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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猛虎集(2)

“你害苦了我——冤家!”

她哭,他——不答话。

晓风轻摇着树尖;

掉了,早秋的红艳。

伦敦旅次9月。

季候

他俩初起的日子,

像春风吹着春花。

花对风说“我要”,

风不回话:他给!

但春花早变了泥,

春风也不知去向。

她怨,说天时太冷;

“不久就冻冰,”他说。

杜鹃

杜鹃,多情的鸟,他终宵唱:

在夏荫深处,仰望着流云

飞蛾似围绕亮月的明灯,

星光疏散如海滨的渔火,

甜美的夜在露湛里休憩,

他唱,他唱一声“割麦插禾”,——

农夫们在天放晓时惊起。

多情的鹃鸟,他终宵声诉,

是怨,是慕,他心头满是爱,

满是苦,化成缠绵的新歌,

柔情在静夜的怀中颤动;

他唱,口滴着鲜血,斑斑的,

染红露盈盈的草尖,晨光。

轻摇着园林的迷梦;他叫,

他叫,他叫一声“我爱哥哥!”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摸着

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

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揉和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明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10月中。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片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4月1日。

两个月亮

我望见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农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4月2日月圆深夜。

给——

我记不得维也纳,

除了你,阿丽思;

我想不起佛兰克府,

除了你,桃乐斯;

尼司,佛洛伦司,巴黎,

也都没有意味,

要不是你们的艳丽,——

玫思,麦蒂特,腊妹,

翩翩的,盈盈的,

孜孜的,婷婷的,

照亮着我记忆的幽黑,

像冬夜的明星,

像署夜的游萤,——

怎教我不倾颓!

怎教我不迷醉!

一块晦色的路碑

脚步轻些,过路人!

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

如今安眠在这地下,

在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

你且站定,在这无名的土阜边,

任晚风吹弄你的衣襟;

倘如这片刻的静定感动了你的悲悯,

让你的泪珠圆圆的滴下——

为这长眠着的美丽的灵魂!

过路人,假若你也曾

在这人间不平的道上颠顿,

让你此时的感愤凝成最锋利的悲悯,

在你的激震着的心叶上,

刺出一滴,两滴的鲜血——

为这遭冤屈的最纯洁的灵魂!

歌(译)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霖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也不见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见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诔词(译)

散上玫瑰花,散上玫瑰花,

休搀什一小枝的水松!

在寂静中她寂静的解化;

啊!但愿我亦永终。

她是个希有的欢欣,人间

曾经她喜笑的洗净,

但倦了是她的心,倦了,可怜

这回她安眠了,不再苏醒。

在火热与扰攘的迷阵中

旋转,旋转着她的一生;

但和平是她灵魂的想望,——

和平是她的了,如今。

局促在人间,她博大的神魂,

何曾享受呼吸的自由;

今夜,在这静夜,她独自的攀登

那死的插天的高楼。

枉然

你枉然用手锁着我的手,

女人,用口擒住我的口,

枉然用鲜血注入我的心,

火烫的泪珠见证你的真;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

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

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

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生活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话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5月29日。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残破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活该

活该你早不来!

热情已变死灰。

提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将来?——各走各的道,

长庚管不着“黄昏晓”。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比是消散了的诗意,

趁早掩埋你的旧忆。

这苦脸也不用装,

到头儿总是个忘!

得!我就再亲你一口:

热热的!去,再不许停留。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哈代

哈代,厌世的,不爱活的,

这回再不用怨言,

一个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漏脸。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过,

老头活该他的受,

扛着一肩思想的重负,

早晚都不得放手。

为什么放着甜的不尝,

暖和的座儿不坐,

偏挑那阴凄的调儿唱,

辣味儿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头僵,

一对眼拖着看人,

他看着了谁谁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讲情!

他就爱把世界剖着瞧,

是玫魂也给拆坏;

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

他有夜莺的古怪!

古怪,他争的就只一点——

一点“灵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谁翻脸,

认真就得认个透。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

他爱真诚,爱慈悲: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这日子你怪得他惆怅,

怪得他话里有刺,

他说乐观是“死尸脸上

抹着粉,搽着胭脂!”

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

宇宙还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还有生机,

思想先不能随便。

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

诗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着理想,睁大着眼,

抉剔人生的错误。

现在他去了,再不说话

(你听这四野的静),

你爱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旧历元旦。

哈代八十六岁诞日自述(译)

好的,世界,你没有骗我,

你没有冤我,

你说怎么来是怎么来,

你的信用倒真是不坏。

打我是个孩子我常躺

在青草地里对着天望,

说实话我从不曾希冀

人生有多么艳丽。

打头儿你说,你常在说,

你说了又说,

你在那云天里,山林间,

散播你的神秘的语言:

“有多人爱我爱过了火。

有的态度始终是温和,

也有老没有把我瞧起,

到死还是那怪僻。

“我可从不曾过分应承,

孩予,从不过分;

做人红黑是这么回事,”

你要我明白你的意思。

正亏你把话说在头里,

我不踌躇的信定了你,

要不然每年来的烦恼

我怎么支持得了?

