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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余音嘹亮尚飘空 (9)

劫持他的骑士便又喊:"让开道,让君大人过来!"说着,刀又贴得更紧了些,"你们谁要是敢动一动,我就立刻砍下去!"

黑衣人们交换了个眼色,散开一些。

之惟便见君潋从刀剑深处从容向自己走来,暗夜里光明乍现,烫灼了双眼,"不--先生,别过来!"他拼尽全力对他高呼,哪怕喉结滚动已贴上了刀尖。

君潋神色无改,依旧步步近前。

刹那间,泪眼迷茫,却在同时见到了剑光一闪--"先生小心!"话刚出口,便见君潋已侧身避过了突来的剑刃,而偷袭他的黑衣人显也未料他竟有如此身手。而就在他怔忪的一瞬,君潋的手指已迫到了他睫前。他下意识的举剑削去,却没料对方已化指为掌,飘然拂过他面门,玉指与他剑锋将将擦身而过。他一愣,忙举剑就刺,而那人已一个扭身,转到了他身侧,还未及撤剑回刺,便觉臂上一麻,剑已脱手。只见那剑在落地前被人足一勾一弹,转眼便已到了君潋手中。

不但是众人,就连之惟也被这一幕惊呆,头一次见文弱先生出手,竟是这般灵动巧妙,震惊之余又想到:君潋这夺剑几招其实也与他方才夺鞘所用手法相似,想必都是一个师承吧。思及此,心头竟又一阵恍惚。

君潋持剑指向那黑衣人,对方还未再有动作,这头劫持之惟的骑士已开了口:"宵小鼠辈竟敢偷袭,你们不要他命了是不是?"说着,便要加重手下力道。

之惟眼一闭,却听先生冷冷一声:"你敢?!"颈上忽松,他忙睁眼,看见冰刃比在那人的喉头--"先生?!"

君潋将剑又往自己咽喉送了送,目光落在辽远处:"放开世子!你们,全部,都走!"

"君公子!"--这一声是离若叫的。

君潋望了她一眼:"你也走。"

红衣的离若微笑,眸光闪动:"不私奔了?"

青衣的君潋也回她淡淡一笑:"下次吧。"

微微,有风过,几片粉红的花瓣留连的划过那一泓冰泉,有什么,温热的,混入了冰流而下,转瞬割破了冰面。将剑又往自己咽喉处送去的人笑容不变,眼神不变,语气不变:"我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吗?放开世子,其他人都走!"

之惟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刀松了,也看到先生手中的剑上鲜血蜿蜒。

"你们谁都不想要死君潋吧?"说话时,血已染春衫。

架在之惟脖子上的刀终于放了下来,君潋手中的剑却仍没移动位置;骑士们和黑衣人同时消失于黑暗中,剑仍未动;远方路上有马蹄声逐渐远去,剑也还是没动。直到绿衣婢扶了离若上马,二人也消失在密林深处,之惟才终于扳开了他先生的手。剑滑落在地,随之滑落的还有人的身躯。

"先生!"他慌忙相扶,却被力不支体的君潋一块带倒在地。

血依旧顺着颈上的伤口冒出,他忙撕下块衣裳要替他包上,却被阻止。"世子,等等。"君潋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从怀里掏出个瓶子来,"先将这个洒上,不然难止。"

他依言照做:"这是什么?"

"顾大夫留下的止血药。"回答的声音很轻,失血的人显有些疲倦。

竟会随身带着!替他包伤口的手一震,"先生平时也用?"

"没。"君潋闭了眼,更轻的回了句。

他没再问,但手下的感觉却让他体会到了他所说的"不然难止":他按着他颈上的伤处,感到温暖的血流顺着指缝,慢慢的溢出、流出、淌出,终于更慢的干涸,涌动的热浪从指尖一直奔向心窝,也许不过是一瞬,却仿佛已过了一生。

......那也许拿一生也握不住的真心,这可就是他在世间仅剩的温暖?他不敢往下想,只能将手按得更紧。手下,青衫映着容颜如雪,他这才看清他额上细密的汗珠:是因方才赶得太急?还是因为本就体弱气虚?许多本想咽的话便这样还是问出了口:"先生方才是从哪里过来的?先生怎知我在这里?"

"我和碧儿下山到半途,听见山上喧哗,而后又见火光,便赶了回来。"

碧儿?是那绿衣婢吗?望着那人第一次穿着的清淡颜色,不知怎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下,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的脱口而出:"先生不知道离若是谁的人吗?你怎么会跟她们在一起?!"

