所庄院。庄门已闭,长孙陈与胜哥下马叩门。见一老妪,携灯启户,出问是谁。长孙陈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见拒。”老妪道:“我们没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长孙陈指着胜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难中,望乞方便。”老妪道:“这等说,待我去禀复老安人则个。”言毕,回身入内。少顷,出来说道:“老安人闻说你是落难的,又带幼儿在此,甚是怜悯。叫我请你进去,面问备细,可留便留。”

长孙陈遂牵马与胜哥步入庄门。见里面堂上点起灯火,庭前两株大树。长孙陈系马树下,与胜哥同上堂。早见屏后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老妪道:“老安人来了。”长孙陈连忙施礼,叫胜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处人,因何到此”长孙陈扯谎道:“小可姓孙,是房州人。因许下云台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荆妻与小儿去进香。不想路遇贼兵,荆妻投井而死,仆从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真可伤了。敢问客官何业”长孙陈道:“是读书。因累举不第,正要乘进香之便,往阆州投奔亲戚。谁料运蹇,又遭此难。”老安人道:“原来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饭。

长孙陈谢道:“借宿已不当,怎好又相扰”因问:“贵庄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去世五载。老身季氏,不幸无儿,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苍头,一老妪,并一小厮。今苍头往城中纳粮未回,更没男人在家,故不敢轻留外客。适因老妪说客官是落难人,又带幼子在此,所以不忍峻拒。”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客官请便,自进去了。

长孙陈此时又饥又渴,斟酒便饮。胜哥只坐在旁边吞声饮泣。长孙陈拍着他背道:“我儿,你休苦坏了身子,还勉强吃些东西。”胜哥只是掩泪,杯箸也不动。长孙陈不觉心酸,连自己晚饭也吃不下。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侧榻上,讨些汤水,净了手脚,又讨些草料,喂了马,携着胜哥同睡。

胜哥那里睡得着,一夜眼泪不干。长孙陈又因连日困苦,沉沉睡去。次早醒来,看胜哥,见他浑身发热,口叫心疼,不能行动,一时惊慌无措。甘母闻知,叫老妪出来说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宽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长孙陈感激称谢,又坐在榻前,抚摩着胜哥,带哭的说道:“你母亲只为要留你这点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长短,连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说着,眼中泪如雨下。却早感动了里面一个人。

你道是谁就是甘母的女儿。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颇知书。因算命的说他婚姻在远不在近,当为贵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户来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他嫁个读书人。

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听说借宿的是个秀士,偶从屏后偷觑,也是天缘合凑,一见了长孙陈相貌轩昂,又闻他新断弦,心里竟有几分看中意。今早又来窃窥,正听得他对胜哥说的话,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发有意了。只不好自对母亲说,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

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这正合着算命的言语了。那客官是远来的,又是秀士,必然发达。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缘前定。”甘母本是极爱秀娥,百依百顺的,听了这话,便道:“难得他中意,我只恐他不肯为人继室。他若肯,依他便了。但我只一女,必须入赘,不知那人可肯入赘在此”

正待使老妪去问他,恰好老苍头纳粮回来,见了长孙陈,便问:“此位何人?”老妪对他说知备细。苍头对长孙陈道:“昨李节度有宪牌行到各州县,挨查奸细。过往客商,要路引查验。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无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连客店也去不得。”长孙陈道:“我出门时,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么处”苍头道:“宪牌上原说,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许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给。客官可就在敝县讨了路引罢。”长孙陈道:“说得是。”口虽答应,心愈忧疑。正是:

欲求续命线,先少护身符。

到了晚间,胜哥病势稍宽,长孙陈私语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那知又要起路引来。叫我何处去讨?”胜哥道:“爹爹何不捏个鬼名,到县中去讨。”长孙陈道:“这里西乡与我那武安县接壤,县中耳目众多,倘识破我是失守的官员,不是耍处。”

父子切切私语,不防老苍头在壁后听到了,次早入内,说与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惊,看着女儿道:“那人来历如此,怎生发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县中讨路引却难,我们要讨个路引与他倒不难。”甘母道:“如何不难”秀娥道:“堂兄甘泉现做本县押衙,知县最信任他。他又极肯听母亲言语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讨个路引,有何难处”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苍头速往县中请侄儿甘泉来。一面亲自到堂前,对长孙陈说道:“官人休要相瞒,我昨夜听得你自说是失守官员。你果是何人实对我说,我倒有个商量。”长孙陈惊愕了一回,料瞒不过,只得细诉实情。甘母将适间和女儿商量的话说了,长孙陈感谢不尽。

