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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在南昌侍居二年,癸卯,两粤匪氛大炽,大人复奉调赴桂,随抚节西行,令眷回通。予念征尘远迈,未克执殳随侍,平居忐忑。度至京,当散其心曲,攻书之外,当谋所以乐我生者。外氏在北,甥馆固可栖迟。但内弟等皆少年裘马,雅不喜与同合。复闻梅弟年已长大,入学堂肄业,有璧人之目,亦未尝不思一见。一日就寝,回环涉虑,念叫天真佳,惜只一见,闻其扎靠剧师授有自。彷佛已在京师,在茶园中见其扮演《定军山》一出,英姿凌发,金鼓震天,欢声动谷,一战斩渊,陈志或不欺人也。已而行事饬矣,遵海而归。事略作摒挡,遂至京,居停于吉老二处。老二,淑名兄也。蠢于名,而险阻过之。口臭四溢,隔百步外,仍闻其息。尤喜逢迎势利长者,口若悬河,而旁流支出,不遵河道而行,非刷坝卽决口,然刷决而后,经人修筑,不久仍如故。状较诸黄河、永定两厂,废财耗力,尤无限也。知予喜叫天,乃誉叫天甚。一日,谓予曰:『叫天将露矣,盍一往观。』遂偕月丈及仲舅氏同往,连观《天雷报》《黄金台》《朱砂痣》《捉放》《取帅印》《羣英会》各剧。年事已迫,遂归。月丈谓予曰:『年事何劳汝者,封台喜佳,曷再往。』遂重入都,又观《探母》一出。是日雪撩天意,服重裘,至天寿堂。是日定场尚早,至见母止,未接演《回令》。公主俪以二魁,【郑姓】盖初与谭并也。旋遂回家度岁。

逾年甲辰,春服将袭,游兴云轩,复与月丈、仲舅氏至京,造戚拜年。粗毕,仍主吉二所。二,一榻横陈,芙蓉蕾矣,俾夜作晨,含咀无厌。而英秀适与中合园定合同,讫将常露于是。时当正月,长信倦勤,每张乐怡寿,视梨园子弟独优,而元春尤盛。谭供奉无暇,外城遂鲜其迹。予亦郁郁无聊,直至三月下旬,呌天露矣。与王楞仙合唱《镇澶州》,楞仙私淑小香,名伶也。此剧又为程、徐絶作,谭、王效之,渊源有本,几于神契。余兴大豪,演之前一日,竟喜而无寐,兼羡其能演扎靠剧,益复神王。先期命老仆刘贵定座,近台人素稠杂,缙绅罕至,台旁视线复偏,楼上横直距离之度特远,俱弗善也。乃独定中池较远阶上。座定妥,仍亲往察阅,务期尽善。翌日,时未交午,嬲吉起饭,草草不及果腹,遂行。至则座无隙地。刘贵迎而前,翕张其睫曰:『啧、啧、啧,吉二爷太憨怠矣,快来罢,谭老板露戏,还不早来,那口烟误事哉。』吉二曰:『刘二伯弗谅予哉。』坐定,各戏次第完场,姑略弗述。已而谭老出矣,风姿雄毅,四座穆清,祭纛白介,威壮有容,会阵时,倒板高穿,快板严紧妙脱,中拍『右古』字,突然霞举座中,彩发千秋。字后,紧接『你的美』三字,音节朗彻,出名标字,灵警无俦。岳云助战,再兴调敌,鎗刺岳云,义不容卸,怒气奋张,神威凛然。与牛皋对白:『贤弟还是这样鲁莽,两军战前不问来将姓名,若是得胜回来,呌愚兄怎上得这功劳簿』等句,情文并茂。将台一场,说至『要见祖母娘亲,今生今世不能够了』句,忠悃孝思,肫慨兼至,虽百世下如见武穆英灵。惜庸耳俗目之流,独姸其腔调蔚美,不足语其志行,为可慨也。观毕,而郭岷原至,曰:『佳否?』余曰:『佳絶。』岷原曰:『今晚湖广馆戏,仍有叫天,君能往否?如往,请同饮酒肆,偕行若何?』予以得观此剧,于兴已足,复不愿与贵公子俱,遂却之。回吉宅后,而外姑复召之至寓宿,恐重违其意,乃往,遂寝于客斋。子夜醒,梅弟方醉归,口唱《空城计》城楼两折,顾余曰:『三姨夫,今宵叫天真佳,在湖广馆演双剧,一《空城计》,一《碰碑》。』予陡觉懊侬已极,以为岷原招我,何不同往。贵介虽无赖,剧佳又何恤者?今果悮矣,悮矣。当时卽躁急特甚,盖凡事当经挫,若为贤杰亦当历无数艰阻波澜,揭厉冲挽,然后克达颠顶。予丈夫耳,岂暇悔此。扩此款诚,楔而弗舍,将日日候,谭佳剧伙矣,何止一《碰碑》《空城计》而已。会当屈计谭老三百出,一一毕耹其妙,弗懈弗止,终有克偿所愿之一日也。

