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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读元曲随想 (1)

读元曲随想

1

痴心女子把爱当做宗教,男子是她崇拜的偶像。风流女子把爱当做艺术,男子是她诱惑的对象。二者难以并存。集二者于一身,“一片志诚心,万种风流相”,既怀一腔痴情,又解万种风情,此种情人自是妙不可言,势不可挡。那个同时受着崇拜和诱惑的男子有福了,或者——有危险了。

2

陈草庵《山坡羊》:“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人活着难免有欲望。红尘中自有种种快乐,未必只在功名一途。不过,记住人迟早会憔悴,闹红尘也可以闹得潇洒一些。

3

关汉卿《一半儿·题情》:“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男女风情,妙在一半儿一半儿的。琢磨透了,哪里还有俏冤家?想明白了,如何还会芳心乱?

4

离别的场合,总有一个第三者——莫测的命运——在场,从此就有了无穷的牵挂。“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离别者感觉到了那个第三者的神秘威力,一声平淡的“保重”,包含多少无奈和凄凉。

5

对离人的想念中有牵挂,也有疑虑,因为陌生的世界里有磨难,也有诱惑。休怪他走累了“偏那里绿杨堪系马”,你“蛾眉淡了”也迟早得“教谁画”。难怪有人说,爱侣宜小别而忌久别。

6

白朴《阳春曲·题情》。其一:“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其二:“百忙里铰甚鞋样儿,寂寞罗帏冷篆香。向前搂定可憎娘。止不过赶嫁妆,误了又何妨。”

两幕小场景,同是求欢,两样心境。一个活泼泼何等调皮,一个酸溜溜着实吃醋。大千世界里,情欲幻化出了无数可爱的众生相。

7

白朴《喜春来·知己》:“不因酒困因诗困,常被吟魂恼断魂。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

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诗,酒,哲学,爱情,往往无用。吟无用之诗,醉无用之酒,读无用之书,钟无用之情,终于成一无用之人,却因此活得有滋有味。

8

有邂逅才有人生魅力。有时候,不必更多,不知来自何方的默默含情的一瞥,就足以驱散岁月的阴云,重新唤起我们对幸福的信心。

9

人生如梦,爱情是梦中之梦。诸色皆空,色欲乃空中之空。可是,若无爱梦萦绕,人生岂不更是赤裸裸的空无;离了暮雨朝云,巫山纵然万古长存,也只是一堆死石头罢了。

10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读者看到的是一幅美丽的剪影,美得感觉不到断肠的痛楚了。自己做流落天涯的断肠人,就是别一番滋味了。

11

自古多痴情女,薄情郎。但女人未必都是弱者,有的女人是用软弱武装起来的强者。

12

家太平凡了,再温馨的家也充满琐碎的重复,所以家庭生活是难以入诗的。相反,羁旅却富有诗意。可是,偏偏在羁旅诗里,家成了一个中心意象。只有在“孤舟五更家万里”的情境中,我们才真正感受到家的可贵。

13

看破红尘易,忍受孤独难。在长期远离人寰的寂静中,一个人不可能做任何事,包括读书、写作、思考。甚至包括禅定,因为连禅定也是一种人类活动,唯有在人类的氛围中才能进行。难怪住在冷清古寺里的这位老僧要自叹:“怎生教老僧禅定?”

14

“断肠人忆断肠人”——一个“忆”字,点出了离别之苦的所在。离别之苦,就苦在心中有许多生动的记忆,眼前却看不见人。情由忆生,记忆越生动,眼前的空缺就越鲜明,人就越被思念之苦折磨,叫人如何不断肠。

15

李寿卿《寿阳曲》:“金刀利,锦鲤肥,更那堪玉葱纤细。添得醋来风韵美,试尝道怎生滋味。”

醋味三辨:一、醋是爱情这道菜不可缺少的调料,能调出美味佳肴,并使胃口大开;二、一点醋不吃的人不解爱情滋味,一点醋味不带的爱情平淡无味;三、醋缸打翻,爱情这道菜也就烧砸了。

此曲通篇隐喻,看官自明。

16

在男人心目中,那种既痴情又知趣的女人才是理想的情人。痴情,他得到了爱。知趣,他得到了自由。可见男人多么自私。

17

往事付流水。然而,人生中有些往事是岁月带不走的,仿佛愈经冲洗就愈加鲜明,始终活在记忆中。我们生前守护着它们,死后便把它们带入了永恒。

18

良夜苦短,“四更过情未足”的爱侣求老天再“闰一更儿”,娇憨里夹着无奈。青春易老,年过中年的某男某女自许减去十岁,潇洒中透着辛酸。我们整个儿在时间的掌握之中,只求它让出一点儿零头归我们掌握,仅此就足以使我们像孩子一般快乐了。但时间是严父,常常连这一点儿要求也拒绝。

19

美自视甚高,漂亮女子往往矜持。美不甘寂寞,漂亮女子往往风流。这两种因素相混合又相制约,即成魅力。一味矜持的冷美人,或者十足风流的荡妇,便无此等魅力。

20

读闲书是人生乐事,但要读得兴味盎然而不是意气消沉。一个人是可以“识破幻泡身”而依然热爱血肉躯,“绝却功名念”而依然关心天下事的。

21

“人安在?还不彻相思债。朝云暮雨,都变了梦里阳台。”

可是,情人因相思而成其为情人。在梦中,昨日的云雨更美。只因襄王一梦,巫山云雨才成为世世代代的美丽传说。

人安在?在相思中,在梦中。

22

浮生若梦,何妨就当它是梦,尽兴地梦它一场?世事如云,何妨就当它是云,从容地观它千变?

23

在无穷岁月中,王朝更替只是过眼烟云,千秋功业只是断碑残铭。此种认识,既可开阔胸怀,造就豪杰,也可消沉意志,培育弱者。看破红尘的后果是因人而异的。

24

每个人迟早会有这个时刻:“正妙年,不觉的老来到。”长寿者也不例外。长寿不如忘寿,即忘掉年龄,永远活在眼前。但要修炼成这境界殊不容易,所以张养浩无奈地说:“都不如醉了,睡着”,“只推不知道”。

25

“喜山林眼界高,嫌市井人烟闹。”我也如此。不过,我相信世上多的是一辈子住城市而从不嫌吵闹的老百姓,却找不到一个一辈子住山林而从不觉寂寞的知识分子。

26

诗人陶醉于眼前的图画:柳堤,竹溪,鸥鹭,还有农夫渔翁——每人都正“贪营活计,不知他在图画里”。

谁更快乐,是看画的诗人,还是身在画中却不知的农夫渔翁?

也许,人生应是这两种境界的交替,时而能投入地做手中的活计,不知自己在图画里,时而能跳出来看人生之画的全貌,也从这全貌出发看一看那贪营活计的自己。

27

张养浩《朱履曲》:“前面有千古远,后头有万年多,量半炊时成得甚么。”

天地悠悠,生命短促,一个人一生的确做不成多少事。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善待自己,不必活得那么紧张匆忙了。但是,也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不抱野心,只为自己高兴而好好做成几件事了。

28

“无穷天地,那驼儿用你精细。”张养浩此言可送天下精细人做座右铭。

数学常识:当分母为无穷大时,不论分子为几,其值均等于零。而你仍在分子上精细,岂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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