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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世无匹(4)

却说干白虹,自从酒醒之后,方才想起丽容之事。忽然大悔道:“我真个狂了!小娘子何等待我,我却负他,真畜生之不若也。只如今怎么回复他才好?”肚里虽然懊悔,怎当银子却已用空,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日夜不安,常欠欠然自知抱愧。一日忽发猛省道:“我自从为人以来,未尝少有亏心之行。今日狂悖若此,致他含怨无归,陷身不义。想丈夫处事,岂可昧理负心,轻狂自弃。且堂堂六尺,忘恩负义,何以为人。”便将自己这数亩腴田并几块园地,连忙都出了经帐,托人寻主求售,一总只卖得五十两。又拉几个村中弟兄,做下二十金的会债,并两间栖身房子也卖了十余两。把来凑在一块,用纸封好。虽然酒兴本豪,只得勉强遏捺,随他口里流涎,竟不敢分毫耗散,次日就去央王三秀才,到金家说亲。那王三秀才专靠趁闲钱、吃喜酒的,有甚不肯,便一诺无辞,连忙到金家求帖。金守溪接着道:“王三相公许久不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王三秀才道:“此来别无他干,因有一头好亲事,特来与令爱作伐。”金守溪正因女儿的病,只是沉重,明明晓得他青年丧偶,守了三年,有些情动伤感而成,正想要寻媒人与他觅配,恰好王三秀才正来说起这事,便连忙问道:“小女欲寻个人家,只不知王三相公说与那一家的子弟?”王三秀才道:“离此不远,有个干家,这官人叫做干白虹,青年好义,在村中也算个有名的豪侠,因父亲早背,尚未有家,不知可使得吗?”金守溪听说干白虹三字,虽不识面,那义勇之风,藉藉在耳。且王三秀才又是生平的惧下,便满口应承道:“那干白虹我也闻得,原是好好人家。既王三相公说来,再无不从之理。至于六礼丰俭,悉凭王三相公斟酌,也不敢计论。”王三秀才道:“婚礼原不论财,只要对头好便可做得人家。总是小弟在内主持,还你停当便了。”金守溪不胜之喜,遂留王三秀才吃了便饭,写个年庚与他。王三秀才谢别出门,便到干家回复。干白虹见已说允,满心欢喜,也不卜问,就选了行聘日子,行礼过门。丽容闻知这信,想道:“他一去半年,只道做了浮萍无蒂,谁知终不忘情。但怎生到今日才来纳聘?甚觉猜详不出。及闻得作伐的果是王三秀才,看那帖子确又是干将的名字,便已放心。金守溪回聘请客,忙了两日,然后再看看女儿的病。可也效验,竟能起身吃粥了。再过两日,已是霍然。有阕《入赚》曲云:

女不中留,年长应须觅好逑。休迤逗,春心一发便情稠。任绸缪,恹恹鬼病春深后,医药如何得疗愁。要他瘳,除非早把姻盟偶。胜如针灸,胜如针灸。

自从干白虹行聘之后,丽容便已安心。金守溪也觉完成了女儿身事,免得牵牵挂挂。不隔两月,干白虹托王三秀才到金家约日完婚。金守溪因女儿已是标梅过期,难以久待,只得乘势应允。但自己身子,觉得有些老倦,正没人帮理家事,眼底又无亲戚。便与王三秀才商议,想要入赘干白虹过门。王三秀才也就与干白虹说知。干白虹正想要亲近那酒缸,还恐不能遂念。忽然说着入赘,正中机谋,连忙应诺。到得毕姻之夕,依旧纱灯鼓乐,高头骏马,迎接新郎过门。堂中灯烛辉煌,氍觎烂熳。干白虹入堂交拜,好不兴头。金守溪一见,却就是踏曲粗工,大吃一惊,心里陡然发怒。捋出拳头就要去打那新郎,却被王三秀才一把拉走道:“这是怎么说。儿女完婚,良时美事,就心里有些不像意,也不是此时发挥的。况花烛在前,新郎并未失礼,如何做此情状?”金守溪气得话也应不出来,只摇头道:“这是我家雇工人,甚么新郎?”原来王三秀才不知道这段话柄,见金守溪说得古怪,便丢了这边,连忙去问干白虹。干白虹笑而不答。金守溪怒跳如雷,又一拳打来,仍亏王三秀才拦住。干白虹也不理他,竟喜孜孜与丽容交拜。金守溪正大嚷大骂时,两个新人已携手入房了。金守溪怒得眼里爆出火来。无奈王三秀才紧紧拖定,不得脱手。丫头奶娘也来解劝。王三秀才扯他坐下,好好问道:“此事毕竟怎样来头,亲翁这般着恼?可对我说个详细。”金守溪双手揉着心头,叹了几口闷气,才一句一喘的把平大郎的雇工之事说出,叹了几口闷气,才一句一喘的把平大郎的雇工之事说出。又道:“明明是这狗才假冒了干白虹,诳骗我女儿身子。王相公,你也不该同他耍弄我!”王三秀才方知其事,不觉大笑道:“原来有此一番把戏,怪不得亲翁发急。但今日干白虹却是真的,前日那平大郎倒是假的。”金守溪道:“岂有此理!平大郎面貌,岂不记得,难道我认错了不成!”王三秀才道:“你也未必认错,但他当日雇工,焉知不为令爱而来,故隐讳姓名,屈身游戏。如今总是自家骨肉,也不必讲了。”金守溪听着这句,恍然大悟道:“干字加两点便是平字。据王相公说来,似有此情。但闻干白虹平日端方不苟,今作此邪行,便不是个人了。”王三秀才道:“家丑只可掩饰,不可昭彰。令爱既不能守,将计就计,也可了局。况且雇身之事,外边绝然不闻。你也不必提起这事,播扬他的短处。”金守溪听到期间,气已消了八九分,因说道:“这也不干女婿的事,总是我女儿不肖,辱没家门,是我晦气,养下这等没廉耻的东西,只得由他罢了。”王三秀才道:“你也不要说坏了令爱,我看干白虹并非好色之人。前番举动,或者别有隐情,未必为此。总是日后便可见他心迹了。”金守溪无可奈何,只得移嗔作喜,摆下酒筵,与王三秀才尽欢而别。诗云:

少妇樽前话合欢,新郎只觉酒肠宽;

泰峰底事翻惊讶,为尔当时不姓干。

次日,干白虹夫妇出堂见礼。金守溪并无半言。三朝满月,治酒宴客,反觉着实破悭,在女婿面上,几乎费了十来两银子。干白虹与丽容两个十分相爱。偶然一日,夜间对饮,丽容因笑问道:“前日赠君聘资,意谓即来纳采,不意一隔半年,杳无音耗,使妾不胜悬望,一病几危,直至今日方成吉礼,未知是何缘故?”干白虹笑了一笑,也不隐瞒,竟将前情直说。丽容道:“你总是为酒误事,犹幸不忘妾约,尚是君子。倘做了负心酒徒,可不将我置于死地。”干白虹道:“卑人虽处贫贱,实以豪杰自命,岂敢忘恩。故发愤悔悟,百计图维,方得成此良缘,以偿前罪。”丽容道:“我父亲尚不知郎君善饮,故不十分防范,可以任我取之。若欲尽酣,须是夜间在房中私饮,在父亲前,切不可露出本相,使他牢守酒房,便没得吃了。”干白虹恐怕送断后根,果然依他的教导,在丈人面前,只吃一小钟儿。金守溪再要斟时,就推吃不得了,立起身还作许多醉态。金守溪信为实然,甚是快活。那知到了房里,最少要吃一坛还不尽兴。金守溪见他老实勤俭,把一应帐目都托他盘算。干白虹是豪爽的人,这锱铢繁琐的事,那里有心去操握,便丢起一边,只是饮酒。倒是丽容着忙,恐防露出马脚,悄然叫小厮到外头催讨。算结一宗,就叫他交还丈人。金守溪不晓得里头全亏个幕宾,只道女婿能干,做得井井有条,帮他挣家,好不欢喜。那知干白虹心里甚是厌烦。过了两年,金守溪因平日劳伤过度,忽发吐红之症,淹淹床褥,久药不效,便将帐目收起,外边所欠,俱叫小厮日夜坐索,尽行讨清,归在女儿之手。干白虹见丈人病势沉重,各处延医问卜,设蘸祷神,替他祈寿。金守溪闻知,恐怕费了银子,连忙止住道:“虽承你的孝心,但我若该死,吃药献神总是无益;倘还有寿,自然痊可的,何苦用于无用之地。钱财乃难得之宝,岂可轻易耗费。今后切不要为我祈福,使我病中不安。”干白虹见他这等吝惜,反在背地里祈祷使用,总不与他得知。过了三四个月,终无应验。金守溪虽然钱财是命,这时候只得丢着万贯家私,一双空手去干前程了。干白虹夫妇不胜悲痛。衣衾棺椁,开丧举殡,事事从厚,不失富家之礼。虽甚非死者本怀,聊以尽后人志愿。至于启建道场,荐先设食,三年之内,殆无虚日。自此以后,只小夫妇两个当家,一切本利帐目,俱是丽容执掌。干白虹别无他事,只终日以酒娱乐。一年之内,准准要醉他三百六十日方始欢畅。一日对丽容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何苦孜孜较量,劳心操握。人生在世,只图安闲快活,过了一生,就是便宜的了。那些子母,贫不能还者,须当弃之。下人劳苦,必应体恤。乡人告急于我,亦宜济其缓急,休得概为拒绝,致他无门投奔。须外存厚道,内蓄热肠,使乡党无有怨心,邻里不生嫌隙,则吾享用其财,始可安而无愧。”丽容道:“君既能作豪侠丈夫,妾敢不勉为慈顺之妇,抚危拯困,亦有同心。况妇道从夫,自当赞成斯美。”便吩咐小厮,各处债负,但取本银,利息不论久近,一概免收。若贫无所偿者,竟还其券,本银亦不必索。乡党有贫者,散之以钱;病者与之以药;死不能殓者,殓之;贫不能葬者,葬之。如是年余,丽容即生一子,干白虹甚是欢喜,便雇奶娘服侍。到四五岁上,聪明俊秀,迥异群儿。干白虹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干旄,字曰浚郊。才交六岁,即能读书,夫妇十分钟爱。正是:

积厚宜流庆,欣看似续贤;

鄙夫每无后,空有臭铜钱。

一日,干白虹游南雄岭,路至半中。是时,深冬天气,天值大雪。虽身被重裘,尚觉寒风凛冽。因见雪景旷阔,琼瑶万顷,殊堪纵目。因冒着风雪,一步一步的挨将上去。只见珠楼玉宇,璀璨四围;粉蝶银花,飘飘万豁,俨然置身琳琅之际。不觉尘襟顿涤,烦虑皆消。因大喜道:“真好一片雪景,就如锦装世界,粉捏乾坤;四山尽列晶屏,万树皆飞琼屑;人在冰壶,天开玉镜。真大观也。”正在那里狂呼乱叫,忽听雪深之处,似有呻吟喘怯之声。乃大惊道:“山空地旷,雪深数尺,何处来这声音?”连忙寻觅,果见有个坎陷,一人僵卧于中,身上的雪也积厚尺许。干白虹叹道:“如此寒天,这人跌在雪里可不冻死!”又认不出是乞丐,还是平人。就用手替他拂去了雪。却见那人头戴儒巾,身穿一领蓝绸褶子,脚下穿双旧红鞋儿,像个斯文人物。如飞一手扶起,却有气无声,已是将死的了。干白虹忽动热肠,忙替他解下湿衣。在自己身上脱下一领羊裘,将他裹了。只因这一救,有分教:热肠适取祸危,豺虎自招入室。未知那人是何人品?干白虹救得他活救他不活?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患难临头陈与权雪中遇侠冤家狭路刘天相杆下亡身

词曰:

穷途落魄谁依仗?风雪将身葬。一朝起死遇贤豪,金玉丛中顿改旧丰标。凄声幸入人耳,陡惜他人死。一般恩义两相加,他日酬恩贤否自争差。

右调《虞美人》

却说干白虹一时动了个恻隐之念,在风雪里救起那人,连忙解衣披上。那人只是僵着,不肯活动。干白虹心下想道:“我虽与他这领羊裘御寒,但人已冻坏,不能便醒。若弃之而去,他依然是死。除非背他下去,寻个人家,借些汤水救灌活了,也是好事。”便把他双手搭上肩头,驮着下岭。那人伏在干白虹背上,因得了暖气,觉手脚微微有些渐伸。走下岭来,干白虹见有个酒肆,心里大喜。连忙驮入店中,先叫主人家烧碗姜汤与他灌下几口,已觉渐有声息。停了一会,再灌了些。那人果然便醒来,睁开眼一看,只哀哀的哭。干白虹喜道:“如今好了!”随叫主人暖壶好酒,滚热的灌与他吃。未几发出一身冷汗。众人都说道:“如今亏这酒力,寒气已逼了出来,不妨事了。”干白虹然后叫店主人四周生起炭火,把那人坐在中间,熨了一会,便能言语。干白虹恐怕耗他的神,不敢问其来历,只叫主人收拾肴馔酒饭,就在炉边坐了,与他两个缓斟漫酌。那人吃了些酒,觉元神稍复,便挣立起身,向干白虹双膝跪下,极口称谢道:“不佞身毙穷途,若非老丈实心相救,万无生理。从此苟生之日,皆老丈所赐也。恩情深厚,如何报答。”干白虹连忙扶起道:“同有此生,孰无爱人之念,见危思救,理所必然。足下何须称谢。”那人道:“不佞落泊异乡,亲情已为陌路,崎岖风雪,几丧残躯。何况不相关涉,素昧平生,而能仗义施仁,救我于死生之际。如老丈者,岂非体天地之心,具父母之爱。红尘中有此俊杰,不佞敢不下拜。”干白虹笑道:“扶危救溺,人情之常,乃劳足下如此称诩。足下高姓大名?何方居址?到敝地做何台干?乃奔走于风雪之中,驰驱于险仄之地,流离狼狈,以致若此。其间必有隐情,望为引教,以释吾疑。”那人听问,便扑簌簌吊下泪来。干白虹又笑道:“丈夫眉宇,固当磊落。何事戚戚于中,作此儿女之态。”便又满满斟下一大瓯酒,递与那人道:“借此满觥,少助豪兴,当发快谈,一洗胸中傀儡。”那人双手接过,一吸而尽。有阕《一江风》曲云:

论人情。炎暖徒相朦,凉冷谁相问?羡仁人。风雪丛中,生死关头,顿续须臾命。嘤鸣眼底亲。风云异日生。巧心机更向竿头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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