于是,又连观《羣英会》《举鼎》《雄州关》《琼林宴》各剧,而素所脍炙人口之《洪洋洞》《碰碑》《空城计》尚未一睹也。会津中富绅约谭往演,予以为出于特请,必唱拿手好戏无疑,心目中以为内必有《洪洋洞》《战太平》二剧,脱无《战太平》者,《定军山》矣。然手中资乏,遂回通,白内子,索月钱,得而饬行。携吉二、刘贵俱购三等车票,侵晨行至津,宿长发栈。距园匪遥,天气高朗,晴无点云,兴致兴之。俱快饭毕,同往,至则座满,然观者羣喜列后座中间,以为得睹全身。余近视,独喜前列,竟得中间头排之位。谭演《捉放》,完剧也。音节朗隽,而是时龚云甫非如今日,音尚廉折入耳。剧将终,而报条出,明日《洪洋洞》也。余喜,仍预定其座。归栈卽寝,届期仍偕往。至已微雨。中地湿矣。而座中方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少选,台上四旗撤矣。帘中人出,报告曰:『对不住,今日雨,又恐阻客,而谭亦畏冷,且息一日,明晚补演无误也。』深致歉忱而去,余大懊,遂归。而明日声息顿杳,途之人曰:『天其恕哉,一雨全谭,复全园中执事若许人也。实则无雨,而谭又何能露者?谭于是晨已行矣。幸茗未殄,否则园中人头颅当饱灌醍醐,而景德镇窑工迫矣。』盖指津中人,惯以名角不露,掷茶壶、茶碗也。余遂偕贵、吉归,方登车,座定,而一长身黑癯人邻坐,手持衣包、箱笼各物。顾谓贵曰:『小郎来津中观老板戏乎?何其用心之专而挚也。』贵曰:『是卽吾家郎君。』余腼然而颊作粉红色。意以笃于叫天,心中事耳,何必令其仆知,知且告谭,势将与伶人习,非策也。自责贵而无言,吉复足之曰:『大爷爱听老板戏,寒暑弗顾也。回京尚当晤老板,烦先致声,老板在头等车乎?』谭仆曰:『然。何不同往头等车谈谈,当扶小郎往。』余面遂由粉红转绛,初为芙蓉,继则艶拟玫瑰矣。略颤其头,俯视双趺,无语微息,心中自言曰:爱其剧耳,谁令予近其人者?十二红髫年彦质,艶影亭亭,尚未卜何地栖恋,年来存诸心井,未遑一探。岂暇与五十老翁,作无味周旋耶。窗外依依杨柳,不容留恋行人,车行箭驶,好风与俱。顷刻至前门矣。遂下车,思曰:津中人好为妄语哉,一呌天耳,不应无信,至是雨之夜,何尝行哉。盖园中人无留谭意,而谭始行。或原所资者微,谭乃决然舍去也。

至京师,卽寓外舅氏缴家坑寓中。吾书当略叙岳家,至外舅安雅整饬,平居无急遽之色。退食独处斋中,弄牙牌,看书,喜酬应。整理鲜暇,剂量轻重,礼文咸称。簿籍山立,皆同年同乡生日,及其父母、祖父、诸姑、伯叔,下及其兄若弟,子姓妻妾生辰,俱録其中。礼有往复,无不如期致送。复列同年同乡住址,随时改定,分别部居,不相杂厕。而外姑豪放如丈夫,慷慨好施无吝色。一日,梅弟晨起,发初挈,齐发额前,面白润腻无缱,趋而侍曰:『爹娘晨安。』舅氏见其额发色,深愠曰:『何作如此装,额发去之,勿迟。』梅弟婉怯而去。明日,则额发无存矣。一日,合当有事,外姑请予观叫天,戏曰《翠屏山》,谭絶唱也。我已命小印定座,陪姑爷观戏矣。姑爷饭后当往,迟则拥挤不堪,遂饭。饭毕,偕梅弟行,竟造园中,上场楼上一厢,岷源同莅。《杀山》一场,真前无古人,后鲜来者也。酒保白:『有酒。』面作慰容,色霁而气雄。及白:『有刀,』面见决絶之意。色快而气,遂不能敛壮佼僄捷。旋舞,其始尚洞其条理,继若骤风急雨,波立云兴,奇诡纵横,杳无涯矣。舞罢屹立,山岳无其安重,云得自少林,非同俗子。乐阕,尚使人惊骇无主也。观毕,同至『醉琼林』饮。座中陆氏昆玉,及吉老二在焉。梅弟招羣童优至,粉白黛緑,无一佳者。余坐而俯略一窥,视见一小伶,方抚吉二之臀,而吉亲其口。予面徐红,渐布颔下,及而复升诸额间,满面咸赤,汗下涔涔。心中自度,彼童也,予亦去童年未远,使人视我若是者,彼颊肿矣,何不恕也。况视男为女,且犹过之,是背违理,无此办法。何物吉二,狗豕性成,堕家声竟致此乎?时有一童,而食不甘味,汗仍未敛。刘贵在帘外会予旨,又曾受两大人诰诫云:『当善视郎君,毋习于邪。』故径至座中曰:『少爷,车马饬矣。』余幸有此救星。闻言骤醒,遂与辞而出诸重围。登车返寓,遂寝。忖度曰:余亦非不知情者,特为人之用情耳。十二红,伶也,余深爱之,而不必亲与提携,此时虽在远方,无由相见,而爱实与年俱近,不因离异遂减其思。横州之童,学生也,余则爱而兼敬,以为后生可畏,方将如骐骥骏驰,一日千里,容术俱进,尚思济其贫乏,成其业行,尤非以爱十二红者爱之也。彼氓氓者,何殊鹿豕,且不及之。尝闻鹿挚而节,絶不乱匹。其侪人若檐猫春媾,篱犬日交,奚名人乎?吉二非我类也。

