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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文集三十(2)

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预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石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櫺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膜曲折,后有过者,辄叹息曰:“此必非南垣意也。”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峙平墄,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互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汪处士传】

汪处士凤龄,字仪卿,别字思颖,其先出唐越国公华之后。越国数十传为时扬公,世居徽之唐模村,当赵宋之季,时扬以孝闻,由唐模徙岩镇,是为岩镇汪氏。时扬有十子,其第四子允亮,又十余传而得君。

君生而姿貌颖异,目睛烂烂烛人。始在髫鬱,不苟嬉弄,凝重如成人。六岁出就外傅,强记雒诵,大有过于凡儿之所习,操管为文,衮衮不能自休,时师避席畏之曰:“非某所能教也。”既长,试有司辄不利,或有劝之者曰:“丈夫拔足阡陌之中,乘坚驱良,足以为豪耳。儒者博而寡效,劳而无功,是安用此呫哔者为?”君慨然叹息曰:“吾新安非徽国文公父母之邦乎?今紫阳书院,先圣之微言,诸儒之解诂具在,奈何而不悦学乎?且吾汪氏仕而显、贾而赢者,世有其人矣,苟富贵堙灭不称,何如吾为一卷师,而以《兔园》终老也!”闻者眙愕以去。久之,歙有大中丞方公者聘请高行为弟子师,里塾之士自衒鬻者以十数,方公独以望实细推择曰:“必汪先生。”于是洁馆舍,具书币以迎致之,命其子若弟修北面之礼,乡人聚观,诧指曰:“吾今日始知学之为益矣!”

君为人性至孝,再刲股以疗其亲疾,居丧哀毁,几致灭性。御史张公慎学行部至新安,州郡上其事,命大书孝行,著绰楔以旌之。邑宰聘饮于乡,复加崇奖。君尝谓人曰:“世谓儒者有名无情,不足乎缓急,此腐生孤陋者所为,非所以概吾道也。夫君子先人后己,重义轻利,讵肯于死生然诺有二其心哉?”当明之末造,新安谷歉人饥,君推其资计,赈赡里闾,人有急难叩门,倾囊倒庋,应之惟恐不足。甚至举倍称之息,为人解对,后虽掉臂负之,弗恤也。新安之俗,好以纤介自言,邻比沤麻之争,兄弟原田之讼,经年所不能决,君出一言为之平处,退而皆服。居尝引诸生雠问经义,有暇则东阡西陌,亲友过从,数举长者之言,提耳训告,其有怀诈面谩,辄质责谯让,俾无所容。性高整,虽妻子不见有燕惰之色,居处服饰,务敦俭朴,以为时世先。里人伏腊置酒,三爵之后,以严见惮,少长无敢载号载呶者,咸相谓曰:“汪君在坐,使人不乐,不见又从而思之。”其取重若此。初越国公以九子散居六邑,其著者曰兖山、邑南,曰桃溪、万安,曰登源、太畈、西门、潜口、黄坡,无虑数十大族,君皆能条举枚数,分其所自出;而于岩镇,则婚必告,丧必赙,祭享必会,修收族之道焉。有八子,多以孝谨起家,笃修行谊。君教之曰:“陶朱公之传不云乎?年衰老而听子孙。吾以隐居废治生,诸子有志于四方,甚善,但能礼义自将,不愧于儒术,吾愿足矣。”

君生于万历癸巳年正月初五日,卒于康熙丁未年腊月二十八日,享年七十有五。八子者:秉乾、秉中、秉和、秉厚、秉星、秉亮、秉光、秉贞,皆克遵遗训,而秉乾侨寓吾州,故知君言行为详。君菆宫在其邑之南山,其志碣将以俟诸启奠,故不备载。

旧史氏吴伟业曰:黟、歙居万山中,风气完密,世称多笃厚长者。当前朝成、弘之时,篁墩程先生好论次其乡人之可传者以告世,如孝义汪处士思义、汪义士中和,此两君者,苟以入《独行传》,则良史所必采焉。今思颖汪君先后一揆,何汪氏之多贤哉!往余在京师,知方中丞护岩关,其门下多文武智计之士,乃为子弟择师得汪君,由此观之,即汪君可知矣。

【登封三节妇传】

河南登封焦氏有三节妇,曰周氏,曰杨氏、牛氏。周氏者,太仆寺少卿与嵩公次子文学囗囗之妻也。文学早死,孺人与侧室李氏皆有遗腹,免身皆男。孺人曰:“吾之不早从地下者此尔,今天幸俱有子,吾将下报吾夫。”太仆公固止之。亡何,李以病逝,孺人乃抱其孤泣曰:“天乎!吾两儿恐不能俱全,若此子失所,鬼而有知,问李氏孤何在,则将奚辞以对?”遂择里媪乳己子,而亲抱李氏孤乳之。太仆为仰天出涕曰:“人情莫不爱其子,此古人所难,吾媳妇能行之,儿为不亡矣。”

后二十年,登封县民有具节母事上直指使者,使者为请,天子下其奏,锡封表闾,岁给饩米囗石,河南人皆叹息曰:“周太君抚两孤成立以膺此宠也。”盖自文学没二十年,而孺人始以节孝显于朝。又囗年而孺人没,没后囗年,而登封陷于寇,其以节死者为焦家妇杨氏、牛氏,河南人复皆叹息曰:“微周太君之教不及此。”

杨氏者,焦君阳长之妇,周藩仪宾四聪公之女也。既归阳长君,事姑最恭谨,而读书识大体,尝手《列女传》一编,与姒牛氏讲贯义旨,悉通晓。登封既围急,孺人知不免,纫其中外衣以自固,拜辞太君木主,将引决,侍婢止之曰:“吾城前受围,匝月不下,今尚冀万一得全。且郎君不在,主君旦暮城守,盖俟休沐时一谋之乎!”杨孺人叱之曰:“吾奉先姑教训,若不死,何面目见地下且玷太仆家风乎?”乃约牛氏同死,指梧下井曰:“此吾两人毕命处也。”卒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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