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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花梦(12)

康梦庚正没处躲雨,忽遇那白衣童子,引他到一条大路。这路俱用白石砌成,宛似瑶阶雪岸。此时,雨势略缓,康梦庚一路走着,便问那童子道:“这地方叫甚所在?前边的可是所寺院么?”那童子道:“却不是寺院。此地叫做神君里,里中并无小姓,止有一个佘家。先世受封常山郡王,今已谢世,并无子嗣,只有一位郡主,年已十五岁,未招驸马,尚是寡居。且姿容绝代,词华擅场,即西子、南威,亦不能及。只是性爱穿白,因号白衣郡主。故男女侍从,皆奉郡主所好,俱穿白衣。相公适才见宫阙崔巍,即郡主所君之府,实非寺院。”康梦庚道:“小哥何人?乃知郡主如此详悉?”童子道:“小可亦佘氏厮养,故郡主之性情言动,无不深知。”康梦庚道:“如此失敬了。但郡主侯门似海,恐非外人息踵之地,还转去罢。”童子道:“天尚未晴,且权躲半晌,免得前路吃苦。”康梦庚道:“我原打帐躲躲,只因认是寺院,故策蹇而来。今既知郡府,便不敢唐突。”童子道:“我郡主尊宾敬客,尤重文才,且气逼须眉,谊敦大雅,相公何可以巾帼弃之。”康梦庚听这童子,善于辞令,便已不俗,料那郡主,决非平等佳人,莫若乘其款留,一观动静,未为不可。便道:“小哥所言固妙,特恐外邦游士,率尔登堂,郡主闻之,未免见罪。”童子道:“郡主好贤若渴,以相公之人才,谅不相弃。”说话间,已到郡府门首。只见雕檐壮丽,日近螭头,飞脊崔巍,云连雉尾,琉璃闪烁,锁钥森严。康梦庚跨下骡来,吩咐朱相、王用,并掌鞭人,俱外厢等候。童子逡巡引入。见其院宇,皆金庭玉柱,翠璧瑶阶,光彩陆离,镂琢异巧。进了四五层院宇,童子道:“相公请少坐,待小可禀明相请。”不多时,先有两个少女,捧出华冠丽服,送与康梦庚换下湿衣。又坐片时,只见方才那童子出来,说道:“小可已禀过郡主,请进内堂相见。”说未了,忽见屏门大开,便有两个绝色女奴,出堂迎请。又走过数重庭院,方是内堂,只见,锦额朱帘,花香玉映,重璀璨,奇卉纵横。院中,玉案银筝,画屏锈榻,金钗粉黛,环列数行。不啻如蕊宫椒寝。康梦庚才步入庭中,早见十来个宫妆美人,携灯执扇,引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下阶迎接。身穿织锦琼裙,光彩射目,金珂玉佩,摇曳铿锵。头戴八宝凤冠,珍珠璎珞,缀饰四围。且雾鬓云翘,翠华掩映。下穿八幅湘裙,衮绣炫耀,珠玉四垂。则长裙之下,两瓣金莲,珠尖凤头,不盈三寸。皆素罗鞋袜,纤纤绝埃,直觉迹印花尘,香生步履,姿容妆抹,事事可人。诗云:

姻缘方拟出尘游,未见春风第一俦。

今日白衣真绝世,果然魔母擅风流。

康梦庚知即是郡主,便鞠躬上堂,整容四拜。郡主答拜如礼。康梦庚平身站立,偷眼瞧那白衣郡主,果然花容月貌,玉琢不成,粉描不就,天然颜色,不类凡姿,且轻盈妩媚,若不胜罗绮。因想:“世间果有此绝色!我康梦庚一韦布之子,虽不敢望其玉体,即此睹面相接,已自消魂。”郡主娇音婉转,命侍女们看坐。康梦庚恭揖道:“小子草莽贱夫,布衣下士,得登王者之堂,幸属郡主之盼,已出万幸,何敢僭坐,以乱尊卑。”郡主道:“先生文章上宿,词苑华宗。贱妾少孤女子,僻处邗沟,谬辱大雅君子枉驾。方将拜而受教,何必逊此一坐。”康梦庚再三谦谢,只得面西坐下。郡主自移一位,朝内陪坐。女侍南上香茶。点茶人物,人莫能识,食之但觉甘美可爱。连献三茶,乃毕。郡主开言问道:“先生名姓大表?何方贵籍?青庚几何?何由至此?”康梦庚答道:“小子姓康,名伊再,字梦庚,浙江平阳人氏,年才一十四岁,少游四方,近客山左。今秋闱伊迩,因驰辔而南,路经贵里,忽为天雨所阻。思欲得一避雨之地,实不知郡主第宅。冒昧误投,方且觳觫待罪,不意反承盼睐,谬辱宠荣。小子何福,乃有此盛遇。”郡主道:“原来先生乃东南名彦,不啻祥麟威凤。贱妾何幸而邂逅遇君,得以亲承大教,不胜欣荷。”因吩咐女侍们排宴。

不一时,玳筵具设,簋交陈。郡主逊康梦庚入席。康梦庚殷勤致谢道:“小子一介寒鲰,何敢遽叨渥款。”郡主笑道:“浊醪粗馔,本不足以献君。忝在相爱,故敢奉劝一爵,小助谈兴。”欲逊康梦庚上坐,自己侧面陪侍。康梦庚必不敢当,只得勉强,仍照面西而坐。郡主一席,向内相陪。才坐下,女侍们献上酒肴,皆山珍海错,极人间罕有之物。金尊玉箸,穷极奢靡。酒过数巡,郡主吩咐女侍们,奏乐的奏乐,按舞的按舞,唱曲的唱曲,一时间便有十数女乐,立于阶下。檀板轻敲,玉笙低度,箜篌嘹亮,箫管缤纷。又有两个绝艳丽的少年美人,绯衣绣带,珠冠翠翘,盘旋于氍毹之上,轻身妙舞,柳腰曲折,广袖飘扬,素手低垂,星眸转盼,轻盈态度,分外可人。引得康梦庚神魂飘,如置身蓬壶阆苑,疑非人间有此乐也。未几有四个美女,和弦按板,缓缓而歌。唱出一套《九嶷山》曲儿道:

〔香罗带〕疏星漏绮窗,幽期怎忘。黄昏整步惊佩扬,菱铜轻拂试新妆。〔一江风〕绣户偷开,摇动双环响。忙将衫袖挡,恐惊他耳隔墙。〔懒画眉〕悄步出帘栊,转忧慌。猛听得,隐隐鼾声在耳厢,却元来是陪宿小梅香。〔醉扶归〕花边月底情摇漾,担愁常自忆高堂。怕梦转,罗帏唤儿行。〔梧桐树〕雕阑倚海棠,绣阁摇朱幌。树影俄惊,恍惚人来往。不禁小鹿儿心头撞。〔琐窗寒〕过湖山画桥西向,匆移金响。空廊,怪篱根吠起乌庞。〔大迓鼓〕他偷将婢妾央,传书寄柬,纸短情长。巫山咫尺浑难傍。〔解三醒〕画楼前想杀风光。翻嫌行处清辉满,转怯闲庭风露凉。耽惆怅。〔刘泼帽〕从来好事多磨障,漏更长,逗的春魂。〔余文〕今宵倘得同鸳帐,九疑山作雨云乡,莫筑愁城接太行。唱完,只觉悠扬缭绕,声调遏云,宛转生妍,纾徐合节。康梦庚不胜欢喜,只管击节称快,真个急管繁弦,浅斟低唱。不觉风传漏板,月转花梢。康梦庚已是半酣,便出位告辞道:“小子蒙郡主推恩,得以饱沃玉食。但贱量不胜豪饮,斗胆告辞,望郡主垂宥。”郡主道:“藉此杯酌,正欲谈心,何为遽尔见弃。先生姑请宽坐,妾身尚有一言奉闻。”康梦庚因复入席,恭问道:“郡主有何见谕?小子自当躬听金言。”郡主道:“但语及于私,言之实耻。本不敢自述,幸觌面对君,形骸不隔,似可无嫌。妾身痴长素封,生成金屋。自先君见背,闭户守贞,年登十五,未卜所归。今得与君萍水言欢,倾心相吐,若蒙不鄙陋质,原抱衾以侍君子,不识先生以为何如?”康梦庚道:“郡主天潢贵胄,小子草莽鄙儒,岂可僭分宫闱,折书生之薄福。”郡主道:“先生乃江东贵客,何逊若此。正恐贱妾无容,不足侍巾栉耳。”康梦庚想一想道:“我正为贡家误我姻事,方欲另求淑女。今当此艳美,岂可反为错过。”便乘机应诺道:“若果郡主屈尊下配,选及寒鲰,固生平未有之奇荣,人世希逢之旷典,何敢过逊,以负郡主一片美情。”郡主大喜道:“先生见容,妾可谓得所托矣。”遂命旁立十二金钗,每人各执玻璃盏,代我奉劝康相公一杯。”众美人应诺,一齐举杯斟酒,送至康梦庚面前,跪而献上道:“妾等奉郡主,各进一觞,为康相公贺喜。”康梦庚忙立起身,接杯在手,便道:“美人请起。”则一饮而尽。第二美人,亦复跪献,康梦庚轮流接饮,一连七八杯,早已大醉,不肯饮完。众美人一齐跪求道:“相公不饮,妾等便有谴责,况奉郡主使令,相公慢妾,即慢郡主。”康梦庚不得已,勉强把十二美人的酒,尽皆吃完,已是酩酊。郡主见康梦庚已醉,便叫掌灯入院。一霎时,莲炬分携,纱灯引路。过了许多宫殿,直至一室。但见:

重帘锦额,翠绕珠围。异彩纷披,天香馥郁。妆台畔银烛高烧,宝镜前鸾绡轻掩。瑶琴云瑟,石几斜分,象管银筝,画床交设。鹤羽扇招兰蕙之风,孔雀屏射虹霓之彩。摆列着玳瑁床、珊瑚枕、如意衾、合欢帐事事风华;安排上狻猊鼎、龙脑香、同心带、合卺樽般般珍异。瓶插雉尾,帘卷虾须。架上牙签叠叠,璧间图画森森。休说人间无与争奇,便洞府莫能擅美。

康梦庚身入其中,喜不自遏,与郡主携手并肩,相偎相傍。抱至床前,便欲解衣就寝。康梦庚先为郡主除下冠簪钿饰,然后玉扣轻松,带围宽退,解去里衣,露出冰肌雪腕,柔腻可爱。康梦庚正欲贴近其胸,抚摩其乳,刚欲上手,忽闻有阵腥臭之气,直触鼻脑,秽不可当。康梦庚大吃一惊。此时虽则甚醉,然心里逼清。想道:“如此美人,那有这种腥臭。必是邪物。”慌忙立起身来,抖擞精神,假意悔过道:“我真个醉也,婚姻大礼,不告父母,岂可造次苟合,有伤风化。”郡主笑道:“郎君何拘泥若此,真乃书生伎俩。”康梦庚道:“我原为避雨而来,今既雨霁,便当奉辞。”郡主作色道:“郎君既为入幕之宾,如何又作脱钩之计。妾身非路柳墙花,郎君怎效秋胡薄幸。”康梦庚道:“奈我功名念切,无暇图欢,至婚姻大礼,待小子告之家庙,重以币聘,未为迟也。”郡主怒道:“郎君既萌此意,便不该唐突,岂有敌体这后,骤尔变更。以妾为何如人?竟贱薄至此。”康梦庚道:“既已同心,何妨迟此旦夕。”便往外飞走。郡主亦尾之出而出。有诗云:

为求才美渡银河,谁道相遭又是讹。

总为心魔未降状,现为金粉抱云和。

康梦庚逃出前堂,早被众姬妾拦住不放。康梦庚一手撇开,挣身而出,恰看见方才那白衣童子,便扯住道:“我的家人在那里,快同我出去便罢,若不走时,还你个死。”那童子被这一把捺定,怎敢不走。