至午后,甘泉骑马,同苍头到庄.下马登堂,未及与长孙陈相见,甘母即请甘泉入内,把上项事细说一遍,并述欲招他为婿之意。甘泉一一应诺,随即出见长孙陈,叙礼而坐,说道:“尊官的来踪去迹.适间家叔母已对卑人说知。若要路引,是极易的事。但家叔母还有句话说。”长孙陈道:“有何见教”甘泉便把甘母欲将女儿秀娥结为婚姻之意说出。长孙陈道:“极承错爱,但念亡妻惨死,不思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庄盛,岂有不续弦之理家叔母无嗣,欲赘一佳婿,以娱晚景。若不弃嫌,可入赘在此。若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阆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议,何如”

长孙陈暗想:“我本不忍续弦,奈我的踪迹已被他知觉。那甘泉又是个衙门贯役,若不从他,必然弄出事来。”又想:“我在难中蒙甘母收留,不嫌我负罪之人,反欲结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讨路引,须托甘泉。必从其所请,他方肯出力。”踌躇再四,乃对甘泉道:“承雅意惓惓,何敢过辞。但入赘之说未便。一者,亡妻惨死,未及收殓。待小可到了阆州,遣人来收殓了亡妻骸骨,然后续弦,心中始安。二者,负罪在身,急欲往见家岳,商议脱罪复官之计。若入赘在此,恐误前程大事。今蒙不弃,可留小儿在此养病,等小可往阆州见过岳父,然后来纳聘成婚罢。”

甘泉听说,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应允,只要先以一物为聘。长孙陈听了,遂向头上拔下一只金簪为聘。甘母以银香盒一枚回敬。正是:

思到绝处逢生路,又向凶中缔新姻。

聘礼既定,长孙陈急欲讨路引,甘泉道:“这不难,妹丈必须写一禀词,说出情由,待弟代禀县尊,路引即日可得。”长孙陈就写一个禀词,改了姓名,叫做孙无咎,取前程无咎之意。因要往云台灵山进香,特求路引一张,以便前往。写完,递与甘泉。甘泉收了,遂别而去。

却说胜哥卧在榻上,听得父亲已与甘家结婚,十分伤心。霎时间”心疼复作,发热起来。长孙陈好生急闷,只得把自己不得不结婚的苦情对他说明,又恐被人听见,不敢细说。至次日,甘泉果然讨得路引来了。长孙陈看见有了路引,十分欢喜,又见胜哥的病体沉重,放心不下。甘母替他延医服药,过了几日,方渐渐愈。长孙陈才放宽了心,打点起身。甘母治酒饯行,又赠了些路费。

至次日早起,长孙陈请甘母出来拜别,又嘱他看顾胜哥。甘母道:“令郎病体,自然代你调养,不消吩咐。只是贤婿此去,料理明白,速速回来,勿使我倚庐而望。”长孙陈道:“自然领命。”说罢出门。胜哥送出门外,长孙陈令他入去,不必远送,各道“保重身体”,梳泪而别。

长孙陈身边有了路引,所过关隘,取出呈验,竟无盘诘,一路上想起辛氏惨死,时时流泪。

行了几日,在一个客店安歇。晚饭后,出房散步。忽有一人认得长孙陈,忙叫道:“子虞兄,你在武安县……”长孙陈回头一看,不等他说完,忙摇手道:“禁声。”那人便住了口。

看官,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长孙陈一个同乡的好友,姓孙,名去疾,字善存,年纪小长孙陈三岁,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节度使严武闻其才,荐之于朝,授夔州司户,领凭赴任。他本家贫未娶,别无眷属携带,只有几个家僮并接官衙役相随。不想中途遇贼,尽被杀死。他幸逃脱,又复患病,羁留客店。

当下见了长孙陈,问出这话。长孙陈忙道:“禁声。”遂遣开了店主,见四下无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诉他。孙去疾也自诉其事,因说道:“如今小弟有一计在此。”长孙陈问:“何计”孙去疾道:“兄既没处投奔,弟又抱病难行。今文凭现在,兄可顶了贱名,竟往夔州赴任。严节度但闻弟名,未经识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杀,料无人知觉。”长孙陈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弟如何占得况尊恙自当痊可,兄虽欲为朋友地,何以自为地”