君潋睁了眼望他,不语。

"她是平王余党啊!先生你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诱到了胭脂楼去才出了后来的事,又是谁弄了顾大夫来府引狼入室?!这次,她还想用迷药迷倒我,她这样的女人怎么能信?!她对你必定是有图谋的!先生你......你怎么能......?!"泪,不受控制的就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冰凉的手指轻轻替他拂去,他闻到那指尖血腥也掩不住的熟悉气息,沉静如昨,他听到手的主人轻轻的笑了笑:"是微臣卤莽,教世子担心了。"那手力道稍大了些,最后一点水雾挥去,他看到他清亮的眸光--"但微臣也请世子记住一点:无论是看什么人,都断不能以党阀派系笼统视之,也不能为一时一地之言行所左右。你要看的是这个人本身。"

一句话后的千言万语,是先生不想说,还是学生不想解?直到后来,之惟想起那晚情景,对于很多事情也仍没有再深究下去。有些困惑,有些伤心,有些愤怒就这样统统被留在了那个夜晚。这让他在不久以后还仍能流着泪仰起脸,说:"父王,你还有之惟。"然后被那个同样流着泪的人紧紧的抱在怀中,再无芥蒂,相依为命;也让他在以后更长的岁月中,无论是身处何种地位,一直都相信世上还有种叫作"信任"的东西存在,相信更有一种名为"宽容"的东西能维持它的长久--因为曾有人用了生命来教授。

一旁落花成冢,埋葬的是谁的过往,谁的未来?

风过,谁怜?

却听君潋忽然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到再也咳不出声。然后他松了捂唇的手,拿过之惟手中的瓶子,将瓶中的药送了些入口。虽然他的动作很快,惊鸿一瞥间之惟仍是见到了瓶上滑过的一抹鲜红--刚刚的谎言不攻自破--这药,平时原来是这么使的!

恍然大悟!他这才知道他先生的身体从来就没有复原过,而这几个月来的貌似健康,只是因为他还要忙着修史,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还要对着他的学生微笑,他还有太多的东西要教。支离病体不过一直是靠一根弦硬撑着。此番情景下,是力竭,还是心死?终于弦断人溃。

君潋没有精力再掩饰自己的虚弱,闭了眼睛,掩耳盗铃。

之惟已忍不住扭过脸去,任热泪奔涌,泪眼模糊中映出花开红艳,他只觉那花红得太过耀眼,仿佛是燃尽了自己的整个生命。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脸上的潮湿终于风干,回眸,见君潋已睁眼望着他笑:"世子,刚在看什么呢?"

"花。"他看着他,"开得真好。"

君潋便坐起身来,点头道:"是啊,离若说这里的花开得比胭脂楼里的好得多,甚至比曲江的还好。她说这里叫野趣,便找我一同来看。"

心湖上涟漪一圈而逝,他也点了点头:"这样啊。"

君潋转眸看他:"既然来了,那干脆世子陪微臣看看,好不好?"

少年眼波流转,清澈如旧:"好。"

君潋低头一笑,伸出手去拉了学生的手,换来的却是几乎掐进肉里的紧捉--少年的手冰凉的,有些刺痛的感觉,不由也握得更紧。

相依看花,两两无言,只满眼张狂怒放的花朵,像用全部生命去赶赴一场盛宴,然而,还未至完席,便落在了它们最辉煌的时刻。

一旁,燃着一丛山火--本已渐渐的熄了去,却见君潋从袖里掏了张似乎是字条扔了进去,于是,将熄的火苗又跳了跳,然后便慢慢的化为了缕缕青烟,倦倦的飘着飘着......

无端涌上些眷念,缠绵在心头,不能与人说。

这时,之惟看见了先生的微笑,看见他看着他,眼中是千帆过尽的笑意,仿佛他已能明了全部。

然而,他却知道:明明他也只爱过一次,一次......便穷尽一生。

一生只为一段情--

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年桃花开得早,落得也早,经那一夜风急,第二日满山满城便洒了一地,并无人惜。

人的注意上午还在乎前方捷报:兰王已助乌桓新王平定叛乱,一路收拾山河势如破竹,至此,前方战事可谓全线告捷。下午便转向了另一个消息:胭脂楼的离若竟要出嫁!一时间,议论四起,刚还论的是江山社稷,立刻就变了脂粉佳人。

之惟跟着君潋,就在这时走进了胭脂楼。自然清楚外面顷刻便是传言纷飞,但楼里离若的小院却是如此静谧:夕阳下蝴蝶兰儿正含苞待放,娇嫩的色泽像要滴落碧青的草地。

这让他有点恍惚,怀疑起此来的原因--他们可没有街头巷尾的百无聊赖,他们前来是因为碧儿闯进了君潋家中--

还穿着昨晚衣衫的绿衣婢子奔到他们面前,咬着下唇:"我家姑娘说要远嫁。"

君潋从书桌后抬起眼来。

碧儿看着他:"你明白吗?"

