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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来安山中,富家郁道生,良田千顷,华屋百椽,牛羊千蹄,而胸无点墨。娶歙人鲍姓十姑,貌美,通书史,惟隐嗔乃夫忒俚鄙。孕十五月,产一女,名曰绿云。因设时有绿云一线,自北斗边降中庭云。女生而识字,目下十行,再得慈母训,五六岁即卓荦观书史,摇笔为文章。母喜曰:“此吾家女学士也,曹大家管仲姬有替人矣!”翁因十姑生女后,久不作茧,娶绳妓金关为妾,娶昵殊深。鲍略争夕,金关娇啼进谗,谮造黑白。翁惑之,然尚念结发情。金关又私埋木人于后圃,乘翁种花时,故出,上有翁名氏八字,符篆若蚓。翁见之,大怒,以为暗算巫蛊,必十姑妒嫉所为,乃扃之幽室,将设马厩之谋。女时甫十二龄,侦知之,夜穴墙壁,扶母出,藏东邻家,仍回房闼卧。翁始犹叫噪,继知之,亦怜其孝,置不问,仍招十姑归。然由此反目,恩断义绝,觌面无一言。十姑幽郁冤愤久,得沉疴,誓不服药,遂逝。女心痛不敢哭,惟枕上多泪痕。翁宠妾为嫡,胁女母事之。女貌极温柔,而行动皆不合继母意,始毒詈,继痛楚。翁左袒殊难;久益昏瞀,房欲过度,鸡骨支离。念得病将毙,思族中惟一从弟玉生,邀至与诀。伏枕哀泣云:“兄无后,只此弱息,乞吾弟照看之!田产饶沃,渠皆巾帼,何能为?乞为觅一佳婿,赘作吾嗣。析产为二,弟得半,与半可也。”玉生一一敬诺,翁目旋瞑。女哀哭尽礼,而金关御脂粉,餍粱肉,如平时。女对主哭失声,金关怒曰:“呱呱者,殊可厌也!”立毁其容,使杂家人妇中供操作。女潜诉于叔,玉生怫然曰:“渠汝母也,母之教女,有何不是处!”久之,詈辱益惨,女再诉于叔,玉生曰:“是由尔之不能承顺也。母纵虐,即质诉官庭,又将奈何?”金关潜知之,益凌女而德玉生,从此家事,咸听玉生之命是行。洁厨扫榻馆玉生,饮食丰甚。夕与玉生絮语,恒中夜始散。一日,授女以鞭,命牧豕,女掩泪去。晨出夕归,食仅与脱粟一瓯。花容月貌,顿作鸡皮皴。途遇叔,伏叩泣诉,玉生耳如不闻,将掩面走。女牵衣使止,曰:“叔乎,奈何忘我死父赠产托孤之遗嘱乎?”玉生怒曰:“小妮子宜其遭鞭笞!尔父赠我产,非尔产也。托孤一言,虽有凭证,其如汝之倔强何?祖父数世,均未分析,何得言赠!且虐汝者,汝母也,非叔也。再饶舌,即直陈于汝母!”言已拂袖去。时金关又有中表弟王禽来,与玉生结酒肉交。禽瞰女貌,谋欲污之。东邻白七姑,觉而私泄于女,大惧,曰:“是真不可留矣!”弃豕,逸入东山岩深处,垢面蓬头,栖止山穴,饥食野蔬,渴饮涧泉,得不死。年余,见涧底有草,亭亭如笔管,根团结如姜芽,食之味甘,即蓄为御冬计。洞穴大可容膝,石为门,藉草作榻,立门前眺望,其景更幽。久则身轻,大壑能越。山中无历日,瞬又好春。女思既无拘束,大可出游东南诸山,穷极登览。偶至都梁之牧羊山,俗云龙女牧羊处。遂仰天大哭,曰:“龙女获罪舅姑而牧羊,奴获罪继母而牧豕。然龙女得柳毅传书,尚有还宫之日;奴所遭若是,欲寄书于地下父母,庸可得乎?”言已大恸。烟林宿鸟,嘈杂惊飞。忽对崖一垂髫女子,持鸦锄,携筠篮,若画上采药仙童状,向女招手。女知其非人,然亦不怖,拭泪趋就,对坐岩石上。垂髫人曰:“适闻子言,似是闺秀,然尚非真通者。泾河距此甚遥,何预龙女事?山之所以名牧羊者,乃楚怀王孙心牧羊处耳。项梁求得,立为义帝,都盱眙,旋为黔布所杀,难及长公主,积薪自焚。奴毕姓,名岫芙,字女须,三阿亭长女,白昼杀父仇于市,帝怜之,赦而没为奴。时得公主怜,故以身殉,同焚死。