孙去疾道:“贱恙沉重,此间不是养病处。倘若死了,客店岂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顶了孙无咎的鬼名,只说是孙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轻车载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殡殓,随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调理,岂不两便。”长孙陈想了道:“如此说,弟权且代庖。候尊恙痊愈,禀明严公,那时小弟仍顶无咎名字,让兄即真便了。”

计议已定,恐店主人识破,即雇一车,将去疾载至前面馆驿中住下。然后取下文凭,往地方官处讨了夫马,另备安车,载孙去疾,竟望夔州进发。正是:

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几不能存。

无咎又恐获咎,假孙竟冒真孙。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门。孙去疾就於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医调治。时严公正驻节夔州,长孙陈写着孙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参见。严公留宴,欲试其才,即席命题赋诗,长孙陈援笔立就。严公深加叹赏,只道孙去疾名不虚传,那知是假冒的。以后又发几件疑事来审理,长孙陈断决如流,严武愈加敬重。

长孙陈莅任半月,即分头遣人往两处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捞取辛氏夫人骸骨,殡殓寄厝,另期安葬。一往西乡城外甘家,迎接公子胜哥,并将礼物、书信寄与甘泉,就甘母同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於私衙中,设立辛氏夫人灵座。

长孙陈公事之暇,不是与孙去疾闲话,就是对灵座流涕。一夕,独饮了几杯闷酒,看了灵座,不觉痛上心来。遂吟《忆秦娥》词一首云: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凭酒。全凭酒,只愁酒醒,悲情还又。 新弦将续难忘旧,此

情未识卿知否卿知否,唯求来世,天长地久。吟罢,取笔写出。常常取来讽咏嗟叹。

过了几日,甘家母女及胜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馆里,先令苍头、老妪送胜哥进衙。长孙陈见胜哥病体已愈,十分欢喜,对他说了自己顶名做官之故。领他去见了孙去疾,呼为老叔,又叫他拜母亲灵座。胜哥一见灵座,哭倒在地。长孙陈扶他去睡。

次日,衙中结彩悬花,迎娶新夫人。胜哥见这光景,愈加悲啼。长孙陈恐新夫人来见了不便,乃引他到孙去疾那边歇了。少顷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轿进衙。长孙陈与秀娥结了亲,拜了甘母,又到辛氏灵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长孙陈于花烛下觑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说。有一曲《黄莺儿》,单道那续娶少妇的乐处:

幼妇续鸾胶,论年庚,儿女曹,柔枝嫩蕊怜他少。憨憨语娇,痴痴笑调,把夫怀当

做娘怀倒。小苗条,抱来膝上,不死也魂销。

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有病。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前,放声大哭。他想:“我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

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子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患病,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体态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

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甚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谅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那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辗转寻思,愈加不乐。正是:

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那里去了看官听说。那辛氏原不曾死,何处讨他骸骨

他那日投井之后,众贼怕官兵追杀,一时都去尽。随后便是新任阆州刺史辛用智领家眷赴任,紧随着李节度大兵而来,见武安县遭此变乱,不知女儿、女婿安否正想要探问,恰好行至井亭下,随行众人要取水吃。忽见井口有人,好像还未死的,又好像个妇人。辛公夫妇只道是逃难民妇投井,即令救起。众人便设法救将起来。辛公夫妇见了,认得是女儿端娘,大惊大哭。夫人摸他心头还热,口中有气,急叫随行的仆妇、养娘们,替他脱下湿衣,换了干衣,扶在车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渐渐苏醒。

辛公夫妇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寻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时没寻处,迟误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载了女儿,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钦召,星夜领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却因“长孙陈”三字,与“尚存诚”三字声音相类,那差去的人粗莽,听得人说:“尚存诚失守被杀。”误认做长孙陈被杀,竟把这凶信回报。辛氏闻知,哭得发昏。及问胜哥,又不知下落,一发痛心。自想:“当日拼身舍命,只为要救丈夫与儿子,谁知如今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岂不可痛。”因作《蝶恋花》一词,以志悲思云:

独坐孤房泪如雨,追忆当年,拼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脱矣,那知妾在君反死。 君

既死兮儿没主,飘泊天涯,更有谁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济,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几度要自尽,亏得父母劝住。于是,为丈夫服丧守节,终日求神问卜,讨那胜哥消息。真个望儿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泪干。那知长孙陈与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