却说朱相、王用及掌鞭人,守候多时,不见动静。正焦躁没法,忽见康梦庚慌忙而出,便迎上问道:“相公出来了吗?”康梦庚道:“有邪气,快些走罢。”朱相道:“怪道我方才见的不错了。”康梦庚急问道:“方才你见甚么?”朱相道:“正要告禀相公。方才小人守得厌烦,往门外看看野景,见这斑白衣小厮在草地里打滚戏耍,一霎时俱变做乌蛇,又一会,仍变了人。小人冷眼瞧见,不敢说破。今见相公说是邪气,因此我方才所见的是真了。”康梦庚道:“可也作怪,如今天好了,快些赶路。”正吩咐整顿行李起身,忽见郡主与众多婢妾,赶至面前,喧哗吵闹,把个康梦庚团团围住。郡主指定了面,大骂道:“我怎生礼貌待你,你却在我府中,如此撒野。只问你,今日去也不去?”康梦庚道:“如何不去。”郡主大怒道:“只怕由不得你。以我之气焰,何难立伤汝命。但可惜此好人物耳。今既如此无情,拚得食汝肌骨,也当春风一度。”康梦庚听得,也大怒道:“小小妖魔,敢犯吾正士。吾岂不能杀汝!”便向锦囊中,拔出利剑,望郡主劈头一下。郡主不曾提防,躲闪不及。可怜脑血迸流,往内疾走。康梦庚尽力把姬妾们,砍伤大半。但听半空中,忽喇一声,非雷非雹,一阵烟砂。康梦庚挣眼看时,却变做一片荒郊,那里有甚宫殿。家人与掌鞭的,各各大骇。康梦庚道:“你们不要慌张,但莫输与他意气,须寻着血路,追至巢穴,看是何物?”大家依着血痕,直走至三里多地,有座土山,其色皆白。山下一个土潭,约有三四尺广阔。只见有条绝大的白蟒蛇,壮有一围,长可数丈,头已砍破,死在潭中。旁边又死着许多小蛇,尽皆白色,亦有丈余长大,俱血迹未干。康梦庚恍然道:“方才朱相所见白蛇,果然非谬。那大的即白衣郡主,这些小的,便是姬妾辈。他在人烟不到之处,年深月久,吸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千年而后,便能变化人形,并知言语,幻成宫殿,诱少年男子,采其元阳,以壮精气。如此害人之物,不灭其根,终为后患。便叫朱相、王用两人,往四处拔些枯草,堆塞土潭,点起烈火,烧得遍地通红。可惜千年神物,种类不存。三人仍复上骡而去。诗云:

邗沟春色径无媒,书把繁华付劫灰。

一曲梁州人便误,三千脂粉现楼台。

康梦庚走出村来,已是晓钟初动,残月低沉。只闻茅店鸡声,早见板桥人迹,却并非昨日来时这条大路,那里有甚长松花鸟,总是白衣郡主幻成景象,引人入胜。因询之父老,俱说此地向来原有居民,只因有毒蛇害人,故不敢居住,都搬开去,遂成旷野。康梦庚心里好生快畅。一路走着,因对众人说道:“怪道昨日那白衣童子,说此地叫做神君里。又说先世封常山郡王,又姓佘,都含而不露。幸是我小心,不曾上手。若愚莽些,不辨好歹,误兴交,沾了毒气,必死无疑。”王用道:“这是相公的福量大,那妖物也该数尽了。但不知既被缠住,如何又得脱身?”康梦庚因将前事,细说一遍。众人尽皆称异。

在路,晓得夜宿,不数日,到了金陵,便在承恩寺里借一个下处住着。尚是六月天气,终日读书之暇,便往各处乘凉游玩。如雨花台、桃叶渡,以及牛首、秣陵诸胜,无不游眺殆遍。其间红楼翠馆,佳者固多,在常人见之,便为武陵姑射,一入康梦庚之眼,只是俗粉庸脂,略无所系。一连游了两月,游兴索然。因叹道:“才美之难,一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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