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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女子钞书古今女子钞书多者,以吴彩鸾为最。《列仙传》云:“吴猛之女彩鸾,遇书生文箫于道,竟许成婚。箫贫不自给,彩鸾写《唐韵》,运笔如飞,日得一部。售之,获钱五缗,复写。如是一载稍为人知。遂潜往兴新越王山,各跨一虎,陟峰峦而去。”黄庭坚《山谷别集》十一跋张持义所藏吴彩鸾《唐韵》云:“右仙人吴彩鸾书孙忄面《唐韵》,凡三十七叶,此唐人所谓叶子者也。”周密《志雅堂杂钞》下云:“有吴彩鸾书《切韵》一卷,其书一先为二十三先、二十四仙,不可晓,字画尤古。”(德辉按:此当是隋陆法言《切韵》原本。)《宣和书谱》云:“太和中,进士文箫,客寓钟陵。南方风俗,中秋月夜,妇人相持踏歌,箫往观焉。而彩鸾在歌场中,箫心悦之。彩鸾谕箫曰:与汝自有冥契,今当往人世矣。箫拙于为生,彩鸾为以小楷书《唐韵》,一部市五千钱,为饣胡口计。然不出一日间,能了十数万字。由是彩鸾《唐韵》世多得之。历十年,箫与彩鸾各跨一虎仙去。《唐韵》字画虽小,而宽绰有余,全不类世人笔。今御府所藏正书一十有三:《唐韵。平声上》、《唐韵。平声下》、《唐韵。上声》、《唐韵。去声》、《唐韵。入声》、《唐韵》上下二、《唐韵》六。”楼钥《攻愧集》跋宇文廷臣所藏吴彩鸾《玉篇钞》云:“始余读文箫传,言吴彩鸾书《唐韵》事,疑其不然。后于汪季路尚书家见之,虽不敢必其一日可办,然亦奇矣。为之赋诗,且辨其为陆法言《切韵》。兹见枢密宇文公所藏《玉篇钞》,则又过之,是尤可宝也。既谓之‘钞’,窃以为如《北堂书钞》之类,盖节文耳。以今《玉篇》验之,果然。不知旧有此《钞》而书之耶,抑彩鸾以意去取之耶?有可用之字而略之,有非日用之字而反取之。部居如今本,皆以朱字别之,而三字五字,止以墨书。字之次序皆不与今合,皆不可致诘。辄书前岁所与汪氏诗跋于左,庶来者得以览观。今《玉篇》唯越本最善,末题吴氏三十一襄写。问之越人,莫有知者。楷法殊精,岂亦彩鸾之苗裔耶。”元陆友仁《研北杂志》云:“宇文廷臣之孙,家有吴彩鸾《玉篇钞》,今世所见者《唐韵》耳。其书一先为廿三先、廿四仙,不可晓。又导江迎祥寺有彩鸾书《佛本行经》六十卷,或者以为特唐经生书也。”王恽《玉堂嘉话》:“吴彩鸾书《龙鳞楷韵》,天宝八年制”。后有柳诚悬题云:“吴彩鸾,世传谪仙也,一夕书《广韵》一部,即粥于市,人不测其意。稳闻此说,罕见其书。数载勤求,方获斯本。观其神全气古,笔力遒劲,出于自然,非古今学人可及也。时太和九年九月十五日题。其册共五十四叶,鳞次相积,皆留纸缝。”(《居易录》八。)虞集《道园集》(三十一。)写韵轩记云:“龙兴紫极宫写韵轩,高据城表,世传吴仙尝写韵于此轩,以之得名。予昔在图书之府及好事之家,往往有其所写《唐韵》。凡见三四本,皆硬黄书之。纸素芳洁,界画精整,结字遒丽,神气清朗,要皆人间之奇玩也。”王士祯《皇华纪闻》二云:“彩鸾又尝居安福福圣院,手写《法苑珠林》百二十轴,其轴粘连处至今不断。”又《居易录》六云:“唐女仙吴彩鸾,于洪州紫极宫写《唐韵》,今有写韵轩,人尽知之。又于安福福圣院写《法苑珠林》百二十轴,人罕知者,余既笔诸《皇华纪闻》第二卷中。又蜀导江县迎祥寺有彩鸾书《佛本行经》六十卷,多缺唐讳,陆放翁犹及见之。”据诸书所记,彩鸾书有《唐韵》,有《广韵》,有《玉篇》,有《法苑珠林》,有《佛本行经》,皆煌煌巨篇,可谓勤矣。元陶九成《书史会要》云:“彩鸾,不知何许人,作楷字,小者至蝇头许,有大字法。书《唐韵》,极有功。