各天生死各难料,两地悲欢两不同。

今不说辛氏随父在京。且说长孙陈因不见了辛氏骸骨,心里惨伤,又作《忆秦娥》词一首,云:

心悲悒,香消玉碎无踪迹。无踪迹,欲留青冢,遗骸难觅。风尘不复留仙骨,莫非

化作云飞去云飞去,天涯一望,泪珠空滴。

长孙陈将此词,并前日所属的词,并写在一纸,把来粘在辛氏灵座前壁上。甘氏走来见了,指着前一首道:“你只愿与前妻天长地久,娶我这一番却不是多的了。”看到后一首,说道;“你儿子只道无人用心打捞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寻觅?”说罢,变色归房。慌得长孙陈忙把词笺揭落,随往房中,见甘氏独坐流泪。长孙陈陪着笑脸道:“夫人为何烦恼”甘氏道:“你只想着前妻,怪道胜哥只把亲娘当娘,全不把我当娘。”长孙陈道:“胜哥有甚触犯,你不妨对我说。”甘氏道:“说他怎的。”长孙陈再问,甘氏只是不语。长孙陈急得没法。

原来长孙陈与甘氏恩爱,比前日与辛氏恩爱,又添一个“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仰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其怒。今甘氏美少而娇,大约理怕居半,情怕居多。有一曲《桂枝香》,说那怕娇妻的道:

爱他娇面,怕他颜变。为甚俯首无言慌得我意忙心乱。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是

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叫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可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的温存,一个懒词迟言,不耐烦的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

此时孙去疾的病已痊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公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愿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印,遂奏请实授。

於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面前厌恶。此虽爱子,也是惧内。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琵琶记》上两句曲儿,道:“你爹行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甘氏离却胜哥之后,说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时常变脸了。

光阴迅速,不觉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男,如女珍姑,男名相郎,十分欢喜。那知乐极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甘氏哭泣躃踊,哀痛之极,要长孙陈在衙署治丧。长孙陈道:“衙署治丧,必须我答拜。我官职在身,缌麻之丧,不便易服。今可停柩於寺院中,一面写书去请你堂兄甘泉来,立他为嗣,方可设幕受吊。”甘氏依言,将灵柩移去寺中。

长孙陈修书,遣使送与甘泉,请他速来主持丧事。甘泉得了书信,禀过知县,讨了给假,星夜前来奔丧。正是:

虽敦族谊,亦是趋势。

贵人来召,怎敢不去。

甘泉既到,长孙陈令其披麻执杖,就寺中治丧。夔州官府并乡绅,看司马面上,都来至吊。严公亦遣官来吊,孙去疾也引胜哥来拜奠。热闹了六七日方止。

却不知甘氏心上还有不足意处。因柩在寺中,治丧时,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到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舆抬至灵前奠别,又不能亲自还乡送葬。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慌得长孙陈忙请医看视,都道伤感七情,难以救治。看看服药无效,一命悬丝。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氏病卧在床,反复自思:“吾向嗔怪胜哥哭母,谁想今日轮到自身。吾母抱病而亡,有尸有棺,开丧受吊,我尚痛心。何况他母死于非命,尸棺都没有,如何叫他不哭”又想:“吾母无子,赖有侄儿替他服丧。我若死了,不是胜哥替我披麻执杖,更有何人可见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长男。我这幼女幼男,干得甚事”便含泪对长孙陈道:“我当初错怪胜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唤来见我。”长孙陈听说,便道:“胜哥一向常来问安,我恐你厌见他,故不便进见。你今想他,唤他来就是。”说罢,忙着人到去疾处,将胜哥唤到。

胜哥至床前,见了甘氏,吃惊道:“不想母亲一病至此。”甘氏执着胜哥的手,双眼流泪道:“你是个天性纯孝的,我向来所见不明,错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壮年,我死之后,他少不得又要续娶。我这幼子幼女,全赖你做长兄的看顾。你只念当初在我家避难的恩情,切莫记我后来的不是。”说毕,泪如泉涌。胜哥也流泪道:“母亲休如此说。正望母亲病愈,看顾孩儿。倘有不讳,这幼妹幼弟,与孩儿一父所生,何分尔我。纵没有当初避难的恩情,孩儿在父亲面上推爱,岂有二心!”甘氏道:“我说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对长孙陈道:“你若再续娶后妻,切莫轻信其语,撇下这三个儿女。”长孙陈哭道:“我今誓愿终身不续娶了。”甘氏含泪道:“这话只恐未必。”言讫,瞑目不语。少顷,即奄然而逝。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长孙陈放声大哭,胜哥也大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商议治丧。长孙陈叫再买一口棺木进来,胜哥惊问何故,长孙陈道:“汝母无尸可殓,今设立虚柩,将衣服殓了,一同治丧,吾心始安。”胜哥道:“爹爹所见极是。”便於内堂停下两柩,一虚一实。幕前挂起两个铭旌,上首的写“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写“继配甘孺人之柩”,择日治丧,十分热闹。