对月(译)

“现在你是倦了老了的,不错,月,

但在你年青的时候,

你倒是看着了些个什么花头?”

啊!我的眼福真不小,有的事儿甜,

有的庄严,也有叫人悲愁,

黑夜,白天,看不完那些寒心事件,

在我年青青的时候。”

“你是那么孤高那么远,真是的,月,

但在你年少的时光,

你倒是转着些个怎么样的感想?”

“啊我的感想,哪样不叫我低着头

想,新鲜的变旧,少壮的亡,

民族的兴衰,人类的疯癫与昏谬,

哪样不动我的感想?”

“你是远离着我们这个世界,月,

但你在天空里转动,

有什么事儿打岔你自在的心胸?”

“啊,怎么没有,打岔的事儿当然有,

地面上异样的徵角商宫,

说是人道的音乐,在半空里飘浮,

打岔我自在的转动。”

“你倒是干脆发表一句总话,月,

你已然看透了这回事,

人生究竟是有还是没有意思?”

“啊,一句总话,把它比作一台戏,

尽做怎不叫人烦死,

上帝他早该喝一声‘幕闭’,

我早就看腻了这回事。”

一个星期 (译)

星一那晚上我关上了我的门,

心想你满不是我心里的人,

此后见不见面都不关要紧。

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

你的思想;你的心肠,你的面貌,

到底不比得平常,有点儿妙。

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

想你我要合成一体总是不易,

就说机会又叫你我凑在一起。

星四中上我思想又换了样;

我还是喜欢你,我俩正不妨

亲近的住着,管它是短是长。

星五那天我感到一阵心震,

当我望着你住的那个乡村,

说来你还是我亲爱的,我自认。

到了星期六你充满了我的思想,

整个的你在我的心里发亮,

女性的美哪样不在你的身上?

像是只顺风的海鸥向着海飞,

到星期晚上我简直的发了迷,

还做什么人这辈子要没有你!

死尸(译)

这首《死尸》是菩特来尔的《恶之花》诗集里最恶亦最奇艳的一朵不朽的花。翻译当然只是糟蹋。他诗的音调与色彩像是夕阳余烬里反射出来的青芒——辽远的,惨淡的,往下沉的。他不是夜莺;更不是云雀;他的像是一只受伤的子规鲜血呕尽后的余音。……

……

回到菩特来尔的《恶之花》,我这里大胆也仿制了一朵恶的花。冒牌;

纸做的,破纸做的;布做的,烂布做的。就像个样儿;没有生命,没有灵魂,

所以也没有他那异样的香与毒。你尽闻尽尝不碍事。我看过三两种英译也全不成:——玉泉的水准在玉泉流着。

我爱,记得那一天好天气,

你我在路旁见着那东西;

横躺在乱石与蔓草里,

一具溃烂的尸体。

它直开着腿,荡妇似的放肆(Commeune femme Lubrigue)

泄漏着秽气,沾恶腥的粘味,

它那痈溃的胸腹也无有遮盖,

没忌惮的淫秽。

火热的阳光照临着这腐溃,

化验似的蒸发,煎煮,消毁,

解化着原来组成整体的成分

重向自然返归。

青天微粲的俯看着这变态,

仿佛是眷注一茎向阳的朝卉;

那空气里却满是秽息,难堪,

多亏你不曾昏醉。

大群的蝇蚋在烂肉间喧哄,

酝酿着细蛆,黑水似的汹涌,

它们吞噬着生命的遗蜕,

啊,报仇似的凶猛。

那蛆群潮澜似的起落,

无餍的飞虫仓皇的争夺;

转象是无形中有生命的吹息,

巨量的微生滋育。

丑恶的尸体,从这繁生的世界,

仿佛有风与水似的异乐纵泻。

又像是在风车旋动的和音中,

谷衣急雨似的四射。

眼前的万象迟早不免消翳,

梦幻似的,只模糊的轮廓存遗,

有时在美术师的腕底,不期的,

掩映着辽远的回忆。

在那磐石的后背躲着一只野狗,

它那火赤的眼睛向着你我守候,

它也撕下了一块烂肉,愤愤的,

等我们过后来享受。

就是我爱,也不免一般的腐朽,

这样恶腥的传染,谁能忍受——

你,我愿望的明星!照我的光明!

这般的纯洁,温柔!

是呀,就你也难免,美丽的后,

等到那最后的祈祷为你诵咒,

这美妙的丰姿也不免到泥草里,

与陈死人共朽。

因此,我爱呀,吩咐那趑趄的虫蠕,

它来亲吻你的生命,吞噬你的体肤,

说我的心永葆着你的妙影,

即使你的肉化群蛆!

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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