思极而疲,遂入梦中,彷佛刘贵来前曰:『少爷不去观叫天演《定军山》乎?』余曰:『往矣。』卽饬行。而事丛集,摒挡方讫,而庄友复来谈议,刺刺弗竟,又不便以衷相示,烦苦尤甚。客去,而车夫复曰:『马喂矣』。而略令游息,稍待卽归,迟之又久,车饬矣。出院中,见东斋帘影已登,西壁日将昃矣。计时,谭当已盥洗,命驾赴园。匆匆揽辔登车,而马瘏车钝,益甚心驰魄重,烦急难耐。甫至大栅栏,人马错综撞挤,呼行不得,欲下车,步至粮食店,目俯辕下泥涂苦涉,正焦虑间,耳侧已闻雄鸡报晓,连呼奈何而醒,盖自南柯返也。余性素静,专昵一事,卽难排舍以去,乃致形诸梦寐,愚亦未可及也。

后遂终日以观英秀为日程。己督之,而己策之,弗尽弗止,遂得观《定军山》《洪洋洞》《取南郡》《寄子》《盗宗卷》《庆顶珠》《五家坡》《汾河湾》各剧,心已略慰,而终以在沪上因病未见《碰碑》一剧为憾。而谭在京,复以此出居奇,年演两三次,不肯轻示人。虽连月往观,竟未邂逅。岁序迭迁,已交夏矣。往来京通,亦不常居甥馆也。六月初旬,家连有祭祀事,肃斋奉祀,未敢及于游宴。十一日,始携刘贵来京。是日,适演《碰碑》,心蓓怒绽,抃蹈千回。急命定坐,曰:『佳剧当居楼上,楼高,得音晰也。』又招多友往观,与之同乐。全出完整精妙,足餍予心。而日必往园,夜遇会,亦介友侧座往观。然仍多热剧,少奇作。

谭少年本以武生知名,长庚物故,遗命以三庆部属之杨月楼,而命谭领众武行。谭幼慧姣好,喜修饰,衣履整约,便给冠其俦。善武技,而多内工。悟空之棒,传自少林。石郎之刀,故老云实授于米祝家之祝翁者。能一箭步至檐端,飞行无滞。贫时常野出扮演杂剧,侍父至津北等处,与侯氏女结褵。髫年玉儿,双璧人也。在房山乡中蛰居,有窃之者。夜深矣,父方睡熟,谭闻剥啄声,披衣疾起,坐榻沿。声略息,又卧,翘右足,按左股,虎眼曲肱枕之,目光四注以备。俄顷,窃下檐瓦,微响。谭度曰:『时乎,时乎。』振足立,飞步越而迓之,执其领。而窃号,物竟无所得,乃释之归。且诫之曰:『后勿为此,非遇我者,无幸矣。好小子年轻力壮,何事不可为,而独乐盗乎?去矣!』以足踢之,窃越百步外而僵,少苏乃逸,后房山四乡竟鲜盗也。窃能悛过而悔,其与亦非等闲窃矣。谭性尤笃厚,事亲孝谨。父唱老旦,落京师,无好怀,贫老而病,侍疾抑搔,数年如一日。五十后,与人谈及事,尚泪承其睫也。此余屡见之者。其《别母》《乱箭》《探母》《南阳关》等剧最佳,亦由其情独挚,从肺腑中无形流露,遂臻絶妙。至其授受确有本原,犹其余事也。鼎革以还,言及长信、恩春,亦未尝不泪下澘然痛切。其人盖忠孝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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