但丧帖上还是孙无咎出名。原来唐时律令:凡文官失守后,必有军功,方可赎罪。长孙陈虽蒙严武奏请,已实授司马之职,然不过簿书效劳,未有军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凑巧,夔州有山寇窃发,严公遣将征剿。司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长孙陈即督同将校前去。那些山寇不过乌合之众,长孙陈画下计策,设伏击之,杀的杀,降的降,不几日奏凯而还。严公嘉其功,将欲表奏朝廷。长孙陈那时方说出自己真名,把前后事—一诉明,求严武代为上奏。严公即具疏奏闻。奉旨:孙无咎即系长孙陈,准复原姓名,仍论功升授工部员外。正是:

昔日复姓只存一,今日双名仍唤单。

长孙陈既受恩命,遂遣人将两柩先载回乡安厝,即时辞谢严公,拜别孙去疾,携着三个儿女并仆从,进京赴任。

此时辛用智在京,为左拾遣之职,当严武上表奏功时,已知女婿未死,对夫人和女儿说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续娶,又不知胜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听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备细,一一回报了。夫人对辛公道:“偏怪他无情。待他来见时,你且莫说女儿未死,只须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许之。

过了几日,长孙陈到京谢恩,上任后,即同着胜哥,往辛家来。于路先叮嘱胜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继母中间这段话,可隐瞒些。”胜哥应诺。既至辛家,辛公夫妇出见,长孙陈哭拜于地,诉说妻子死难之事。胜哥亦哭拜於地。辛公夫妇见胜哥已长成至十三岁,甚是欢喜。夫人扶起胜哥,辛公扶起长孙陈,说道:“死生有命,不必过伤。且请坐了。”

长孙陈坐定,辛公便问道:“贤婿曾续弦否”长孙陈道:“小婿命蹇,续弦之后,又复断弦。”辛公道:“贤婿续弦,在亡女死后几年”长孙陈局蹐道:“就是那年。”夫人道:“如何续得恁快”

长孙陈正待诉告甘家联姻的缘故,只见辛公道:“续弦也罢了。但续而又断,自当更续。老夫有个侄女,年貌与亡女仿佛,今与贤婿续此一段姻亲何如”长孙陈道:“多蒙岳父厚爱,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续矣。”夫人道:“这却为何”长孙陈道:“先继室临终时,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惨,所以不忍再续。”辛公道:‘贤婿差矣。若如此说,我女儿惨死,你一发不该续弦丁.难遭亡女投井时,独不念及幼子么贤婿不忍负继夫人,何独忍负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续配贤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贤婿不忘亡女耳。”长孙陈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说道:“且容商议。”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议。”长孙陈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别。辛公道:“贤婿莅新任,公事烦冗,未敢久留。胜哥且住在此,尚有话说。”长孙陈便留下胜哥,作别自回。

辛公夫妇携胜哥入内,置酒款之,问起继母之事,胜哥只略谈一二。辛公夫妇且不叫他母子相见,也不说明其母未死,只说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汝亲母一般。你可回去对汝父说,叫他明日纳聘,后日黄道吉日,便可成婚。须要自来亲迎。”说毕,即令一个家人同一个养娘送胜哥回去,就着那养娘做媒人。

胜哥回见父亲,备述辛公之语,养娘又致主人之意。长孙陈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纳了聘。至第三日,打点迎娶,先於两位亡妻灵座前祭奠。胜哥引着那幼妹、幼弟同拜,长孙陈见了,不觉大哭。胜哥也大哭。那两个小的,不知痛苦,只顾呆着看。长孙陈直觉凄伤,对胜哥道:“将来的继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薄。只怕苦了这两个小的。”胜哥哭道:“甘继母临终之言,何等惨切。这幼妹、幼弟,孩儿自然用心看顾。只是爹爹也须自立主张。”