君潋站起身来。

碧儿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不让我来,但我知道她想你去。"

君潋已经离桌向外走去。

一头雾水的之惟急忙跟上,却为碧儿所拦。她擦掉了眼泪,眼波很亮,然后她对他说:"你记着,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算帐的--全都是因为你!"

金尊玉贵的他望着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丫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如此让人生疑,这般宁静这般美满,却也这般没有喜气。走在当先的君潋似也因此而迟疑了下,于是,去揭幔帐的手便停了停。

就在那瞬,香风扑鼻,幔帐摇曳依旧像层粉色的轻雾,依旧轻易的覆上了人脸,而那边,也依旧隐约着那道窈窕身影,恍如初见时分。只是不同,这次是素手拨开了阻碍,一打照面,两边竟都还是片刻失神--

他依旧为那头的明艳世所罕有:鲜红的衣衫,严妆的佳丽,眼波流转,妩媚之极。

她也依旧因那厢的清华平生难寻:白衣如云,微有丝凌乱,黑瞳如墨,泄出点涟漪--可是因为他在心慌?可是因为......她真的上了他心去?

不禁笑了:"来得真快啊,我的君郎!"

他半点没在意她的调笑,仍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

她嗔怪的看了他眼:"知道碧儿会去找你,还不趁空儿换身衣服?"笑靥如花的凝视,"你看我这样,美不美?"

他终于找到了她胸口处比旁处略深的红色,顿时忘了所有的言语。

素手抚上前胸,阻挡他视线,手的主人悠然一笑:"来了这许多次,难得今次起了色心没个正经--可惜人家就要出嫁了,你终究迟了一步。"

"嫁?"虽猜到了,却还是存丝侥幸。

她看着他:"视死如归,你会不明白?"漫不经心的笑里似乎还是那个气死古人的神气,"归不也就是嫁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是笑得那般明媚,"对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死亡不也是一种远嫁--一般来之不易。"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终于从碧儿口中溢了出来,之惟也一脸震惊。

离若看着院中二人,眼神终于暗了一暗,却听面前人说道:"姑娘好口才。"

转眸,看到他的浅笑,她于是也笑了:"公子好风采。"

一切仿佛昔日重来。

还是将那人让进了屋里去,也还是倚在美人靠上,可今日这一倚,却怕再也起不来。幸好那人的神色也还如初见时平静,仿佛什么话也依旧都谈得开。她尽力对他柔媚一笑:"想问便问吧,我还有时间。"

"怎么伤的?"

"还是那么直接啊,又在问话了。"她嗔,然后认真的看着他,"你一定要知道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心疼起这个人的?从他一次比一次清倦的微笑,还是一回比一回清明的双眼--是从什么时候起,那笑里眼里再藏不住悲哀?

"该承担的谁也逃不了。"他回答。

她便摇头:"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

他苦笑了下,依旧静静的看着她:"姑娘可以说谎。"顿了顿,"我反过来听就是了。"

在他眼中,她看到前尘恍如隔世今时水落石出,便不再隐瞒:"昨晚上和你分手后,我坐了你的车,果然遇上了世子。他疑心我劫持了你,便劫持了我盘问--呵,武功不高,胆子不小--都是随你这个先生吧?"调笑中却忍不住咳嗽起来,随手拿帕子一捂,便扔了不看。

却见君潋递过来个瓶子:"吃了,剩下的外敷。"

"是什么?"

"止血的。"见她不接,君潋不知自己怎还能仍跟着她笑,"是你那'师父'留的,你还信不过?"

离若被他逗得一笑,脸色却惨白了些,伸手覆上那瓶子,以为她是要接,却没料她突然抓了他手,他心一动,以为她是要握,却没料她一抓却又松了,心......一颤。

"你留着吧,没用的:肺上扎了个窟窿,怎么补得起来?"她摇头,呼吸忽然急促。

"吃了。"他终于再不能笑,硬将药送到她唇边,冰凉的手指碰到更凉的红唇,双双一悸。

红唇如蝶翼轻轻滑过他的手指,她别过眼:"真的没用--箭头上有毒。"

"啪",瓶子跌在地上,碎成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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