近类神仙吴彩鸾,慕彩鸾故名焉。”《居易录》十二云:“按《唐韵》即女仙吴彩鸾所书,以若所云,似属二人。南村谬误耶?”吾按:彩鸾书《唐韵》,元戴侗《六书故》尚引之。南村所见《唐韵》,必吴彩鸾真迹。款末书名不书姓,故以为别一人,其实不然也。又陈宏绪《寒夜录》云:“彩鸾与文箫遇,在文宗太和末。而《法苑珠林》则写于天宝年间,岂神仙隐显原非时代之可限与?”此亦不然,观柳诚悬所题《龙鳞楷韵》,亦天宝八年书。则与《法苑珠林》同一时制,盖彩鸾未遇文箫以前之作。至嫁文箫后,不得不随时好,写韵自给。以唐人括帖考试,多用韵书,故《唐韵》粥行甚易也。其他女子钞书者,《研北杂志》云:“顾野王《玉篇》惟越本最善,末题会稽吴氏三十一襄写,问之越人,无能知者。楷法殊精。”《钱日记》有钞柳开《河东先生集》十五卷、《附录》一卷,序后有小字一行云“胥山蚕妾沈彩书”。此种钞本,直可与彩鸾并美。余家旧藏宋王沂孙《碧山乐府》(即花外集。)为明文端容手钞,朱彝尊《竹词稿》为其侍妾徐姬手钞,竹囗亲笔删改。此皆足补厉太鸿鹗《玉台书史》之佚闻,不仅书林佳话已也。

藏书家印记之语藏书与藏法书名画不同,子孙能读,贻之;不能读,则及身而散之,亦人生大快意事,此吾生平所持论也。昔宋穆参军修,卖书相国寺中,逢人辄曰:“有能读得韩柳文成句者,便以一部相赠。”人知为伯长,皆引去。余犹笑其不达,夫欲卖则卖耳,何必问人能读韩柳文乎。更何必平白赠人,使人闻而引去也。吾尝忆及古人藏书印记,自唐至近世,各有不同,而亦同为不达而已。唐杜暹题其藏书卷末云:“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见宋周《清波杂志》。元赵孟ぽ书藏书卷后云:“吾家业儒,辛勤置书。以遗子孙,其志何如。后人不读,将至于鬻。颓其家声,不如禽犊。苟归他室,当念斯言。取非其有,毋宁舍旃!”毛晋汲古阁至刻为印记,钤于藏书前后。见蒋光煦《东湖丛记》。明祁承业澹生堂藏书印铭云:“澹生堂中储经籍,主人手校无朝夕。读之欣然忘饮食,典衣市书恒不给。后人但念阿翁癖,子孙益之守勿失。”亦见蒋记。徐题儿陆书轩云:“菲饮食,恶衣服。减自奉,买书读。积廿年,堆满屋。手有校,编有目。无牙签,无玉轴。置小斋,名汗竹。博非厨,记非簏。将老矣,竟不熟。青箱业,教儿陆。继书香,尔当勖。”见自撰《红雨楼书目》。钱谷藏书印记云:“百计寻书志亦迂,(《丁志》:明弘治刻《新安文献志》上钤此印,作“卖衣买书志近迂”。似别一人,不知谁先谁后。)爱护不异隋侯珠。有假不还遭神诛,子孙不读真其愚。”(《丁志》作“子孙鬻之何其愚”。)见《张志。昼上人集》下。青浦王昶藏书印记云:“二万卷,书可贵。一千通,金石备。购且藏,极劳。愿后人,勤讲肄。敷文章,明义理。习典故,兼游艺。时整齐,勿废堕。如不材,敢弃置。是非人,犬豕类。屏出族,加鞭囗。述庵传诫。”见《蒋记》。吴骞藏书印记云:“寒可无衣,饥可无食,至于书不可一日失。此昔人诒厥之名言,是为拜经楼藏书之雅则。”见《丁志》宋刻钞配《咸淳临安志》。陈藏书印记云:“得此书,费辛苦。后之人,其鉴我。”见《蒋记》。诸人皆眷眷于其子孙,究之藏书家鲜有传及三世者。钱遵王《读书敏求记》云:“予尝论鱼山绛云楼,读书者之藏书也。赵清常脉望馆,藏书者之藏书也。清常殁,其书尽归鱼山。武康山中,白昼鬼哭,嗜书之精爽若是。”遵王为此言,宜不以此等痴癖为然矣。乃其自序《述古堂书目》云:“丙午、丁未之交,胸中茫茫然,意中惘惘然。举家藏宋刻之重复者,折阅售之泰兴季氏。殆将塞聪蔽明,仍为七日以前之混沌与?抑亦天公怜我佞宋之癖,假手沧苇以破余之惑与?”词意凄恻,则其笃好何异清常。余自先祖藏书至今,已及三代,吾更增置之,所收几二十万卷。诸儿不能读,浊世不知重。每叹子孙能知鬻书,犹胜于付之奚媵覆酱瓿褙鞋衬。及吾身而思遵王之遇沧苇其人,盖犹快意事也。