上帝怜鉴,敕主为此山之神,都梁石梁两邑之薄命女子,皆归主管,各有所司,奴则专司采药。”女惨然曰:“然则姊为鬼乎?”曰:“何得仍为鬼也?”曰:“仙乎?”曰:“尚不得谓之仙,然羽化有时耳。顷闻子恸,想亦伤心人,曷告我颠末?”女洒泪缕陈,且哀哀乞拯。曰:“将若何?”曰:“姊姊不弃,收作泥中人,或亦可以分劳乎?”岫审度久之,曰:“且同归,哀于主,或有主仆分。若作子夏之门人小子,则吾岂敢!”女喜,尾之行。落照坠崦嵫。林木幽深处忽现一宫殿,伟丽非常,中有美人数十辈,风裳月帔,皆非时世装。或倚树听泉,或秉拂趺坐,或调鹦鹉,或鼓凤凰,或小聚清谈,或独立遐瞩。岫曰:“此皆执事人也。”众见岫,争迎曰:“岫姊归何晏也?”岫笑曰:“偶然拾得一下界人,是有慧根而遭奇厄者。”遂代为陈述,且令女与众问讯,然后引谒公主,言所由来。女伏叩阶下,偷睨殿上,坐一黄裳美女子,侍立者即入门所见诸人。主启齿微粲曰:“来大好,且随阿岫小住,晨起采药,勿惰。”女叩谢已,即至岫室,寝同榻,食同案,亲爱若同胞。岫又私授健步丹药一粒,吞之,山行若飞。凡山川古迹,女问之,岫无不确凿以对。女由是更事之如傅,不敢目为姊妹行。居二年,另遣他婢来采药,命岫掌小琅环曲籍,女副之。鸿文宝笈,人世所无,朝夕研磨,岫更为之讲解,遂通内典,且习遁禽。其中有《剑诀》一册,最合己意,潜自演习。岫知之,笑曰:“妹将学妙手空空儿乎?”曰:“然。”曰:“妹有幽恨,学此恐非所宜也。然无神人授以秘宝,学亦不成,徒搅清课耳。”一日,庭前木苓花开,灿烂如火。公主开樽赏宴,侍者各奏技,或管弦,或歌舞,或献书画;岫则以手采都梁香草为寿。女时立阶下,主顾之,笑曰:“女学士何绝无所长耶?”女应命而起,聚壁上长剑之雌雄者,揎袖舞翩翩,飘风疾雨,寒光逼人。公主正击节,忽一美人奔白:“程太夫人赍天符至!”公主起,更朝服,执笏焚香祗迓。岫私告女曰:“此东阳程婴母也。”旋见夫人跨鹤降于庭,公主匍匐,夫人宣云:“九霄灵宝天尊玉清帝王诏曰:下界前义帝女楚姑,生而婉淑静贞,殁更英烈惨孝,风云咤叱,青史留香;火焰销熔,红颜有泪。彼姬随骓逝,后号雉淫者,视姑之闺范,悬鸡凤乎!前敕姑为牧羊山神,又复感化其氓,精勤厥职,实无愧天潢之裔,忍久羁地祗之流。兹敕程安人亲来迓汝,升金阙,朝玉妃。谪满归真,勋高锡爵。忆投山木石,可怜精卫衔冤;看云程旌旗,聊代娲皇补恨。钦哉!”主舞蹈谢恩讫,与夫人相见,叙寒暄。龙肝麟脯,洁膳款留。岫泫然告女曰:“吾辈侍主跸上升,妹尚凡体,奈何?然良晤亦正自不远,有数在耳。”女忽奉主唤入,谕曰:“子有仙骨,而性气未平,未敢授以大道。今且别矣,聊以一物相赠。”言已,袖出两白丸,令吞服,曰:“此剑丸也。顷因舞剑,故投其所好耳。然宜谨志,莫妄杀人。他日山阴道上,有跛足少年,负葫芦者,子婿也。功成,当重见我。”女方恋恋,主已策凤,程仍跨鹤,余皆乘锦禽;力士前驱,香风远引,霎时飞入空际。女仰瞩不见其影,回视宫殿全无,唯乱石流泉而已,大哭失声。时滁阳牧高公,遣迎太夫人就养,道出于此,见女作道家装,哭于歧路。太夫人素仁慈,招致车前,殷殷详询。女跪以孑然无依,投亲失路为对。太夫人携之归,作赤脚小婢,周旋合度,处处得人怜,太夫人尤宠爱。其东邻白七姑者,亦寻夫至此,闻人云:“近同友人去塞外,遂流落此邑,乃佣于署。”女晤之,大惊喜,私询家事,白云:“姑去后,金关先乱于玉,继乱于禽,所有尽偿枭雉积逋,先尊人遗产荡然矣。不知近作何状。犹记出门时,见其所往来者,非人也。”女惨然流涕,坚乞勿漏言。会州牧以娇女下嫁于邻封某明府之子,彩舆鼓吹,甫逾清流关,忽驺从奔回,喘息曰:“中途遇盗,攫女公子入山巢矣。”