长孙陈点头滴泪。黄昏以后,准备鼓乐香车,亲自乘马,到门奠雁。等了一个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轿。一路上,笙箫鼓乐,十分热闹。

及新人迎进门,下轿,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说道:“众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今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此间,要和他说话。”众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倒退数步。胜哥在旁听了,大哭起来,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

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亦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何处骸骨为何不见?”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只因在甘家避难,蒙他厚意惓惓,故勉强应承。”辛氏说:“你为何听后妻之言,逐胜儿出去”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正是爱他。因他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后妻病故,你即治丧。我遭惨死,竟不治丧。直等后妻死了,趁他的便,一同设幕,是何道理”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后来孙无咎虽系假名,却没有这个人,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他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向不遣人通候”长孙陈道:“因不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听说,忙跪下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我去,看来原不是薄情,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奉伯父命,叫我如此试你。”.

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他言语,宛似前妻的声音。莫非这句话,还是鬼魂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说:“伯父吩咐,叫你撤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奈何,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亲。”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

长孙陈此时,一来还有几分疑他是鬼,二来便认是新人的主见,却又碍着他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违拗,只得含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欲焚不忍。辛氏叫住,道:“这便见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避难,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听了后妻,便要把他的神主焚弃?你还供养甚么你今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

长孙陈与胜哥听说,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自己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甚”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说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夫妻母子,抱头大哭。正是:

本疑凤去秦台杳,何意珠还合浦来。

三人哭罢,胜哥就引幼妹、幼弟拜见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辛氏道:“这不消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如今他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愿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

长孙陈闻言,起身称谢道:“难得夫人如此贤德。”因取出那两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他的实情。辛氏也杷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夫妻恩爱,比前更笃。

至明年,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原来去疾做官之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姻。辛氏把珍姑、相郎与自己所生一子样看待,并不分彼此。长孙陈欢喜感激,不可言尽。正是:

稽首顿首敬意,诚欢诚忭恩情。

无任瞻天抑圣,不胜激切屏营。

看官听说,第四个子与第一个子是同胞,中间又间着两个继母的儿女,此乃从来未有之事。

后来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姻。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

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闵子骞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妇之诗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

同类推荐
  • 了庵清欲禅师语录

    了庵清欲禅师语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外台秘要

    外台秘要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明伦汇编人事典行旅部

    明伦汇编人事典行旅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The State of Greece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Commencement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THUCYDIDES, an Athenian, wrote the history of the war between the Peloponnesians and the Athenians, beginning at the moment that it broke out.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太上三五傍救醮五帝断殟仪

    太上三五傍救醮五帝断殟仪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热门推荐
  • 圣斗士之守护一切

    圣斗士之守护一切

    当邪恶降临人世之时必将出现希望的战士,雅典娜的圣斗士!他们的脚能踢裂大地,他们的拳可以击破长空!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一切!现在,在这个圣域,一场传说即将上演!天马座的星矢,仙女座的瞬,天龙座的紫龙,白鸟座的冰河,凤凰座的一辉,十二位黄金圣斗士们,诸神,还有……
  • EXO之蝶蝶依恋

    EXO之蝶蝶依恋

    女孩与12校草的关系不一般很有趣值得看在凑数
  • 六界幻想之人间记

    六界幻想之人间记

    梵天造梦即将醒来,六界陷入万劫不复,六道轮回在最后的一千五百年也在不断崩溃,人间七大结界失衡,为使人类度过最后的五百年,佛祖滴血造婴救世,佛婴再临人间,练奇术,闯冥界,斗魔界,与六甲联盟,天庭,鬼界,妖界,阿修罗产生不解恩怨,上天入地,与三界联手,各种神仙妖魔鬼怪纷纷登场,展开旷世之战,誓死保卫人间正道~~
  • 三世镜之铃兰引

    三世镜之铃兰引

    黄泉冥界在星河云海间扯出一幅朱色的红绸。她的身体被束缚在血池里疼痛地无法挣扎,依稀记得有一身蓝袍抱起血池中攀着遍是血污的她,悠然行走于星河间,行过之处漫地血水化为白莲。她知道是谁,她还知道几百年前她无意毁掉了他的婚约,她也知道此番他来救自己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可她唯一不知道的是,这位降生于东方净土的青玄帝君与她在四海八荒内寻找了百年的那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梵音海上碧波千尺,漂浮于水泽间的铃兰次第盛开,白色花盏荡着铃声在雨幕中飘摇,是否能唤起前世种种,他们之间又有怎样的过去,所谓纠缠一生,不如一生纠缠。
  • 萌行末世