藏书偏好宋元刻之癖人有癖好,则有偏嗜。宋元人藏宋刻书,明人藏明刻书,此事之至易者也。《天禄琳琅》一宋版《南轩先生张侍讲孟子详说》七卷,后有识语二。一云:“景定五年甲子诏岁二月二十日重装于元吉山房。”一云:“正统十三年戊辰岁夏四月上旬重装于吴庠书舍,乐安蒋裕识。”又六:元版《韦苏州集》十卷,末有刘辰翁跋云:“或谓公诗不琢句,不用事,不炼词。不知公之所以为唐大家者,或谓此也。晴窗检点,为之三叹。辰翁志。”又《后编》六宋版《韦苏州集》十卷末亦有须溪墨迹跋云:“韦应物居官自愧,闵闵有恤人之心。其诗如深山采药,饮泉坐石,日晏忘归。孟浩然如访梅问柳,偏入幽寺。二人意趣相似,然入处不同,韦诗润处如石,孟诗如雪,虽淡无采色,不免有轻盈之意。德初,初秋看二集并记。”又七明版《文选》,有世美堂琅邪王氏珍玩朱记。世美堂为归有光妻曾大父致谦藏书处也,震川集有《世美堂后记》。又《后编》十五明版《三辅黄图》前副叶有墨迹,略云:此书己苍先生所赠,先生藏书万卷,咸手自正定云云,丙申六月遵王记于独醒堂中。此皆足为同时人藏同时刻本之证,初不必偏于宋元也。自钱牧斋、毛子晋先后提倡宋元旧刻,季沧苇、钱述古、徐传是继之。流于乾嘉,古刻愈稀,嗜书者众,零篇断叶,宝若球琳。盖已成为一种汉石柴窑,虽残碑破器,有不惜重赀以购者矣。昔曹溶序《绛云楼书目》云:“予以后进事宗伯,而宗伯相待绝款曲。每及一书,能言旧刻若何,新板若何,中间差几何,验之纤悉不爽。然太偏性,所收必宋元版,不取近人所刻及钞本。虽苏子美、叶石林、三沈集等,以非旧刻不入目录中。”倦圃所言,切中其病。先族祖石君公,癖性亦同。徐乾学作公传云:“所好书与世异,每遇宋元钞本,虽零缺单卷,必重购之。世所常行者勿贵也。”《黄记》宋刻本《圣宋文选》云:“近日阳湖孙观察渊如,谓当取家藏宋刻书,尽加涂抹。盖物既残毁,时尚弗属焉。或以不材终其天年,理固然也。”按:孙、黄二人持论,诚为过激之谈,然其癖好宋本之心,亦云至矣。因思古人亦必有之,如宋尤袤《遂初堂书目》,胪载旧监本、秘阁本、杭本、旧杭本、越本、越州本、江西本、吉州本、严州本、湖北本、川本、池州本、京本、高丽本,而南宋中盛行之建本、婺州本,绝不一载。岂非以当时恒见之本,而遂不入于目欤。尤有传为奇谈者,《黄记》:《鱼玄机集》云:“朱子儋,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亦好事之尤者。”《逊志堂杂钞》云:“嘉靖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书,尤爱宋时镂板。访得吴门故家有宋椠袁宏《后汉纪》,系陆放翁、刘须溪、谢叠山三先生手评,饰以古锦玉签,遂以一美婢易之,盖非此不能得也。婢临行题诗于壁曰:”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他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吉士见诗惋惜,未几捐馆。“夫以爱妾美婢换书,事似风雅,实则近于杀风景。此则佞宋之癖,入于膏肓,其为不情之举,殆有不可理论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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