一门窘急无计,忽曰饬役捕,忽曰回营剿。女闻之,抗声曰:“是皆非良策也。夫女子所重者,唯贞洁耳。若辗转逾一宵,虽湔以西江之水,已无及矣。”众曰:“然则奈何?”曰:“婢子不才,愿为一往。”言已,即如鸟之纵翼,忽不见。众愈惊骇,不知所云。夜三更,新月挂树杪,金柝交鸣,众痴对若木偶。忽闻檐际有人云:“幸不辱命,迎得掌上珍珠还也。”旋即坠地,视之果女,且负女公子至。斯时,鸡犬不惊,漏甫三转。众围询之,女公子云:“贼之甫攫去也,闭置斗室,旋有男子至,意在逼奸,挡拒呼号,苦无死所。忽有白光一线,自窗隙入。凉飒然,视盗首已堕地,婢亦至,遽负于背,御风行,始生还耳。”众方知其为非常人,向殊昧于物色,大加敬礼。而女无骄矜态。太夫人问所操何术,女不言,询再三,白七姑始述甚继母恶叔,虐逼入山之由,然究不省其术之神也。太夫人闻之,大不平,云:“儿之术,红线与隐娘也。蹈虎穴,攫凤雏,且易如反掌,更何难潜回故居,手刃此贼?”女曰:“如太夫人言,诚易事耳。然儿非若辈之凌逼,则不过以田舍妇终,何能有此薄技?且酬报之,何必定污吾刃。”太夫人益钦其容物。谋为作伐,意即妻其孙公子也。女知之,夜告白曰:“吾踪迹已露,难久居。然此处不日有盗警,危矣哉!”白问何以抵御,女自脱指上铁箭环授白,曰:“他日难及,姐以环遥投之,盗即获。”问何之,曰:“天涯海角耳。”问更有何嘱,曰:“姐姐遄回,烦照看先人之殡宫,感且不朽。”言已,抵足眠,清晨视之,杳矣。遍觅无迹,太夫人更悼叹,然无如何,久亦遂已。白之夫,近亦从塞外回,道出于滁,夫妇会合,正欲辞旋。数夕,果有盗众,逾垣入内宅,短衣锦帕,持利刃,带假面具,四十余人。牧奉母潜仆媪宅,余皆藏匿。盗谋登楼肆搜括,白之夫,抽刃欲起,白急止之,曰:“吾有郁姑至宝,今夕可用矣。”如女言掷之,环之放光,如火焰下扑,又如猎网四面,尽覆诸盗,使不得出。白之夫辟门大呼,众役哄进,咸以黑索套颈如犬羊,而铁环亦竟杳然。牧高坐堂皇,研讯云:“尔辈汹汹而来,何遽自缚?”曰:“小人等正拟拾阶以进,忽有火光自顶上落,即如身陷狱中,不容动一步。”再询,则知前夺女公子者,亦即若辈所为。问盗魁何人,众囚前伏,指三人泣曰:“吾辈皆赌博场中无赖子耳。为受伊等蛊惑,遂至此,复何言欤!”问三人何名,则一名郁玉生,一名王禽,尾一人名金关,盖女易男装者也。绳妓近绿林,近因窘故,再习故业耳。牧闻之,大骇。使白之夫妇睨之,云不诬。遂取供申详,然后斩于东市。白告归,牧奉母命,厚酬之。后数年,牧辞官归闽,仆夫车马,行乱山中,方有戒心,忽见女作剑装,偕一跛足葫芦之男子,拜伏车前曰:“奴已嫁得婿,知夫人至,特来问太夫人安否。前途虽多伏莽,然儿已剪除之矣,请安轮前进,无怖也。”牧尚欲豁白,女遽致声珍重,化作彩云一线,冉冉向西去,跛足葫芦之男子亦杳。适太夫人后车继至,宰趋白所见,太夫人更惋惜浩叹不辍。白夫妇归来安,以牧之所酬者,略营运,遂市田产,称小康。一夜,方闺中对酌,赏秋月,忽空际坠一物,声铿然,旋闻云际有女子声,曰:“吾毕岫芙也,奉楚姑差遣,省义帝陵,遇妹绿云,盛称贤伉俪,不负所托,烦顺路以不腆奉寄耳。”旋觉彩云东去,玉人无声。俯拾之,则彩袱包黄金二锭。遂诣郁翁媪之墓,盛加封植,清明寒食,夫妇具浆饭茶酒冥钱往墓,呼女名,哭而奠之,数十年无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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