    萌行末世

    谁说女子不如男?末世来临之时,璃茉带领着一群女子军,打丧尸。降妖兽。讨回那些被受屈辱的女人一个公道!让那些进化着知道,其实女人也可以拯救世界!……主角在末世前时就有特殊的能力,那是一次和闺蜜们打游戏得到的。她可以使用英雄联盟里面各种英雄的能力!有丧尸来了!行,我提莫的技能先隐个身,在种一个蘑菇!炸不死你?有远程怪物在吐口刺,毒水,骨头?没事来个疾风的风墙,就问你们怕不怕?另外还有一个农场空间?末日什么的完全不怕吗!……等级分别为青铜白银黄金……
  • 太阳雨下的五颗星

    太阳雨下的五颗星

    o(=?ω?=)m1.他许诺过她,要陪她看尽世间繁华。最终他还是食言了吗?最后那一刻,他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当他好不容易回到她的身边,却发现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她已经不需要他了吗?那就让他默默守在她的身边好了。只要远远看着她,他也心满意足了。(汪雨珣,韩雨轩,高浩然)2.他性格冷漠,她生性调皮。两个相差甚远的人,最终走到了一起。他一世冰山,被她化解。真的会一直这么下去吗?她们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高雨落,冷雨枫)3.他是有着尊贵身份的富二代,靠着自己的实力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他却偏偏为她驻足。他能否挽留她的芳心?(萧雨夔,冷萱欢)
  • 神兵战纪

    神兵战纪

    仙神陨落,神兵出世,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一位少年开始了他的修仙序幕。ps_新书群,欢迎大家加入。群号:221723747
  • 人造地球

    人造地球

    星际遨游的远行者们,恐怖而冷漠的星空之中,殊死搏斗,只为了心中那一抹璀璨的蓝。
  • 妃来横祸,王爷很坑爹

    妃来横祸,王爷很坑爹

    坑爹穿越,她刚一睁眼,便和一绝世美男洞房花烛。定神一看,美男正襟危坐面色坦然。我滴妈啊,这是啥情况??“你是谁?”“雁国堂堂十三王爷。”“我是谁?”“雁国堂堂十三王妃。”“我们在做嘛?”“生个儿子借给皇兄。”“卧槽——坑爹呢这是!”*他是大雁见不得人的傀儡王爷,却娶了个比怪兽还彪悍的妖孽媳妇儿。下得了剧毒,炸得了都城,砍得死仇人,会带兵打仗。男儿雄风一蹶不振,攻受颠倒,惟有泪千行。十三王爷无语凝噎——媳妇儿,咱能更彪悍点不?她是佣兵行会最优秀的佣兵,却摊上了一个霉神附体的无赖相公。过桥桥断,进山山崩,举国追杀,走路掉坑。万里逃亡腥风血雨,巾帼红妆,无处话凄凉。十三王妃仰天长叹——王爷,咱能更坑爹点儿不?雁国内乱六国争霸,她与他纠缠患难生死与共,踏过烽烟一统九州。经年之后,他坐拥江山俯瞰京师,却再也忆不起经年前那张扬的笑容。于是月下肠断,一国帝君泣血哀嚎——“媳妇儿,你快回来,没有你朕承受不来!”贴身暗卫满脸黑线,现身回答——“陛下,娘娘说了,若您再装傻充愣当甩手皇帝,她就送您一顶绿帽炸了您的都城!”
  • 荒墓之寻道记

    荒墓之寻道记

    世世轮回,只为找到曾经的那份真挚却总是在找到彼此之后,时空交错,孤独终身此身,只为再次重逢,改变结局纵使千世轮回,也要守候终身本是天地初开时混沌树上的两颗果实,一个化身天道永生,一个成为轮回永恒。一个在天做神,一个在地修仙,却在某个契机下重逢,天道化为常人和他修行一世,经历千百苦难后袒露心声,成为令人艳羡的神仙伴侣……却在最后时刻出现了差错,他死了,她却学会了他的轮回她想要找到他,所以她开始不断的轮回,希望有一世能够在人群中找到他,带他跳出轮回,改变结局,重获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